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一如当日将刀递给我、让我杀死她时那般真挚。

“青桃,你是亡国公主,势单力薄,知道复国无望,所以,赌一把,千方万计让赵玄郎做皇帝,然后寻找机会,为他生下孩儿。让流着后汉血脉的孩儿,做储君,也算是后汉皇室得以延续。我猜得对么?”我注视着她的双眼,道。

“夫人,青桃确有私心,但对您、对陛下的情意,都是真的。夫人,求您信青桃。”

她跪了下来。

乌云飘过来,刮起凉风,一朵合欢落下枝头。

眼看,就要下雨。

“你起来吧。有孕的人,莫要总是跪了。你的孩儿,我不要。母子分离,最是断肠。孩儿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有宗训就够了。”

我牵着肉团团离去。

青桃身边的宫娥扶她起来,她推开:“夫人,青桃永远感激您,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好么?

我点头。

她才从地上起来。

回摘星楼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与青桃真的能像从前那样好吗?自始至终,她做的每件事,都怀有目的。如果一开始,她就能坦诚地告诉我,她想得到什么,我的感受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

六月初十夜,上幸成平殿。

成平殿离摘星楼甚远。赵玄郎那夜酩酊大醉,走出摘星楼,已是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睡在地上,若无人刻意指引,他怎么会走到成平殿呢?

我喜爱青桃,从在明月楼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像春日袅袅青烟里一树带雨的桃花。我对她,坦诚相待。

可她对我,从来都不是纯粹的。

半遮半掩的。

回到摘星楼,果然下起雨来。

我坐在窗边,陪肉团团读书。

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我趴在桌上眯着了。短暂的梦境中,赵玄郎倒下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出现。

睁开眼,总觉不祥。

我的心,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半边羸弱,半边空**。

大哥说,等我完完全全长出一颗新的心来,就是我们回归地府之时。什么时候,心才能长全呢?

有半边心,已觉比从前重了好多好多。

有了一整个心,又该会如何繁钝呢?

赵玄郎成功袭占荆湖后,继续西攻后蜀,意在一举将后蜀灭国。

现在西境肯定打得激烈。

他打了一场又一场仗,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总是不知不觉想起他。想到可气的,骂几句。想到他满身伤疤摞伤疤,又抑制不住挂念。

破军星的宿命,就是战争。从前世到今生,我好像总是在等他卸甲,等他归来。

等啊等。

外头的宫娥来禀:“皇后娘娘,兵部的李侍郎求见。”

兵部的官员见我做甚呢?我一向是不过问政事的。

“让他进来。”我道。

一个身穿武官袍服的男子进来,行罢礼,面色沉重道:“皇后娘娘,陛下在后蜀,出大事了!”

我站起身来:“出了什么事?”

男子低头拭泪:“攻占锦城之战,陛下受了伤,伤口溃脓,引发高热,生命垂危……”

他将军报递与我:“臣已将此事禀与太后,现在太后与几个主事的大臣意见有分歧,太后主张这等危急时刻,应立二千岁为储,主持大局,大臣们说,青嫔已然有孕,乃陛下正统血脉,当等待青嫔生产,再行立储……您是陛下的正宫,大宋的国母,臣想着,您该拿个主意……”

军报上的内容,字字扎人眼。

他们居然已经在讨论“立储”的问题了。

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雨丝飘进窗,拂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此刻的感受,何其熟悉。

我曾等他归来,却等到他的死讯。

现在,再次承受一遍这样的煎熬。

我清晰又难过地察觉到,我仅有的半边心,是爱他的。除却采心的任务,除却前世的纠葛,在一次次的生死难关前,在许多个朝朝暮暮里,在我与他的那些甜蜜、争吵、难堪、牵牵绊绊中,我再次爱上了他。

远方的人,是如此不可失去。

肉团团焦急地拉着我的手:“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我看着肉团团,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肉团团,你跟娘亲,一同去趟后蜀战场,好不好?”

“娘亲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肉团团道。

哪怕他死在后蜀,我也要带着肉团团,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一家团聚。

不管他能不能想得起来。

彼岸花的花语,是无望地等候。他在后蜀有难,我绝不能在宫里无望地等候,就像前世在忘川无望地等候一样。

我向李侍郎道:“李卿,本宫要带着郑王,去往战场。”

跪在地上的男子面有迟疑,问道:“皇后娘娘,战场凶险,您可想好了?”

我点头。

半晌,男子道:“既皇后娘娘您心意已决,便交由臣来安排。”

我和肉团团换上粗布衣,随李侍郎出了宫。在一队兵丁的护送下,去往后蜀。

一路往西,山越发高,路越发窄。花开成堤,吐香喷艳。

几日后的夜晚,刚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便听见厮杀声,战鼓声。

尘烟滚滚。

黑夜里,看不大分明。

李侍郎道:“皇后娘娘,您乍然过去,怕是会引来蜀军的注意,趁机截杀,您随微臣走小路绕去军营,去见陛下。”

得到我的应准后,他带我和肉团团翻一座山坡。

到了山坡上,厮杀声越来越近。

猛地,从身后泼来一桶火油,味道刺鼻。

我猝不及防,被火油淋个透顶。

“李侍郎——”我喝道。

用袖子抹了把脸,下一霎,一张极密的网将我网起,网口打了手铐结,越挣越紧。

极快的功夫,我被抬到战场上。

两军对阵。

十分紧张。

再看那李侍郎,竟举着火把,站在蜀军的军旗下。

肉团团不见踪影。

“赵玄郎,你可还记得我父亲李筠,为了大周的基业,死于沙场。我李氏一门,皆是大周的忠臣!先帝驾崩,你趁势谋反,不配为人!今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背叛的滋味!”

李侍郎喊着,将火把凑近我:“你就地投降,否则,我就把火把丢到她身上。她身上已被泼了火油,只要点燃,她就会被活活烧死!”

军报,是假的。

陈桥兵变后,李侍郎的顺从也是假的。

赵玄郎虽然受了伤,但根本没有军报上所说的那么严重。

这一刻,他就站在阵前,手握长枪,双眼看向我。

他铁血的面孔,紧张起来。

长枪放下。

他不假思索道:“你放了她,我来做你的人质。”

蜀地多云雾。

夜晚,朦朦胧胧。

他一步步走近我。

踏着战争与情爱。

“老赵,你别过来。”

我想告诉他,我比他有办法,这个网,我能挣脱。

“王兰因,你是我的妻,我怎能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