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皮匠回头气呼呼地拉住忽大年反映,小心麦子一泛黄烧了弹药库。忽大年一听,转身去找主持人报告,他以为黄老虎会跳起来往后区跑,谁知人家听完撇了句官腔:我正修改“大跃进”报告呢,你是老厂长,你又管后勤,你先去看看吧。

忽大年叹口气只好去了。这个后区尽管与生产区地畔相连,但有一道大墙相隔,平常很少有人过来。左边是**的煤场,隔上两月就有列车进来把如山的煤炭卸下来,烧炉工再一铲铲倒在传送带上,送进熊熊燃烧的煤气炉,煤气又顺管道流向各个厂房。右边是高墙围住的弹药周转库,炮弹装配出来,便装箱运去暂放,等待火车集中运走。本来炭渣堆离库房尚有百米,可人们倒着倒着就堆到库房边了。

他径直上了靠近后区的一栋工房楼顶。真是一道奇观,玉米秆围成的篱笆,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庄稼地,绿油油的像一块块剪碎的地毯。忽大年走到曲曲弯弯的路埂上,试图数清有多少块地畔,却听见谁喊了一声,呼里哗啦拥来一片工人。小河南焦急万分地问:忽厂长,我们就用了点工厂的水,种子都是从老家拿的。忽大年正色说:知道旁边库房装的啥吧?等这些麦子黄了,一颗火星就能燃起一片火海,要是把库房炮弹引燃了,长安厂恐怕就从地球上抹掉了。栾秀娘拽住忽大年衣袖恳求:我们两家七口人就指望收点粮食过冬呢。黑妞儿从大葱地里站起来说:要说危险,就是围着库房的麦子危险,把这圈麦子割了,就不怕了。

门改户在旁边忙说:忽厂长,我种的是矮秆麦子,长到膝盖就能出穗,个把月就可以收割了。事情明摆着,咋样决策都会惹到人的。

忽大年又走进黄老虎办公室,惊得老鹰眼慌张站起来,拉住老首长的手并肩坐下,可听了后区的情况,老鹰眼又眯缝起来,心里似乎暗暗窃喜,多亏自己没有傻乎乎蹚进那片泥潭,那些单身职工亦工亦农,离心离德就不好带了,可要是知道他让割苗毁地,不把尿盆子扣到头上才怪呢。但火灾隐患不排也不行,万一出了事,追查起来谁都难辞其咎。老鹰眼翻开《政策汇编》忽然有了主意,现在农村都把土地交给集体耕种了,长安人咋能在公家土地上搞自留地?这不是明摆着与康庄大道背道而驰吗?所以,苗可以先不铲,地可以先不平,地面庄稼一律归食堂,长安人有福同享。下班时宣传栏就贴出了一张通知。

天哪,这个通知就像捅了马蜂窝,当晚拥挤的单身大院几乎走空了,大家呼天抢地,跑到后区想抢收点什么,有的把刚刚灌浆的麦穗剪下装进布袋,有的把核桃大的土豆收拢进麻袋,有的把刚长出青苗的白菜收拢进柳筐。黑妞儿把一拃高的小葱齐齐拔起扎捆,巴掌大点的小葱地,没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她嘴里慢慢嚼着小葱叶,看着月光下抢收的人群,忍不住哼了句胶东小调: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上的人儿瞎忙活……忽然,有块土疙瘩打到肩上,她回首瞅见门改户的身影晃了一下,便箭步过去揪住他耳朵:好啊,你敢给俺下黑手?门改户也不掩饰:我以为是忽小月呢。黑妞儿眨巴眼:月月咋惹你了?

但长安人还是听话的,尽管一肚子不愿意,还是陆陆续续退出了开垦的后区,忽大年再去那里查看,已经面目全非了,几乎像被抢劫过一样,玉米秆围栏东倒西歪,满地的小麦、青菜像被马蹄踩过失了水灵,有些谷子还没长穗,被人赌气踢趴地下。小河南和栾秀娘蹲在收拢的玉米秆上痛哭流涕,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任凭哭声催出了路人的泪来。

人们把仇恨记到了忽大年头上,因为是他来后区看过,才出了缺德的通知。

其实,对那个通知恨得咬牙切齿的是和尚满仓。

他没想到茂长的庄稼还能被砍倒,以前为了填饱肚子,苦伴青灯敲木鱼,清汤寡水护禅院,后来进了长安也是为能把肚子喂饱,不再为穿衣吃饭发愁。可他这个肚皮太大了,每顿饭没有三个馒头就会咕咕叫,显然考虑到他对佛界存有善缘,忽大年让他守在改成了五金库的万寿寺,可库管员一月定量三十斤,一天一斤,勉勉强强两顿的量,常把小和尚饿得前心贴后心。

似乎门改户的开垦给了他个启示,他不但复垦了和尚们原先的菜地,又在寺里观音殿后的瓦砾堆上发现了生机。这也是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呀!不知何年堆积了二尺厚的垃圾,他于是忙碌了两个礼拜,清理出长长一溜空地。别看只有三米多宽,也许是一块祥瑞福田,是菩萨专门赏赐他的,小和尚扔下麦粒浇上水,绿苗便嗖嗖地拱出来,很快就挨近了窗台。

这个秘密对五金库的人是瞒不住的,一致嚷嚷要有福同享。满仓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师傅们毫不客气,每天主动过来施肥拔草,从那眼神就能看出,若不同意分点收成,会把小和尚活吃了的。

可还没等他平衡好分配方案,讨厌的忽大年突然来检查防火了。他走过以前的大雄宝殿,地上堆满汽车轮胎和机械配件,又走进以前的观音殿,层层铁架摆满了电器元件,后来他鬼使神差推开一扇窗户,一眼看见绿绿的麦穗,此时正是扬花时节,浓浓的清香直扑鼻孔,库房的秘密一览无余了。满仓显然急了,想扑过去阻挡已经晚了,忽大年把鼻子翕了两下就指着仓库主任王九毛说:你们胆大包天,库房重地敢种庄稼?如果长安五金库烧了,工厂能运行几天?

满仓听说要把小麦铲掉,这岂不是暴殄天物,根根青苗连心连肺,那个心疼哟,他鼓足勇气越过王九毛问:忽厂长,割倒青苗,那是作孽呀,能不能再过几天?等麦子灌了浆,保证铲干净,一棵也不留。忽大年顿时来了气,说:你个小和尚,进厂才几天,就学会耍滑了?你们不动手,我去车间叫人来,不过人家来算帮忙,一天扣你们二两定量给人家。

听到要扣口粮,满仓连连摆手,答应还是自己来铲抽穗的小麦。可持镰人一站到青苗边,泪水便混着汗珠滚进了脖梗,梦里都在揣摩的收成瞬间被摧毁了。看得出,砍掉结穗的庄稼,忽大年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年黑家庄为抢收高粱都不惧鬼子的三八大盖,这帮工人现在能听他的,实在是他的神威所在。等到麦子铲完堆到院子里,他也有些心疼地说:你们把这些麦秸送到高楼村饲养室,兴许能换几斤黄豆。

满仓听话,将麦秸打了五个捆,拉到村里饲养室,还真换回三斤黄豆,老乡诧异长得这么肥的麦子干吗要割了呀?是不是你个小和尚想炒黄豆作孽啊?他皱皱眉懒得解释回到库房,又找了块铁板,在电炉上炒了,想着肚饥时抓一把,没想到豆味窜得满院子香,库管员一人过来抓一把。那王九毛连抓了三把,可他没吃都装进了兜里,可能是留给五个孩子解馋了。

满仓看着铁板上的豆渣子心里郁闷,肚子咕咕叫,忽然,他想起报告会上讲过,红军过草地把皮带都煮着吃了,便悄悄抽了根又宽又厚的电工皮带,用剪刀铰了两段,放在大茶缸里煮起来。嘿嘿,那么硬的皮带居然一会儿软乎了,还窜出一股焦煳的肉香,他用剪刀铰下一小块,放嘴里轻轻品咂,味道像嚼一沓草纸,便又撒了一把盐,似乎肉味上来了。满仓惊喜地翻了个跟头,以为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以为可以守着两大捆皮带过一冬了。

然而,月底盘库细发极了,一根一根数,发现皮带少了两根,当下便从他工资里扣了六块钱,他心里盘算,这回亏大了,比牛肉还贵了,真不如揣钱下馆子了。即便如此,库房主任还是把那两捆皮带锁进了自己办公室,让满仓眼巴巴瞅着门锁干着急,这不是釜底抽薪吗?佛祖恩赐的福田也不给面子啊?三个月后满仓实在饿得撑不住,下班后偷偷撬开窗户,翻进王九毛办公室,想再抽一根皮带煮来吃。可他搜遍所有角落竟没见到那捆皮带,却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大堆黄亮亮的皮带扣。天哪,那么多的皮带哪儿去了?是不是让主任都拿给孩子吃了?满仓双手捧起皮带扣像捧起老娘的脸,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滚下来,夜风把窗框吹得吱呀响都没能惊动他。

饥饿的人对食物的追求往往不择手段。这天,满仓没精打采坐在仓库等人来领五金杂品,一上午打发了三个人,老待在库里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开始坐立不安,把五金架板齐齐敲打了一遍,忽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小和尚跑出了万寿寺,直奔厂前区,像暗探般蹲守在办公楼前的老槐树下,一小时,两小时,终于瞅见忽大年拎包出来,准备拉开吉普车门。他一个箭步蹿上去说:忽厂长,行行好,我想去当熔铜工。忽大年纳闷问:为什么?库房保管多轻松,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满仓沉下头说:才三十斤定量,扛不住了。忽大年斜睨问:你还真想去熔铜啊?

满仓使劲点点头,小伙子已经去车间观察过几次,那儿就是把配好的金属渣倒进坩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是铜水倒进料槽火星四溅,尽管戴着面罩,但谁都会有疏忽,人人脸上溅有疤痕,可以说这是全厂最累最脏的工序,曾有几个新工没干几天,就跑回农村老家不来了。但是,今年以来熔铜工反倒成了香饽饽,好多人挤破脑袋想调过去,只因那个工种一月定量四十三斤,还有一月八元的有害工种补贴。别看那些熔铜工脏兮兮的,可他们晃着乱蓬蓬的头发,吆五喝六地拥进食堂,买的肉菜多,吃的馍也多,让人好生羡慕呢。

所以满仓无奈中又想到了总指挥,只要他能发话,调个工种还不是小菜一碟?但忽大年听罢,冲他摇摇头说:现在要去的人太多,不知道熔铜工序定编满了没有。想不到满仓一听,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厂长,你开恩发愿,让我去吧,我在菩萨面前,给你诵一年的经。忽大年佯装愠怒:你个和尚就知道念经,你不是发愿一辈子守在万寿寺吗?咋为点定量就想拔腿走人?满仓说:我人走心不走,如果我饿死了,寺庙就更没人打理了。

路人见小和尚下跪都围过来,听见这番对话都嘿嘿笑了,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一介汉子能为几斤定量,众目睽睽跪在地下,还跪得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