契丹主帅营中。
耶律贤正擦拭着一串佛珠。
这串佛珠是雄州刺史献给他的。
据说,是雄州一带最负盛名的高僧之遗物。
忍辱负重多年,谋算多年,才从皇叔父一脉夺回皇位的耶律贤,手上人命无数。
做了皇帝之后,他格外信佛。
契丹全境建了许多座寺庙,香火鼎盛。
耶律贤擦拭完佛珠,准备戴的时候,忽然断了,噼里啪啦掉了满地的珠子。
他觉得,一定有事发生。
这是菩萨在警示他。
这时,兵士前来禀报,在军营外发现一块石头,石头上用白布绑着一封信。
果然有异事发生。
耶律贤忙命兵士:“快把信呈上来!”
兵士奉上信。
耶律贤看到上面写着短短一句话:小狼崽子,勿伤我儿。
小大姐。
叫他“小狼崽子”的,只有小大姐。
他欠小大姐一条命。
是小大姐来索要那个承诺了。
耶律贤问道:“俘来的那个大宋皇子,叫什么名字?”
兵士回禀道:“赵德芳。”
“他的母亲是谁?”
“大宋孝明王皇后。”
耶律贤双手合十。
多年前,他被困俘虏营,是王兰因放了他。
他杀人如麻,却不能伤王兰因的儿子。
他思索一番,准备在夜深人静之时,亲自放了那个孩子。
故人之子。
神明在上,他要履行年轻时许下的承诺。
怎料,半个时辰后,外头有兵士仓皇报信:“圣主,不好了,宋兵闯军营救人,国舅爷前去查看,被宋将焦继勋给挟持了!”
说来,这焦继勋也真是走运。
就在他冲进营帐救德芳的时候,契丹国舅萧挞凛挥刀进营帐,想看看俘虏还在不在。
躲在帐帘边的焦继勋,反手将其脖子勒住,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契丹国舅萧挞凛,乃皇后萧燕燕的弟弟。
萧燕燕,理政数年,地位尊崇。
萧挞凛在军中,担任要职。
焦继勋挟持萧挞凛后,随之赶来的大股契丹兵士们,皆不敢妄动。
耶律贤亲自前去。
他与萧燕燕伉俪情深。
小舅子如果被掳走,势必伤萧燕燕的心。
无论如何,他要保下萧挞凛。
他看了看焦继勋身旁的翩翩少年,向焦继勋喊话:“放了萧将军,朕保证,绝不派兵追你们!”
焦继勋向德芳道:“秦王殿下,咱们不能答应他,将萧挞凛带回营中,您就立了大功了!这是一个绝佳的筹码,陛下可以名正言顺地立您为储了!”
焦继勋已编好了一番措辞,就说德芳是故意被俘,以身犯险,就是为了活捉萧挞凛。
如此,既能遮掩德芳被俘的事实,也能出其不意,胜赵德昭一筹。
契丹兵士们,紧紧盯着他们,怒目以对。
如果执意带走萧挞凛,契丹全军必会复仇。
这场战事,无止无休。
自己贪图军功,消耗大宋的国力军力,非德芳所愿。
德芳思索片刻,向耶律贤道:“契丹与宋,曾比邻和睦,近年来却常有战事。烽火狼烟,举国征兵,伤的是两方兵士,两方百姓。契丹皇帝陛下,若愿停战,两国重修旧好,本王愿放了萧将军!”
耶律贤沉思,不答。
停战,不是件小事,他在权衡。
刀剑相对之下,蓦地,德芳命焦继勋道:“咱们先放了萧将军!”
焦继勋道:“不可啊,秦王殿下,咱们先放人,您就不怕契丹食言,追杀咱们吗?”
德芳高声道:“本王相信契丹天赞皇帝的品格,相信契丹族的信义!”
随之,他命焦继勋:“速速放人!”
焦继勋无奈,只好放人。
此举,让契丹上下震惊。
须臾,耶律贤朗声大笑,拊掌道:“好!秦王真不愧是朕故人之子!不愧是王皇后的儿子!汝母与朕,旧年相识,朕以姊称之。其实,朕原本就打算放你走。现在,经此一事,朕越发坚定所想。秦王殿下,年少志高,仁爱宽厚,义薄云天。如此胸襟,有古君子之风!”
“契丹天赞皇帝过奖了,停战一事,您可同意?”德芳拱手道。
耶律贤笑道:“朕即刻遣使,前往东京修好。”
德芳喜道:“拜谢义舅。”
耶律贤十分欢欣:“好甥儿,你强爷胜祖。这声义舅,朕答应了。”
随之,耶律贤大摆宴席,契丹少女们载歌载舞,美酒佳肴,一同举杯。
剑拔弩张,变成了修书结好。
那厢,田重进拼力为德昭攒功劳,刚带着德昭打了一场小胜仗,连忙让德昭给朝廷写捷报。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德芳扭转了局势,从被俘变为立功。
两国停战,休兵戈。
百姓不必服兵役。
白发老妪,不至丧子;红粉佳人,不至失夫。
德芳一时间,名动天下。
市井称赞:国有贤王,如甘霖普降。
而德昭,在武将之中,口碑很好。
军中多数人,称赞德昭:颇肖陛下,英勇有谋。
大军还朝。
两个皇子,都出尽风头。
平分秋色。
赵玄郎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他完全没想到,德芳在战场上,立下如此出其不意之功。
他准备下诏立储,却遭到了朝中“主战派”的强烈反对。
主战派认为,修和不是长久之计,两国迟早有纷争,似魏王这样,能以战立功的人,才是储君的最好人选。
能文能武,才是为君风范。
赵玄郎思索良久,暂放下立储之事。
他想着,再让德芳历练历练政事,好服众。否则,将来不好驾驭百官。
德芳回宫之前,我去了一趟慈明殿,见玲珑。
玲珑对我,仍有敌意。
我决定,向她示好。
我道:“皇后娘娘,其实臣妾从心底里是支持秦王的。”
玲珑冷笑道:“本宫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我道:“臣妾可以对天起誓。”
玲珑道:“起誓有什么用?人心反复无常。你如今得宠,等你有了孩子,你还会支持德芳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郑重道:“臣妾已让太医开了凉药。臣妾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这个诚意,够么?”
玲珑动容了。
她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决心。
她面色稍霁:“真的?”
“真的。皇后娘娘可命人去太医院查问。”我道。
玲珑微微笑道:“你有这个诚意,倒是好事。”
不再要孩子,是我深思熟虑过的。
全力保护肉团团和德芳,改变他们的命运轨迹,是我的初衷。
以现在这个局势,我再要孩子,反倒添乱。朝中不少人,将会视我为敌。
不如不要。
经此一事,玲珑对我的敌意,消减不少。德芳回来后,她破天荒请我去慈明殿喝了回茶。
德芳并不知道,花锦心曾如何不畏生死,带着皇城司的人闯敌营救他。
直到皇城司死里逃生的几个亲从官回来复命,带回阵亡名单,朝野上下才知道,花锦心,死在契丹了。
我看到名单后,为肉团团揪心。
该怎么同他讲这个噩耗呢?
九月了。
霜清雾冷。
群玉馆的紫菊,开得更热烈了。
肉团团坐在轮椅上,给紫菊浇水。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动轮椅,进殿。
我走进去。
他道:“我用秋露给您烹**茶喝。半个月,才收了一坛秋露。”
“好。”我道。
**茶的味道,清宁悠远。
他缓缓道:“好久没见到锦心了,您有她的消息没?”
我顿了顿,笑道:“秋露烹茶,真是难得。取露水之轻盈,**之高洁,煮成的茶,一定别有滋味。”
他见我转移话题,似乎悟到了什么:“锦心受伤了?”
我想了又想,缓缓开口道:“宗训,花开花谢,都是上天注定的事。你勿要伤怀。花都史,阵亡了。”
他没有表情。
茶沸了。
他给我斟了一杯,笑道:“相别徒成泣,经过总是空。劳生惯离别,夜梦苦西东。去路三湘浪,归程一片风。他年寄消息,书在鲤鱼中。这首诗,写得真好。”
“是,写得很好。”我道。
劳生惯离别,夜梦苦西东。
习惯了离别。
他抬头的那一霎,口中突然喷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