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不语。

短暂的沉默,凝滞了。

赵玄郎脖颈边的剑闪着寒光,仿佛下一霎就要饮血。

我未及多想,扑上去夺他的剑:“老赵!”

赵玄郎将剑握得很紧,我竭力抢夺,他躲闪着,我跌坐在地。

柴荣忽而缓步走向我,他俯身,向我伸出手。

“兰因,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我没有回答。他伸出的手,僵在一片空**中。

他注视着我,声音轻柔极了:“你这几日在边境吃了不少苦吧。瘦了许多。”

我仍是没有回答,起身,欲再度去夺赵玄郎的剑。

柴荣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赵卿,君臣一场,朕并无处死你之意。这些年,朕待你不薄,将禁军交给你,拔擢你为殿前都点检,给了你位极人臣之荣。朕接到李筠奏报,说你在边境被俘,朕叹息扼腕。你筮仕十载,知道武将被俘,意味着什么。加之,现在契丹四处散播消息,言称你已经投奔他国,做了北院大王,叫朕如何不怒?满都城流言纷纷,叫朕怎能不命人捉拿你?”

顿了顿,他又道:“把剑放下吧。朕非昏聩之君。你到底有没有投敌,朕会命李阁领详查。在此之前,你不可再回军中。官职、俸禄,都要停掉。你可有异议?”

赵玄郎终于放下剑,半晌,俯身道:“臣无异议。”

柴荣沉吟片刻,道:“宫中的马厩,缺一个喂马的马夫。你在军中多年,常与战马打交道。这差使,便交给你吧。”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意外。

我想了想,柴荣让赵玄郎去宫中做马夫,不仅能向众人宣示他不杀旧部的仁慈,还能将赵玄郎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隔绝赵玄郎与禁军的联络。

一举多得。

只是,堂堂的禁军统领,一朝被贬为马夫,是何等的羞辱!

赵玄郎手上的青筋暴起。

“赵卿,你既自言对朝廷忠心耿耿,那么,不管是做将军,还是做马夫,都是为国尽忠效力,为朕尽忠效力。上马带吴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你说,是不是?”柴荣道。

赵府的院落里,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人。

赵府上下两百口,都紧张地等待着君王的处置。

良久,赵玄郎叩首,道:“臣领旨谢恩。”

他身上与契丹兵士作战的累累伤口,尚未结痂。赵府满门的安危,他不忍不顾。昔日的禁军属下,他不愿牵连。

他选择了隐忍。忍下不公,忍下屈辱,忍下苦涩。

这大概是赵玄郎最为狼狈的时刻。

我看着他凝着血的皱巴巴的袖袍,一霎时酸楚极了:“老赵,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做甚!我又不是去享福的!滚回你娘家待着去!”他吼着,甩开我。

死老赵,你这样当着柴荣的面,跟我撇清关系,是想让柴荣莫要为难我吧?你总是凶巴巴的,其实傻得要命。

我死死揪住他的袖袍:“不行!我就要跟你一起去!我跟着你又不是为了享福。咱俩还没和离呢,你休想甩掉我!”

他扭过头去,不搭理我。

我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跟着赵玄郎进了宫。

一路上,柴荣坐在皇辇上,目光深沉。

马厩,在宫苑西北角最荒僻的角落。赵玄郎在太监的引领下,往马厩而去。我跟着他往前走,不多时,一个小宫人急急追了上来,唤道:“王宫令——”

我看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她是谁。

小宫人道:“王宫令,奴婢是照顾太子殿下的红菱,跟您共事数月,您忘了吗?”

我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叫我“王宫令”,原来是在万岁殿当差的宫人。

“有何事?”我问道。

小宫人犹豫了一番,咬牙道:“实话告诉您吧,前几日,太子殿下夜里顶风去豹房,冻着了,一直咳嗽。吃了好些药,不仅不见好,反倒加重了,太医说,恐有喘鸣之症……太子殿下不让奴婢告诉您,可奴婢知道,他总是念着您,想着您。方才奴婢听说您进了宫,忍不住偷偷来找您。您若去看看太子殿下,他一定很高兴。”

“喘鸣之症”这几个字,像一盆细碎的寒冰,从头到脚淋得我一阵疼。我奔向万岁殿。

隔着窗户,便听见咳嗽声。

我大踏步迈进万岁殿东殿,见肉团团躺在榻上闭着眼,小脸儿咳得潮红。

“肉团团……”我趴在榻边,抚摸他的脸颊。

他睁开眼,眼神闪过一瞬亮光,又黯淡下来:“娘亲,你怎么来了?我跟他们都说过的,不许告诉你。”

“为什么不让娘亲知道?”

他抿了抿嘴角,小心翼翼道:“娘亲,虽然你跟父皇都不告诉我,但我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好的事。我不怕别的,就怕你受委屈。我从前总想让你跟父皇在一起,这辈子做我名正言顺的娘亲。但是现在,我,我不想了。娘亲已经很难了。我只愿娘亲做自己喜欢的事,想同谁在一处,就同谁在一处。”

“肉团团……”

“轮回道黑极了,冷极了。可是,娘亲,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只是遗憾,没有来得及与你相见。我在你肚里的时候,你给我唱的歌谣,我都记得。转世之后,我能与娘亲重逢,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很满足了。真的。娘亲,你过你的生活就好,不用顾及我。娘亲快乐,我也会快乐的。”

我抱着他,悲从中来。

我衣不解带地照顾肉团团整整三日,没有合眼。

治喘鸣之症的龙胆草,很苦。

我试图往里加甘草,加饴糖,自己一遍遍尝了,方喂给他。

正月的开封府,仍是寒风刺骨。半夜,肉团团睡熟了,我听到屋顶噼里啪啦作响,走出殿外一看,原来下了雹。

我连忙往马厩跑去。

马厩的草棚子,何以禁得起雹这样砸?

宫里的人,都是揣度上意行事的,赵玄郎沦落至此,那些人只会暗做手脚,雪上加霜。万一赵玄郎熟睡的时候,屋顶塌了,他可真就是死的不明不白了。

到了马厩,果见屋顶被砸得摇摇欲坠。

我寻了苫和树枝,三两下爬上去,将屋顶扎牢实。

忙活许久,终于弄好了,我爬下来,走入马厩。

赵玄郎睡在一张简陋的破**。

熬了几晚没睡,又修了半宿的屋顶,我困倦至极,竟不觉挨着他睡着了。

梦里,看到肉团团和小豹子百岁奔向一座驿站,赵玄郎手持刀剑,身后跟着千军万马,他身上穿的,居然是一件龙袍。那驿站上方,黑黝黝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陈桥驿。

我想看肉团团和百岁到陈桥驿做什么,梦境却突然抽离了。

我蜷缩着身子。

迷迷糊糊中,一个吻落在我额上。

“王兰因,你修的屋顶真难看,跟你一样难看。”赵玄郎的声音里带着几许克制的欢愉。

雹停了。风也静了。他抚了抚我额前的发,大大的手掌,有粗糙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