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柴荣召见户部官员,商议筹集大军粮草事宜。

户部官员随身带着的小吏,在殿外等候。

不多时,小吏低着头,往马厩走。

赵玄郎正在喂马,小吏忽然跪在他身后,颤抖的声音竭力克制着:“将军!”

听见声音熟悉,赵玄郎转过身来,借着马厩内昏暗的烛光,他看到来人的面孔,颇为诧然。

“青桃?”

“是,将军,是青桃来看您了。自那日赵府门前一场变故,您被主上带进宫,青桃日夜难安,担心将军。可青桃身份卑微,无法进宫。今日,听闻您要去边境了,青桃再也忍不住,想尽法子,来见您一面。幸而在长街遇见了户部侍郎,他从前是明月楼的常客,与青桃相熟。青桃百般央求他,他才答应,让我乔装成小吏,带我进宫来……”

青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昔日威风凛凛、带刀持剑的将军变成了卑微的马夫,意气昂扬的双眼越发谨慎,身上的破衣寒酸落拓。

环顾四周,简陋的旧床,腌臜的马槽,她不由地心头一酸,哭了起来:“将军,您不该被这样对待……”

赵玄郎淡淡道:“莫要哭。本将军好得很。汉朝名将韩信,尚且受过**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府上都还好吧?老夫人她……身体可好?”

“老夫人身体很好。自陛下当众说要您做马夫,她便哀叹唏嘘,您坏了事,眼看是不中用了,老来无靠。为了振兴赵家的门楣,她四处求人,走门路,想给二公子升升官,找个好岳家。她看中了符国丈家的三女儿符佳樱。为了攀关系,她把赵氏祠堂里供着的老太爷那把金弓都送出去了。老夫人日日去应酬,精神头儿好着呢。”青桃道。

“那把金弓是父亲生前挚爱之物,母亲怎么能……”

赵玄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看来母亲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二弟身上了。”

青桃夺下赵玄郎手上的马料:“将军,喂马不是您该做的事情。您醒醒吧。您以为您的屈从真的会换来柴荣的善待吗?不,不会的。您刚刚说起汉朝的韩信,可您想想,韩信是怎么死的?”

青桃一字一句道:“韩信战功累累,却被骗到长乐宫,斩于钟室,夷其三族。绝世将才,谋国,却不谋己。您想落到韩信的下场吗?”

“青桃,这不是你该思虑的事情。”赵玄郎沉沉道。

“将军,青桃只想让您得到您应得的。眼下,就有个绝好的机会。”青桃镇定道。

“绝好的机会?”

“是。柴荣御驾亲征,为了防您,他没有带禁军同去,而是将禁军分散,指派去城外服役,或是开渠,或是修堤,或是筑造宫殿。柴荣在边境与契丹作战,人困马乏,归来之际,您逃离大军,回来统帅禁军,一举灭之。从此,开朝换代,您登基称帝!”青桃道。

赵玄郎听了,骂道:“荒唐!青桃,本将军一向以为你知书达理,温柔婉顺,怎么今日说这样的糊涂话!你一介女流,当真以为,谋反起事,那般儿戏?”

“将军,青桃一点儿也不糊涂。这件事确实不易,需要里应外合。在大军归来之前,就得联络禁军各将领,做好筹备事宜。青桃愿意为您做这件事。”

青桃目光灼灼,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布,上面画着详细的地图和周密的作战图。

“您瞧,离开封城百余里的梅云峰,地势最适合埋伏,届时,石守信将军在这里,”她指着一处:“石守信将军有皮老虎之称,适合打急仗,先给他们当头重击。接着,王审琦将军守在这儿,他性子沉稳,适合包围战。如此这般,诱敌深入,聚而歼之。青桃至少有八成的胜算。”

赵玄郎怔住半晌,目光犀利,看向青桃,厉声道:“这作战图是从哪儿来的?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你到底与什么人有联络?说!”

青桃连忙再度跪下,急道:“将军,这作战图是青桃亲自画的啊。您与青桃相识六年,对青桃的笔迹还不熟悉吗?这些都是青桃自己想的。您可以怀疑任何人,但不能怀疑青桃。青桃为了您,连衙门的钉板都愿意滚,还有什么是不能为您做的呢?”

“这作战图,缜密周详,绝非普通妇人能画得出。青桃,你到底是谁?”

赵玄郎思索着,又道:“六年前,本将军救下你时,曾说过,带你到官府入良民籍,给你一笔银子,让你找个人嫁了,你执意不肯,非要去明月楼。当时,本将军万般不解。你说,是为了躲避仇家。现在想来,是因为娼女所入的贱籍,无需通禀官府。你的真实目的,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是不是?”

夜风中,青桃泪流满面:“将军莫要再问了。青桃对您,真的没有丝毫歹意。六年来,青桃无一日不想报答您的恩情。今夜,青桃对苍天起誓,若害将军,不得好死。”

赵玄郎沉吟片刻,道:“青桃,你回去吧。今夜这些话,本将军就当没听到,这张作战图,本将军就当没看到。”

“将军……”青桃哀求着。

“回去!”赵玄郎重重道。

青桃擦了泪,磕了个头,起身,走几步,又回头,再走几步,又回头。

终是恋恋不舍地去了。

清暗的光影中,她的身影像一棵疾风摧过的桃树。

二月十八,圣驾启程。

柴荣穿着战袍,率领大军,穿城而过。

百姓们都争相出来欢呼、送行。万人空巷。

“主上杀退敌兵,凯旋归来!”

“江山永固,万民安乐,后周世代昌隆!”

人们对国君的这次御驾亲征,寄予美好的期望。

我牵着肉团团,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目送大军远去。

队伍里的赵玄郎,依旧穿着破衣烂衫。马夫不配骑马,他徒步走着。

春风一夜来,万树梨花开。开封府外的梨园雪白雪白的,就像治丧时铺就的白布。

柴荣临走前,送我一块金牌。

他说,让我万不得已时,自保用。

“兰因,朕亲征回来,要看到你好好儿的。”

我不肯要。

他偷偷塞给肉团团,叮嘱肉团团,等大军走了,交给我。

此刻,我握着那块金牌,看着远方,摇了摇头。

柴荣想待我好。

可他给我的好,总不是我想要的好。

他常常陷入自我感动中,哀凉优柔。

我有时会想,如果他没有在机缘巧合中想起前世,他还会似现在这般执着地想同我有个结果吗?

他会像之前我嫁给老赵时那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吗?

世事的轮回,无人能左右。

那日,他给我讲前世,半隐半藏。

仙人乘舟渡忘川而来,忘川却没能渡他。

结果,什么是结果呢?采阳,又采心,到人间两趟,见过这么多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流过泪,有了些许萌芽的感情,我懂得了,凡间事,一定要追寻一个结果的话,是十分寂寞的。

小豹子百岁,紧紧贴着肉团团。

百岁越发健壮了,慢慢有了成年豹子的勇猛。

许是幼时被害的原因,除了对肉团团和我,百岁对任何人都有很强的戒备心,一靠近就低吼。

柴荣曾下令,不让肉团团带着百岁四处跑。可肉团团又实在喜欢百岁,央求过好多回,保证百岁不会伤人。柴荣才松口,只是,叮嘱肉团团,上书房和一些要紧的场合,坚决不能带它。

回到宫中,日头晴好。

我和肉团团带着百岁去花园里摘迎春。

“哥哥——”

稚嫩的声音唤道。

二皇子柴熙谨站在不远处,满眼渴望:“哥哥,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儿吗?”

肉团团大方道:“来吧。”

二皇子又紧张又欢喜:“谢谢哥哥。”

“这是我娘亲摘的迎春,喏,送你一把。可以泡水喝。”肉团团将花递给二皇子。

二皇子低下头:“真羡慕哥哥,有娘亲和你在一起。我的娘亲,不见了。我很想她。”

肉团团拍拍他的头:“没事没事,你还有哥哥啊,哥哥的娘亲,你也可以当作娘亲的……”

正说着,百岁突然大声叫着,扑向二皇子。

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百岁。

好险。

二皇子猝不及防,被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肉团团歉疚道:“对不起,二弟,百岁平时不随便攻击人的,真的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对不起……”

我想了想,道:“二皇子,你们兄弟和睦,是好事。但您往后,莫要再靠近百岁了。若是百岁伤了您,便是太子殿下的责任。主上不在宫中,万事谨慎些好。”

二皇子怯怯道:“可是,可是,我想跟哥哥一起玩儿,我也喜欢这小豹子……”

见他不听,我严厉道:“为了安全,二皇子要听话。”

肉团团从来没有见我这样严肃过。

回东殿的路上,肉团团问我:“娘亲,你不喜欢二弟吗?”

“没有。娘亲是怕百岁惹祸。”

“那就好。娘亲,我告诉你哦,二弟样样都比我好。太傅说,他年岁比我小,字却写得比我好,文章也背得比我快。这是天赋。其实,我都想告诉父皇,把太子之位让给二弟好了。”

肉团团满脸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