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觉得,他是残了的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他捡来的。
嗯。
是捡。
她父亲是一名普通小卒,很早就战死了。
战死在大宋西征后蜀之中。
朝廷发了一些补贴。
没几年就花完了。
母亲体弱,没有谋生能力,不得已,做了暗娼。
母亲接客时,会让她出门买油盐,或是针头线脑。
买回来,客人也走了。母亲穿好衣裳,数着铜板。那些铜板都带着暧昧的气息。
她很小就很会察言观色。
走路蹑手蹑脚。
说话讨巧。
母亲发脾气打她,她一直笑。笑着笑着,母亲就不打了。
她怜惜母亲,又怨母亲。
她宁愿和母亲两人去乞讨,也不愿母亲做这个。
她不肯花母亲的钱,宁愿去潲水桶里捡吃的,去大户人家要饭。
后来,母亲遇到一个丧妻的屠夫。
屠夫愿意娶母亲,让母亲金盆洗手。
她本来是同母亲一道去屠夫家的。
可屠夫是个暴戾的人,发脾气的时候,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叫她白吃饭的拖油瓶。
母亲胆小,不敢阻拦。
好不容易有个容身之处,母亲不想失去。
她离开了屠夫家,四处辗转混日子。
她卖过杏花,给药铺采过药,在赌坊端过茶水。
九岁那年,她递茶不小心烫伤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输了精光,怪她坏了他的运气,将她打得半死,丢在僻巷。
讨生活太难了啊。
吃饱饭太难。
能活命太难。
她满脸血污,浑身疼痛,爬不起来,躺在僻巷,两天没有人管她。
轮椅转动,到她面前。
轮椅上是一个小小的少年,面容隐晦莫测。
“王和,把她带到隐泉巷的宅子。”
“是。”
他成了她的主人。
隐泉巷最角落,有一处宅子,是他的私宅。
里面有很多走投无路的人。
这些人,都为他办事。
他坐在轮椅上,丈量着天下大事。
她十三岁,进宫,做他的耳目。
他从没上过朝,却什么都知道。
到现在,离他捡到她的那一天,八年多了。
这八年多里,他的悲喜,便是她的悲喜。
她的命,是他给的。
她从九岁到十七岁,眼里看到过很多人,看到过很多事,也看到过很多朝堂的动**,可心里一直只装着一个人——
她的主人,她的郑王殿下。
就连他残了双腿,在她眼里,也是好的,是老天给多智的他留一点点沉钝。
她觉得他是个正常男子。
该有正常男子的欢爱。
她一件件脱他的衣裳。
让我与你再亲近一些吧,郑王殿下。
让我使你做一个正常男子吧,郑王殿下。
你的人生,悲苦太多,欢乐太少。
哪怕我使你有一点点的欢愉,也好。
内殿的门,关了。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
春水点了好多盏灯,很明亮。
她抚摸他清瘦的身体。
眼泪落下来,濡湿了他,也濡湿了自己。
他迷迷糊糊道:“冷。”
她抱紧他,亲吻他。
她主动地迎接他。
他沉吟一声,缓缓睁开眼。
“春水,你,你怎么能……”
她不肯走,继续着她生涩的主动。
他们是最特别的鸳鸯。
他沉默很久,开了口:“春水,亚父已经给我赐了婚。因为赵氏皇族很多人对我有戒心。昨日,又有宗室提出让亚父赐死我。我毕竟是前朝的帝王。年岁又长了。他们担心我复辟大周。所以,亚父想让我同赵家联姻,彻底成为一家人,打消皇族和大宋朝廷所有人的戒备。我若想好生活下去,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是舍不得死,是还有未了的事。”
春水道:“是谁?”
“南河郡主赵喜宁。亚父的堂房侄女。”
“好。”
“你……”
“我还和从前一样,在金銮殿打扇。”她说。
她穿好衣裳,也默默给他穿好衣裳。
“殿下,我走了。群玉馆的花一直开,我会一直来。”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花一直开,她一直来。
她将锦被盖在他身上,吹灭了殿内的烛火。
“殿下,睡个好觉。”
她在黑暗中离去。
德芳被立储后,朝廷很平静。
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各方没有异动。
就连杜太后,都格外慈祥,把德芳夫妇召进宫,又是赐家宴,又是送厚礼,夸焦氏是好孙媳。
以前,她对德芳不过是以礼相待。
忽然变得这么好。
二千岁夫妇更是谨小慎微。
横竖这些事,都与他们夫妇无关。犯错的不过是德昭、宋偓等人。
德芳立储后,二千岁夫妇时常夸德芳是难得的好孩子,如何如何贤明,陛下是如何有眼光,他们是如何为德芳高兴。
在昌盛长街救驾的楚天河,成了东京令人瞩目的人物。好多人前去攀交情,夸他是太子心坎儿上的红人,一等一的功劳。府中宾客整日不息,让他不胜其烦,又不便赶走。来的都是场面上的人,不能得罪。
过犹不及。
楚天河所有的老底儿都被扒出来。某某年在某某处做官。某某年升迁等等……
这一切都那么不寻常。
腊月十五,是赵玄郎为肉团团定的婚期。
前一夜,我去群玉馆见肉团团。
他在小炉子边煨红薯。
味道很香。
见我进去,他掰了一半给我。
我和他一起坐在炉边吃。
这次我来人间,他从不唤我“娘亲”。但他与我的亲密,还同从前一样。
他和我在一起时,有一点稚气。这是他和旁人在一起没有的。
“好吃么?”他问。
“嗯。”我笑笑。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肉团团的安危。
因我在地云镜中看到了结局,他二十岁薨逝。
还有半个月,他就过了二十岁。
就剩十五天了。
这十五天能平安度过去,这道坎,便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