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间枕上,还有他的温度。

我的手心里,尚余方才的旖旎。

他的抽身离去,让我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我穿上衣裳,追了出去:“老赵!”

帐外没有他的踪影。

问卫戍,卫戍指着大营西端胡杨林方向道:“赵将军策马往那边去了。”

我往西奔跑,一路寂静荒凉。

这个死老赵,好好儿的,突然跑什么呢?停战难道不是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吗?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深夜的胡杨林,在浩浩朔风之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老干虬枝,静渡着边塞千万年的沧桑。

在广袤的月光下,我跑入胡杨林,东拐西绕,寻了好一阵,远远见赵玄郎坐在一棵粗壮的胡杨下。

他抱着一个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摸着一旁战马的鬃毛,道:“我以为你是懂我的。就算所有人不懂我,你也会理解我,坚定地同我站在一起。可没想到,你比其他人,逼我更甚。”

烈酒渡红了他坚毅的脸,他拍了拍战马的头:“我的全部所求,不过是想打个胜仗而已,就那么难么?朝中人皆以为,主上崩逝,母寡子弱,族属雄强,我留在北境打仗,怀有私心,你今夜也提醒我,要效忠幼主,辅佐幼主,我赵玄郎在你们眼里,就是那样一个乘人之危的小人么?”

“功业未及建,遗恨在幽州!”

战马的蹄子在地上重重地踏了踏,风沙扬起,迷了他的眼。

他揉了揉眼,红通通的:“就算我知道,最后的最后,结局还是要回去,我也渴望,你同我一道,坚持到最后一刻。”

胡杨的叶子,落在他的脸上。

他伸手,将叶子揉在手心,喃喃道:“贺兰,如果你在,会怎么做呢………”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越想起你,越孤独。”

他抱起酒坛,继续喝着。

我上前,夺过酒坛。

他抬眼看了看我。

半晌,无言。

“老赵,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了耶律贤?我是不想让你和新帝生出龃龉。柴荣死在北境,朝中必然众说纷纭。新帝难保被有心人蛊惑。你若抗旨不遵,只会让新帝惶恐。你听从旨意回去,可以堵住悠悠之口,亦可以让新帝安心。”我直视着他,坦然道。

他起身,步子有些摇晃:“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让新帝安心。你同我母亲、二弟他们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让我向新帝表忠心。”

“不,我跟他们不一样。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拽住他的衣袖:“老赵,你有儿子,你知道吗?”

他猛地转头,视线挪到我的腹上,充满疑惑。

见他误会了,我跌足道:“不,我说的是新帝,柴宗训,他前世是我们的孩子。我因为救你,舍弃了他。他没了出生的机会。我们对不起他。你绝不可以和他反目。听懂了吗?”

“王兰因,你在胡说什么?”他的疑惑变成了惊诧。

我急得双手扳住他的两肩:“老赵,你听我说,我一直以来跟你讲的前世,是真实存在的。我,就是阴司的女君。你,是破军星宿。我们是累世的爱人。从前的贺兰是我,现在的王兰因也是我,我为你,舍了心,所以到人间采心。柴宗训,是我们的儿子……”

他甩开我,上了马,眼中满是裹了青苔、裹了瑟瑟北风的疲倦。

“王兰因,不必说了。你是王家三女,籍贯清楚,父母健在,在开封府长大,有迹可循,怎么会是贺兰?新帝乃先皇后符挽樱所出,记载分明,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你讲出这离奇的故事来,无非是想让我甘心情愿回开封。我答应你,回去就是了。”

“你——”

战马疾驰,走远,他喊了一声:“王兰因,明日,拔营。”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把我的话,当成杜撰。

如何能让他相信我呢?

我在水一样的月色中,往大营淌去。

好在,好在明天就回去了。好在,不管怎样,这一回,没有抗旨不遵,躲过了一劫。

石守信等人预想中的血战场面,并未出现。

赵玄郎号令“拔营回都”,他们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从军命。禁军上下,受赵玄郎统率数年,军令如山。

大军浩浩****,往南而去。

一路上,赵玄郎都没有同我说话。

山河壮美,行军的路上,一路沉默。

队伍走到定州那晚,就地扎营歇息。子夜,万籁俱静之时,一个身影,忽地起身,蹑手蹑脚往营外走去。

是青桃。

她夜半出营做甚?

我悄悄尾随其后,见她走到一棵大槐树后头。

一个独眼男人跪在地上,唤了声:“公主。”

青桃道:“大军还朝,形势已定,无有转圜了。”

独眼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不,公主还有机会。队伍行到离开封城不远处的时候,您将这个,放在先行军的伙食中。先行军暴毙,您放出他们是被朝廷所害的消息,队伍势必骚乱,不肯进城。”

青桃点点头,接过瓷瓶。

独眼男人泣道:“公主,为了报仇,您受了太多苦了。”

“阿公莫要感伤。国已亡,家已失,亲人死绝,河山更换。我刘永宁活在世上,若是不见到后周覆灭,死不甘心。”青桃道。

独眼男人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青桃将瓷瓶藏于袖中,转头,我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那些不得而解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青桃,是前朝公主。所以她有超出常人的胆识、魄力。

她的家国,被后周太祖所灭。在她总角之年,便流亡洛阳。所以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颠覆后周。

她想办法出现在赵玄郎面前,被赵玄郎所救,是因为赵玄郎是后周最有实力的武将,能成为她想要的“刀”。

六年,六年的岁月,被血海深仇压着的青桃,还是动了心。

滚钉板那一刻的眼神,是骗不得人的。

她双手颤抖,面孔上失了血色:“夫人,您,您要告发青桃么?”

“如果我要告发你,便不会任由方才那个独眼男人离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是前朝的老太监。”我道。

青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夫人,多谢您。”

“把药交给我。”我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霎,哆哆嗦嗦将瓷瓶交出来。

“青桃,我不会告发你,相反,我会保护你。但,谁也不能阻止大军还朝。”我重重道。

“夫人,今夜的事……”她心有余悸。

“我不认识刘永宁,只识得青桃。”我搀她起身。

“我的人生,早已毁了。大乱之时,我被阿公藏在床下,眼睁睁看着亲人都被砍掉头颅。我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不过是活死人罢了。”青桃凄凉道。

“不,刘永宁的人生毁了,青桃没有。青桃是我的好友。我与她,还会在赵府相伴。青桃会有一个安稳静好的人生。”

她看着我,落下泪来。

仿佛“安稳静好”四个字,只是遥不可及的奢念,她配不上的奢念。

开封府,已然初夏了。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清朗饱满的桐花,枝枝相连,串串相拥。

朝廷对大军还朝,很是热情。

符巧樱带着肉团团,出城三十里相迎。

太后、新帝齐齐出动,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隆重。

“赵统领一路辛苦。恰主上初立,属国南唐为表郑重,遣太子、太子妃来贺。今夜,哀家和主上,在琼华殿设宫宴,款待南唐太子、太子妃,与赵统领、赵夫人。”符巧樱笑道。

赵玄郎俯身领旨。

是夜。

琼华殿。

符巧樱和肉团团坐在正当中。

赵玄郎与我行罢礼后,入了席。

太监通传:“南唐太子、太子妃到——”

我好奇地看向门外,不知这南唐太子妃是什么模样。前些日子,我还笑话赵文,总是爱哭,娶不到媳妇。这回见面,他可算娶上媳妇了。

一身雪白袍子的赵文迈步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亦身穿白裙。

我看向她的面孔,惊住了——

这女子竟然跟我的真身,长得八九分相类。特别是那双顽皮狡黠的眼,简直是一模一样。

“南唐太子李煜、太子妃周娥皇,见过大周陛下、太后娘娘。”

我身旁的赵玄郎,酒杯“砰”地掉落在地,他恍恍惚惚站起身来,唤了声:“贺兰——”

那女子茫然地转身。

赵玄郎粗糙的手,伸出,又缩回来,哽咽道:“贺兰,你几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