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肉团团,我痛不可当。
大军兵临城下,赵玄郎和他,这对前世未及谋面的父子,成了敌人。
肉团团小小的身躯,因恐惧而颤抖,却竭力维持着镇定。
“肉团团,来,到娘亲这里来。”我伸出双手。
肉团团点了点头。
被坑杀的几乎全军覆没的禁军,此时已经杀红了眼,他们高喊着:“拿下皇宫,拿下符太后,拿下柴宗训!”
我抽出一柄长枪,站在宫门口,转过身来,大喊一声:“谁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当此时,皇宫后方的龙亭山上,杀出一队人马。
那领兵的人,看着十分眼熟,竟是早已被柴荣处死的柴穆。柴穆身边,是今夜在赵府失踪的赵匡义。
我忽然想起,北丘哗变之后、柴穆被处死那晚,我进宫去找柴荣,听到柴荣在内殿与一个男子密谈。那男子离开后,我看其背影,酷似柴穆。只是当时,我未曾多想。
原来柴穆并未真正被处死。
他,是心思细腻的柴荣,留的后手。
“穆王爷”明面已死,消除皇室宗籍。他不再有造反的能力与身份。网开一面,留他的性命,是想让他别无选择、匡保肉团团。
此刻,柴穆怒斥道:“赵玄郎,你果有不臣之心!我柴穆,得先帝口谕,在城郊秘密练兵,做皇城最后一道防线!逆贼,你欺凌孤儿寡母,深负皇恩,罪该万死!”
城楼之上,肉团团开口了。
稚嫩的声音,带着火把的滚烫,带着鲜血的浓腥,带着黑夜的凄凉,宫墙的庄严。
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朕,柴宗训,愿禅位于赵点检。”
柴穆疾呼道:“主上,不可!但有一口气在,绝不能让江山落于外人之手!”
刀光血影。
柴穆长枪一挥,扑杀过来。
兔起鹘落间,一把剑从身后刺穿他的胸口。
柴穆转过头,见持剑的人,是赵匡义,他眼中充满了惊诧、不可置信:“你,你,你不是说要……”
赵匡义听到这里,生恐柴穆将话说完,用尽全力,手中的剑刺得更深了:“我说要杀了你!我兄长是天命所归,真龙天子,岂是你这种蝼蚁能阻拦得了的?”
“赵,赵,赵匡义,你,你是个真小人……”柴穆眼睛睁得大大的,似要迸出血来。
赵匡义猛地抽出剑,柴穆的血喷薄出来。
顷刻,赵匡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掉柴穆的头,向身后的兵丁们高声道:“柴穆已死,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尔等还不快放下刀枪!”
随后,郑重走向赵玄郎,跪在地上,奉上人头,道:“大哥,前番是弟弟一时糊涂,受人挑唆,行差踏错,对不起大哥,求大哥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饶恕弟弟!我赵匡义保证,从此以后,唯大哥之命是从,忠心不二!柴穆的人头,就是我送给大哥称帝的贺礼!”
赵玄郎坐在马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盘桓在兄弟二人之间。
赵老夫人闻讯过来,扶向赵匡义,赞道:“我的儿,你好生英勇,帮了你哥哥大忙!你不在府上,原来是去干这等大事了,让为娘悬心了一晚上。为娘跟着你大哥去陈桥驿,就是想着,寻个法子,保住你,保住一家老小。如今可好了。快起来。”
赵匡义拒道:“大哥不开口,我就长跪不起!哪怕跪死在这里,我也要求得大哥的原谅!”
赵老夫人向赵玄郎道:“玄儿,所谓兄弟之情深似海,你与你弟弟一母同胞,哪有过不去的梁子呢?你弟弟给你,献上这样的大礼,你就原谅他吧。否则……娘也给你跪下,与你弟弟一道跪……”
说着,就当真要下跪。
赵玄郎终于下了马,拦住赵老夫人,道:“母亲莫要折煞孩儿了……二弟,你起来吧。”
赵匡义连忙叩首,道:“多谢大哥!”
柴穆身后的那些兵丁,左顾右盼,犹豫不决。
这时,符国丈带着侍卫,冲上城楼,大踏步走向肉团团:“主上,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转头,向身边人骂道:“不是让人在万岁殿守着主上吗,该死的奴才们,这样的事都办不好,就该活剐了他们!”
“别过来——”肉团团道。
符国丈焦灼道:“主上,您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咱们并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老臣已经命人点燃烽火台,飞鸽密信,传往九州,号令天下勤王!您要撑到最后一刻,等勤王的兵马赶来,一切还有希望!”
“外公,我不想做皇帝了,我不想让您和姨娘代我发布政令了……那些政令,我根本不懂。您告诉姨娘,我做不好皇帝,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孩子,让她放过我吧。”肉团团道。
符国丈离他更近了,胡须颤抖:“主上,您不能胡说!您是帝王,是所有人的期望,您不是普通的孩童……”
“别过来,别过来……”肉团团步步后退。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皇帛,摸了摸百岁的头:“好百岁,把它交给娘亲。”
百岁号叫着,叼住那块皇帛,往城楼下冲刺。
豹子的速度,让侍卫根本阻拦不及。
百岁拼命地跑着。
侍卫拉起弓,箭向百岁射去。
箭如雨落。
百岁中了一箭,仍是不停地跑。
终于下了城楼,到我面前,它松开嘴,皇帛落到我手上,百岁倒在地上,眼中有泪。
皇帛上赫然写着“退位诏书”。
退位诏曰:朕继位未久,便遭大乱。幸赖祖宗之灵,得以保全。然,深感力薄,不堪大任。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赵氏。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有尧舜千古美谈。朕羡而慕焉。今朕追踵尧典,禅位于赵点检。
“百岁……”我摸着百岁的头。
百岁回头,看向城楼上的肉团团,努力叫唤着,好像在告诉肉团团,它很好。
肉团团失声痛哭:“退位诏书已下!所有人等,不许再抵抗!”
他擦了擦泪,看向我:“娘亲,我不叫你为难。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就好了。”
他没有问,娘亲,你爱我吗?
他甚至都不忍心让我做选择。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满足地说,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就好了。
前世,我舍弃了他。他在轮回道忍受无边的黑暗。
今生,他替我做了周全。
石守信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黄袍,披在赵玄郎身上。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点检做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袍加身。
一夜为帝。
命运湍急至此。
守城的后周将士,全都哭了。呜咽声就像开封府冬日的风号。
我抱起受伤的百岁,一步步向肉团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