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在雪夜格外悠长,绕着长街,打着转儿,搅起满地的冷冽。

肉团团前行一会儿,还是回了头。

我看见了他。

轮椅上的肉团团在大雪里格外凄凉。

风声过耳,尽是激**。

东京团练使楚大人率兵厮杀了半个多时辰。

丑初,雪停了。

纷乱的长街变得清晰。

那些江湖人士倒下了多半。

剩下的数人,见势不对,纷纷拔刀自刎。

他们已经做好了不胜必死的准备。

根本不给任何人审讯的机会。

昌盛长街安静下来,雪地里躺着一个个的尸体,鲜血殷红,一滩滩的,似开在雪里的红梅。

一顶轿辇由远及近。

竟是秦王妃焦氏来了。

她下了轿,看见我,先向我行礼:“贤母妃安好。”

“德芳与你成婚后,进益了。”我道。

梅心扶着我。我站在雪地里,有些疲惫,又为肉团团难受。

焦氏微微笑道:“回贤母妃的话,秦王殿下本就是仁爱聪慧之人。妾身能嫁与秦王,嫁与皇家,是妾身万世的福气。”

我看着焦氏。

如肉团团所说,她的确相貌粗陋,但她说话温软而不失气度,句句熨帖,是个妥帖的女子。

她漏夜来此,不慌不忙,徐徐有度。

她将金丝蓑衣披到德芳身上:“爷,当心受了凉。”

德芳从震惊中略略醒转,道:“表姐,你怎么还没有歇息?”

焦氏道:“爷,妾身说了,煮了黄酒,等您回来。迟迟没等到您,妾身寻到沈府,一路到这儿。”

她看向德芳怀里昏迷的花锦心,温声道:“爷,这位是?”

“她是皇城司的花都史,方才英勇救了本王。”德芳道。

焦氏看了看东京团练使楚大人,又看了看我,道:“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您得先去趟宫里,向父皇禀明。这位大人也要同去。贤母妃有孕在身,需回宫安歇。这位妹妹,交给妾身,妾身带她回秦王府医治。既救了爷,就是咱们秦王府的贵客,妾身一定好生照顾她。”

德芳道:“如此就有劳表姐了。”

“这是妾身应该做的。”

焦氏命人麻利地将花锦心抬到轿辇上,又向我道了万福,才徐徐离去。

我想开口阻拦。

冷静想想花锦心今晚的表现,又实无阻拦的理由。

肉团团静静地看着轿辇远去,发怔。

我走到他身边,推着轮椅回宫。这条路仿佛格外漫长,格外沉寂。

我和他都没有说话。

他把身上青玉色棉袍裹了又裹,裹了又裹,仿佛怎么也挡不住风。

在阴天里盼月亮,守一朵不开的花,等一个等不到的人,都是无望的事。

我不想让肉团团那么累了。

我的儿啊,你那样多智,怎会不明白呢?

罢了吧。

花锦心就是那来不了的月亮,开不了的花,等不到的人。

翌日,沈府和昌盛长街发生的事,满朝皆知。

蔡副将在大理寺供出了宋偓。

谋害皇妃、皇嗣,罪证确凿,死罪。

宋偓当朝被扒去了官服,拖下大殿。

他哭喊着:“冤枉啊,陛下,老臣冤枉,老臣一片苦心,为了朝廷……陛下,老臣做官四十多年……”

化雪时,最寒。

殿外,太监们在扫雪。

宋偓一路被拖着,在地上留下醒目的印记。

玲珑在长长的回廊上,拦住了德芳。

她一身凤袍,带着强撑的荣华。

德芳忙行礼:“母后安好。”

玲珑未及开口,哭了起来,一拳打向德芳,还没打出去,自己先踉跄后退。

德芳扶住她:“母后,您当心些。儿臣站着不动弹,任您打。您别急。”

玲珑哭道:“你甫一出世,就被先皇后交给我。我将你从一个小婴孩,养到现在。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苦心?我在宫里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你的前途么?你现在竟与我生分了,做这样大的事,不告诉我!”

“母后,事情紧急,当时,来不及了……”德芳轻轻抚着玲珑的背。

玲珑甩开他的手:“我身为皇后,无依无靠,唯有义父,真心为咱们娘俩打算。宋府,就等同于我的母家。你对外公如此狠毒薄情,置你的母后于何地!母后如何抬得起头?”

“母后,儿臣不需要宋偓这样伤天害理的打算……”德芳道。

“帮你,难道还帮错了么?”

玲珑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泪痕:“也许你终究不是我亲生的孩儿,自然不会把我当你的母亲,也不会在乎我身边的人……”

“母后,儿臣是真的敬爱您,把您当亲生母亲。您永远都是儿臣的母亲。将来,儿臣一定会好好奉养您。”德芳焦急地解释。

玲珑道:“是因为沈蓝,都是因为她。自从她出现,你变了,德芳。先是上战场,现在又带着巡检司的人去拿你外公。从前,你是多么体贴温顺的孩子。”

“母后,儿臣对天发誓,对您的孝心永不会变。”德芳举起手掌,指天发誓道。

从小到大,玲珑都溺爱他,对他无尽温柔。

这是第一次对他发火。

德芳当日没有回府,在慈明殿宽慰玲珑。

那厢,朝中却有一股人,开始把矛头对向在昌盛长街出兵的楚天河和皇城司。

因花锦心,是皇城司的人。出现在昌盛街,身受重伤。如此拼命,怎能是不图好处?

那些人便说楚天河、皇城司与秦王勾结,结党营私,故意演出这场戏来,收买人心。

楚天河当众交代,他那日与友人在昌盛长街相邻的富平街饮酒,至晚方归,听见昌盛长街有异动,看见秦王被困,才点兵前去相救。

有谏院的张大人和耿大人,以及酒肆掌柜为楚天河作证。

张大人和耿大人,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之人,素有口碑。酒肆掌柜,又言辞凿凿。

众人不得不信。

可花锦心,在秦王府养伤。皇城司的人,没有任何证据。

以二品枢密使蒋自谅为首的大臣,咬定皇城司的人,必与秦王勾结。

而这时,赵玄郎身体的疼痛加剧了。

难以走动。

再也无法掩饰。

他让太医宣称,他得了风寒,需静卧几日。

这个节骨眼儿,蒋自谅带着一群大臣跪在宫门外,弹劾皇城司,弹劾秦王,请陛下给个说法。

这场由二品大员带头的群体请愿,动静颇大。

皇城司,专做暗查、暗杀之事。平日里得罪的人不少。

秦王,又是炙手可热的皇子。

满朝文武,或明或暗,等着看结果。

德芳去福宁宫给赵玄郎侍完药出来,往宫门外去。

群玉馆的王和唤住了他。

“秦王殿下,郑王殿下唤您去趟群玉馆,有要事。”

德芳匆匆走向群玉馆。

轮椅上的肉团团,已斟好了两盏茶,神色凝重。

见德芳来,肉团团问:“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准备如何应对?”

“去宫门口,跟蒋自谅他们理论!他们血口喷人!”德芳道。

“糊涂!”肉团团道:“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的冤枉。你越理论,他们越得意,反倒是把水搅浑了。”

“郑王兄,我该怎么做?”

“当机立断,立即下令,杖毙蒋自谅。就在宫门口行刑。”肉团团镇定道。

“我,我……蒋自谅也不是万般大恶之人……就这样杀了他,会不会留下残暴之名?”德芳犹豫。

肉团团道:“你不杀他,才会留下恶名!杀鸡儆猴,是现下最好、最利落的法子!那群请愿的人,再不敢闹!”

“郑王兄,我,我没有杀过大臣。”

“你将来若要安稳执政,还会杀很多人。”

德芳沉默一会儿,站起身,艰难往宫门外而去。

他说出杖毙蒋自谅的话,众人惊住了,他自己也惊住了,心怦怦地跳。

他素来宽仁。

第一次下达这样狠的政令。

“秦王殿下,你怎能替君发令?”蒋自谅梗着脖子,喊道。

“君父病危,你朋扇朝堂,是何居心?本王身为皇子,解君父之忧,敢辞其劳!”德芳强自冷静道,手心满是汗。

侍卫按下蒋自谅行刑。

蒋自谅的哀嚎,回**着。

许多人都打了个冷颤。

鲜血、蒋自谅的死亡,震颤着德芳的心。他不禁想,古往今来,那些君王的心,就是这样被人命、血腥浇筑,硬起来的么?

那群大臣中有人问道:“秦王殿下,皇城司的事,您有何明示?您若不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就算臣等再不敢言,坊间也难免有人议论!”

“皇城司的花都史……”德芳还没说完。

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皇城司的花都史,前来救秦王,并非代表皇城司。”

是焦氏。

她头戴王妃之冠,身穿正服,款款而来,微微含笑,不骄不躁,不惊不惧。

大臣问道:“秦王妃,花都史怎么可能不是受皇城司指派?”

焦氏道:“花都史不是受命,而是为情。各位不知道吧?花都史心慕秦王殿下。本王妃已经替王爷做主,纳了花都史为侧室。今日本王妃进宫,就是为了向母后禀明此事。”

德芳猛地看向她。

焦氏的神色没有任何波澜。

她应对群臣,知礼明德,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