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指挥啊,我们可想死你了!
黄老虎一转眼,看着胖胖的哈运来操着小鸡炖蘑菇的口音,领着一帮人拥进了病房,不过仅仅隔了一夜,就像过五关斩六将战场重逢,激动得扑上去就抓住肩膀又摇又晃,跟进的技术员还虚头巴脑地鼓起掌,把个小小病房快要闹塌了。他讨厌地挺身而出,做了个双手下压的动作,以示八号工程的掌门人还在康复,有啥好激动的?况且袭击人至今还没线索,危险依然藏在哪个角落,没准过一会儿就会蹿出来,到时候想哭都没眼泪哪!
这个保卫组长和总指挥一样,也舍不得脱掉戎马生涯的披挂,喜欢四季穿着摘去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尽管两人的质地不同,却都沾染着硝烟的痕迹,现在他满脑子紧绷绷的敌情,再没听他们讨论典礼的婆婆妈妈。他想,厂房竣工就竣工了,就像打了一场胜仗,大伙聚在一块喝顿酒,加上两个肉菜,再美美睡上一觉就过去了,这样兴师动众招来一河滩的人,最麻烦的就是保卫工作了,人多眼杂,犹如庙会,正好给了特务下手的机会,一旦出了恶性事故,挨板子的就会是他们了。
然而,缜密的保卫组长走出医院大院,愈发感到从未有过地沮丧,他把所有疑点汇集起来也找不到破案线索,把所有疑点都拆开来仍判断不出破案方向,恰似一只蒙住眼睛的狼狗在篱笆大院东扑西撞,跑不出去只能嗷嗷狂吠。他告诫公安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否则就可能陷入敌人设置的迷魂阵。前年他刚从东北来到西安,经常见一个货郎担殷勤地推销大重九香烟,后来这家伙蹩脚的关中口音露了破绽,抓住一审讯才知晓,一个台湾派来刺探情报的少校特务早就盯上这儿了。显然,敌人能派一个特务来,就不能派两个三个来吗?那些个躲藏在街巷角落的敌特分子,被抓住的倒霉蛋只是少数,想一网打尽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啊!
苦苦思索的黄老虎倏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定了定神,三步并两步往脚手架搭起的典礼台去了,远远看到一道道缠裹木桩的铁丝闪着白刺刺的光,好像宏大的台架隐藏着密豁豁的刺刀。黄老虎跑近典礼台纵身一跃,登上一米多高的台面,脚踩在寸厚的木板上有些颤悠,脚下一道道缝隙有宽有窄,可以瞥见漏在地下的块块光斑。他略一思索,从台后敞口钻了进去。里边只能低头蹲着,可他定睛一转,心里不由一惊。这么大的地方,挤进一个排也是绰绰有余的。工地人都说黄老虎应该叫黄老鹰,他有鹰一般刁钻的眼睛,看见什么都会反复寻思,若盯住人家的脸,会死死盯住眼仁的波动,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悚,没一会儿内心隐秘就会一行一行从眼里挤出来。他还有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什么气味都能辨出来,能从几种混合的烟雾中,嗅出烧大葱的辣味儿,还能从一班人衬衣里找出某个人的汗臭。等他从台下钻出来,就想典礼日台下要蹲上暗哨,否则哪个特务不小心猫进去,点燃一包烈性炸药,就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件。
老虎组长,你在这儿检查啥呢?
那讨厌的连福忽然开着一辆厂房间转运物料的电瓶车,本来这种平板车是不允许出厂房的,现在却像鱼一样从典礼台右侧悄没声地游过来。这就是让他最不放心的那个家伙,那鸭舌帽下的半张笑脸,就像背后藏着数不清的鬼点子。真他妈的讨厌,这老虎是你叫的吗?黄老虎刚想回赠一句乡下脏话,叫这小子两天回不过神来,可是他瞥见忽小月晃着马尾辫,在后车帮上幸福着,溜到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
老黄组长,你琢磨啥呢?说出来让咱也分享一下嘛!那电瓶车滑到他面前,吱一声停住,马尾辫便跟着嬉笑起来。这女人平时喜穿长长的蓝裙子,今天却是一身工作蓝,还炫耀地翘起一只白球鞋,像被人偷了还以为捡了便宜。
黄老虎一听心里更不高兴了,我老我老吗?我刚刚过了三十岁,人还没老都让你给喊老了,但他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不愉快,这位马尾辫能听懂老毛子的话,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转悠,动不动就喜欢指手画脚,好像她成了工地上的主宰似的。他觉得这个姑娘尽管模样俊俏,可举手投足不够稳重,又仗着是总指挥的妹妹,见谁都敢开玩笑,即使人家话里藏着**,她也能配合地咯咯笑出声来。
但黄老虎从不跟她开玩笑,这里当然有个不能言说的缘故。那年他跟随忽大年在黄河边突遭空袭,情急之下他端起机枪冲那敌机一阵咆哮,飞机是没打着,却再也没敢回来。忽大年夜里查哨不停地感叹白天的危险:应该好好感谢你这个保卫干事。黄老虎听见政委夸奖甩了一句:首长不能光说不练啊。没想到政委竟笑说:将来,我把妹子嫁你当婆娘吧。两人嘻嘻哈哈奉送着廉价的许诺,后来他入朝回国被分配到大西北,没承想政委妹妹居然也会分配在这里,人还格外水灵,不光嘴巴会撇洋腔,眼睛鼻子也会说话,根本就不是他梦里揣摸过的憨厚婆娘。而且,她只要现身工地就特别招眼,那身刻意瘦腰的工衣裹在身上,尽显小屁股浑圆了,还有意翻出一道白领子,工地人当面称她忽翻译,背后就酸溜溜地称她小白领。
正是这个缘故,黄老虎啥时见到她都不敢正眼细瞅,心里暗忖多亏是两个男人间的玩笑,这么骚的女人谁敢要啊?何况这女人近来更让黄老虎看不惯了,那沈阳来的连福整天苍蝇似的围着她嗡嗡,就是在万寿寺里排队吃晚饭,也能见他凑到姑娘身边递上一瓶腌黄瓜。这女人似乎就情愿有人献殷勤,不管不顾地嘻嘻哈哈,一根接一根地叨着不怀好意的咸菜条。今天,这女人就更缺少成色了,刚刚见到哥哥在病床躺着,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转眼就坐上人家的电瓶车转悠开来,都不怕老天爷呸一口吐到脸上?
不过,他俩为啥要围着典礼台来回转悠呢?
明天这里就会是一片人海……黄老虎瞥见忽小月脚边露出一盘花线,很像典礼台下那种黑、白、蓝的三色电线。蓦地,他瞥见连福嘴角似闪过一缕嘲弄,绝对不怀好意哟。对呀,这个日本人豢养的走狗,像在挑战他的侦查能力,一个不祥的念头蹿上来。于是,等那电瓶车鬼魅般地游走了,他又反身钻到典礼台下,刚刚移动了两步,竟发现真有一截电线从台面穿下来,似隐非隐地藏在一根木桩背后,那花色与电瓶车上的一模一样,这难道会是什么巧合吗?
尽管镇压反革命已经过去三四年了,老蒋特务比刚解放乖巧多了,街面看上去也似乎平静了,上班的上班,赶集的赶集,也没听说有什么凶杀案爆炸案,可是自从黄老虎挑上了保卫组长的担子,上级一月通报一次敌情,一次比一次邪乎,台湾那边不停点地派人偷渡过来骚扰,潜伏内地的爪牙也遥相呼应窜动捣乱。好在他黄老虎只是一个工程的保卫组长,不用操心社会上杂七杂八的动向,但他的神经一点不比公安轻松,连睡觉都竖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骨碌翻下床,判断哪个地方冒出了敌情。黄老虎把那截电线一截一截拉下来,发觉是没有与电源连接的孤线,但他还是不放心,如果是特务有意预留的引爆线,肯定可以插到雷管上的。
这两天也着实令人难堪,他已经谨小慎微地在工地上度过了两个春秋,偏偏厂房竣工典礼前老政委被人袭击了,作为一个做了十年保卫的老部下,真真是难以言说的耻辱啊!现在压倒一切的任务,是要确保明天的典礼万无一失,他估计总指挥已经出院回到了办公室,便想赶过去汇报典礼的安保方案,这些隐蔽事项只有让上司事前知晓才有价值,事后去说就寡淡如水了。
可是等他走近万寿寺,老鹰眼忽然看见一件黑布衫缩头缩脑擦身而过,那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大襟布衫,似有一双怨恨的眼睛随风飘过。这个人究竟想在山门外窥视什么呢?天哪,袭击者完全可以伪装成憨笨农妇的,这种人街头巷尾成团成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钻进脑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转身又匆匆跑回了医院。
忽大年对直愣愣杵在面前的黄老虎有种天然的信任。
这不光是他们之间有过枪林弹雨的情谊,还有老部下那狗一样敏锐的嗅觉呢。现在可以说大敌当前,保卫组长当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翻腾起那一套自以为是的分析来:咱们指挥部,现有管理人员二十九个,技术人员五十一个,工勤人员六个,我把每个人的情况筛查了一遍,你别说,问题还真不少呢,特别是从东北来的这拨人,你看那位胖得发肿的总工程师,明面上说是东北的地下党,可他档案里尽是日本人给他晋级加薪的记录,一月就领十五块大洋,这算啥地下党,有吃有喝有钱花呢?忽大年手点着他脑门喊:你个猪脑子呀,地下党还能让人家看出来?哪个人没有掩护身份能活下来?
老部下又狡黠地摇摇头说:你看那个戴鸭舌帽的连福,小伙子看着挺机灵,可我发现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忽大年拦住话头:小伙子挺好嘛,他上次把冲压机位置挪了八米,避开了一座唐代大墓,伊万诺夫在论证会上只给他鼓了掌。黄老虎却盯着首长帽檐说:这个人档案里有个可怕的记载,他在沈阳日伪兵工厂搞过革新,受到过小日本嘉奖。你想,日本人那么器重,他心里能不留念想?反正我看他一脸怪笑,就感觉不像好人,今天我可要提醒你了,你那个宝贝妹妹最近被他黏住了,可别出啥事!
能出啥事?你说嘛!忽大年心里顿生反感,嘴上连声反问。黄老虎也不正面回答,继续说:再有,就是建筑公司那五百个泥瓦工,每个人都仔细做过政审,不会有大的问题,我不放心的就是东北来的这帮人,一个个不知道有多大本事,牛皮烘烘的,咋看都像肚里藏着坏水水,我已经命令警卫员,以后你去技术口开会巡查,他俩必须一步不离。
忽大年没想到老部下会把问题看得这么复杂,说:老虎啊,你不能把事情搞复杂了,要不是他们这些人没白没黑地干,靠咱俩能把这一排厂房矗起来?能把那一车皮一车皮的机器装到生产线上?你别以为这个工程是苏联人设计的,我可告诉你,厂房落成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下一步安装好设备,生产出合格炮弹,才是我们的主攻任务,这个过程没有他们行吗?黄老虎明显不服气地说:不是我瞎猜,是不能放过任何疑点,我们保卫人员要对工程负责,也要对你负责!
老部下竟然这么执拗,后边的分析也越来越离谱,忽大年不由得牙齿咬得咯吱响:老虎同志,我要告诉你,这个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要是把指挥部搅得鸡飞狗跳,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