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官驿。
焦子辰同耶律斜轸交接完毕,守备官员来报,三个县的官衙已交了印、各项册书。焦子辰遂给朝廷发了信函,清点了牛羊、金子,辞别耶律斜轸,上了官道,走了数十里。
他走时,同萧燕燕说:“我走了。”
萧燕燕连头都没有抬。
萧燕燕又成了契丹皇后。
以后与他,再也不会见面了。
焦子辰笑笑,契丹本就是她的家啊,她回来了一定非常开心,而他,不过是她落难时的相识罢了。
“李医官”没了。
她和他的那点本就不多的交情,自是也没了。
他是外室的孩子,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可他。他自幼敏感,是一个太知道珍惜的人。别人的一点点好处,他都感激莫名。
姐姐焦玉儿在他少年时对他好,他就屡屡为姐姐舍命。
萧燕燕在逃跑时,想着带他走,封王拜相,他心里许久都不能平静。
希望她好。
不管她现在稀不稀罕他的祝福,他的祝福是真心的。
焦子辰回头,漫天的黄沙。
官驿的门从焦子辰走后,便死死关着。
耶律斜轸坐在桌边,斟油茶。
萧燕燕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道:“你还是有良心,不枉朕提拔你。”
油茶的香味浓而甜腻。
耶律斜轸笑:“多谢圣后夸奖,臣是您的近臣,自是担忧您的安危,这才下了血本,拿三县、牛羊、金子换您回来。权宜之计,望圣后莫要怪臣。”
萧燕燕道:“给了便给了。日后讨回来便是。走吧。”
“您喝杯油茶。”耶律斜轸道。
“不喝了。走吧。大都定有许多事务要决断。”萧燕燕站起身。
耶律斜轸没有起来,还是在喝油茶:“不急,不急。”
萧燕燕喝道:“朕的话,你没听见吗!耶律斜轸,反了你!”
耶律斜轸笑而不语,也不起身,脸上有得意之色。
萧燕燕何曾受过臣子这样的气,喝道:“来人,把他拿下!”
然而,没有人动手。
门却被关了。
一队刀斧手,站立在旁。
萧燕燕是何等聪慧的人,立即明白了。
她缓缓坐下来:“耶律斜轸,你长本事了。”
耶律斜轸单手含于胸前,行了个礼:“臣跟着圣后那么久,不学到一点本事,对不起圣后的栽培。”
“你想干什么?”
“臣不想让您回去。看在您过去提拔臣的情分上,臣不想对您动手,您自裁吧。”耶律斜轸道。
“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圣君要你的命么?”萧燕燕仍是保持着执政的气度,镇定自若。
耶律斜轸将油茶盏轻轻放到桌上,踱到窗边,负手而立。
窗外,是一条河。
雄州官驿,依河而建,风景秀美。现已到了九月,**盛开,天高云淡,河水清凉。
“圣君的病,已经很不妙了。”
“他不是銮驾已到雄州了么?”
耶律斜轸大笑起来:“圣君的确到了雄州,那是臣为他荐了个雄州的隐世名医大贤,圣君来看看。”
今日,官驿中所有兵马,都是耶律斜轸的人。
他身为南院大王、西南征讨使,手握重兵。
他之所以千方百计把她换回来,就是为杀了她,永绝后患。
“你这般寡廉鲜耻之人,契丹全族必将奋起而讨逆!”萧燕燕道。
在东京,她受尽屈辱,好不容易被接回,竟又发现她的近臣是贼子。
耶律斜轸笑道:“如何会讨逆?圣后好端端地在大都。圣君不日也将回去。臣不才,辅佐圣后理政。将来,圣后大去,臣还会接着辅佐幼君。而后……”
“而后,你挟持幼君,篡国自立。”萧燕燕道。
“您真是英明。”耶律斜轸道。
“你以为你弄个赝品,就能高枕无忧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你不会被赝品反噬?”萧燕燕冷冷道。
“那不是您该想的事了。”耶律斜轸挥了挥袍袖:“既您不肯自裁,臣只好送您上路了。”
刀斧手上前。
萧燕燕躲闪。
奈何,这一众刀斧手,皆是耶律斜轸手下一等一的高手。
萧燕燕寡不敌众。
她脸上被刀尖连划了几道。
血肉模糊。
容貌尽毁。
耶律斜轸下了死命令,这群刀斧手招招狠辣,招招都想让她死。
耶律斜轸道:“我最讨厌你的咄咄逼人。在你的手下做事,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你连我府中用多少奴仆都干涉。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了你。若不是你贪心,怎么会拿麒麟去大宋挑事?若不是你贪心,怎么会落在我手上?”
她被刀斧手摁住。
她道:“纵你做得再缜密,可有一点内情,你不知道。那是我与中书令之间的秘密。赝品早晚会被识破。”
耶律斜轸警觉起来:“什么内情?”
“你答应我,无论何种情况,哪怕你将来篡国,也要保我儿一命,我便告诉你。而后要杀要剐,随你。”她道。
“我不会上你的当。所谓秘密,不过是子虚乌有。”
“你有这么多人手,而我已受重伤,我怎能骗你?耶律斜轸,你就不怕中书令揭穿你么?你怎能斗得过他?”萧燕燕嘲讽道。
耶律斜轸道:“可笑,事到如今,我怕谁!”
话虽如此,他还是命刀斧手松开了萧燕燕。
“你的条件,我答应。你说吧。”
兔起鹘落之间,萧燕燕起身,推开窗,跳入河中。
耶律斜轸忙喝道:“快,跳下去,捉住她!”
九月,雄州已经转凉。
河水,寒浸浸的,刺骨。
血染红了河水。
她凭记忆,游到最东边。
那里是一片树林。
她对军事地形的熟悉,救了她的命。
她上岸,跑进树林中。
她想去找耶律贤,问一问,他真的把假的当成她了么?她为契丹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与他同床共枕,生下孩儿,他竟不认得她?
他哪怕有一口气,都不能不认得她!
萧燕燕穿过林子,到傍晚,用腰上缠着的异域香巾换了一套粗布衣,一辆粪车,将受伤的脸缠住,用仅剩的气力,推着粪车,找寻耶律贤的銮驾所在。
终于,在一处医馆外。
她看到耶律贤上了銮驾,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策马前来迎驾。
“圣君!圣君!”她喊。
侍卫驱逐她。
耶律贤回头。
云霞满天。
她泪眼看向耶律贤。
耶律贤没有认出她。
銮驾继续往前。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随銮驾而行。
侍卫将她架起来,扔到远处。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灰心。
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她成了一个无国无家之人。
耶律斜轸来了。
她连忙逃走。
那些刀斧手还在四处找寻她。
她一路躲啊躲,爬过雄州的山,竟又到了大宋的领地。
她一路乞讨,往前逃。
脸上的伤结痂后,她成了一个丑陋的女子。
往日秾丽的容颜,被大片的伤疤毁掉。
她乞讨到了东京。
耶律斜轸的鹰爪,绝不敢追到东京来。
她在南市乞讨。
往日埋着暗桩的烤饼店,也不在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坐在路边,蓬头垢面,伸着破碗讨饭。
高头大马过街巷。
一个玉面男子,坐在马上,往她的破碗里放了一锭银子。
她抬头看他。
初冬的日头,浅而明暖。
玉面男子忽然下了马。
他似乎完全不能想到她的落魄与凄惨。
她拔腿就跑。
他在后面追。
一盏茶的功夫,他将她堵在巷子深处。
他缓缓走近她,迟疑道:“是燕燕姐吗?”
“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站在她身旁,已确定了是她。
“你怎会如此?”
她看着他,没有吭声。
焦子辰竟认出她了。
她成了这副模样,他是唯一认出她的人。
连她的丈夫都没有认出她啊。
“燕燕姐,我带你走。”他说。
“去哪儿,再次卖了我吗?契丹内部有变,我现在已经没有从前的身份了,耶律贤认不得我,契丹我根本回不去。你拿我,什么都换不到。”她道。
“你没了身份,我带你回我的府上。你做我的女先生,教我兵书,教我阵法。”他说。
“我不去。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燕燕姐,我焦子辰何德何能,怎配可怜你?别人都不认识你,我认识你。你才华盖世,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