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奇妙,洗澡居然能清爽胶东女人沮丧的心境。

本来黑妞儿对洗澡是心有抵触的,她觉得一堆女人光溜溜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灯光暗淡,蒸汽弥漫,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却能看到一团团白花花的光影,使得女人身体没有任何遮掩地**出来,让她想想就感觉羞涩难当。记得第一次进入澡堂,她只怯怯地瞅了一眼,尽管进进出出都是女人,她还是没有脱衣服就跑了出来,跑到检验班还在呼呼喘气,脸上涨成了紫红色,好像自己光着身子在车间跑了一圈,羞得她久久不敢抬头。后来她发现女工们洗过澡,一个个涨红脸傲气地甩着头发,幸福得像从花轿里下来,才咬着牙相跟着去洗了。

可每次洗澡都像有人会偷窥似的,匆匆在头上身上打上肥皂,胡**搓两下就开始淋浴,身上还湿湿的就套上了衬衣,好长时间她都对洗澡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后来忽小月总拽她去洗澡,两人占住一个莲蓬头,细细地搓,细细地淋,才算品尝到洗澡的乐趣了。忽小月说要是能每天洗就好啦,可以每天把心情洗得清清爽爽。后来黑妞儿洗的次数多了也发现,一进澡堂就把跟她哥扯了多年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了,忽小月还附在她耳边说:这就是我为啥喜欢洗澡的秘密,洗着洗着就把晦暗洗亮堂了!

本来表面处理车间也有个小澡堂,可黑妞儿一到星期六,就等着老乡来唤她去洗澡,若是人没来她宁愿坐在检验台边等着。这天是个星期五,本不是女工洗澡时间,可那天正好黑妞儿轮休,忽小月中午约她四点去熔铜车间洗澡。哟哟,上班时间澡堂能开吗?忽小月神秘地告诉她,中午在食堂吃饭,给看澡堂的满仓塞了个馍,人家猜到了她的企图,笑问:是不是想下午来洗澡啊?

这个小和尚最近添了个新职务,牛二栏把看管澡堂的任务交给了他。以前拿钥匙的师傅总是到时间忘记开门,常常闹得工人围在澡堂门口骂主任混蛋。直至有一天夜班进去两个女工洗澡,他竟然忘把牌子翻过来,有个男工下班急着回家也冲了进去,里边蒸汽弥漫,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水声坠地哗哗绽响,三人三个莲蓬头冲着洗着,直到洗毕才发现是男女同浴!

俩女工气得套上内衣揪住那男工的要命处一顿狠拽,可怜那男工差点被揪晕过去,休息了三天才上班。后来他住在车棚子的老婆知道了缘由,在二道门等到牛二栏扑上去,硬要去找到那俩女工算账。这件事后来悄悄平息了,但黄老虎下了死令再也不准重复发生。牛二栏看到满仓刚刚调来,不迟到不早退,又信佛念经,就把钥匙交给了万寿寺最后的和尚。满仓当然也尽职尽责,轮到男的洗澡就把“男”字挂到门上,轮到女的洗澡就把“女”字挂到门上。但满仓也有灵活,如果有女工上班时间想瞅空洗澡,就悄悄放进去把门反锁上,约好时间开门。有人调侃满仓,这些个急慌慌来洗澡的女人,都是准备晚上干坏事的,不该方便,坏了佛规。满仓反讥,与人方便,心生福田矣。

当天,满仓准时等在澡堂门口,见到两人过来就说:上班时间,小心主任发现了。忽小月想想,说:要是主任找,你就使劲敲门。然而,世间的事就这么寸,两人刚刚进去,满仓刚刚把铁门锁上,黄老虎便目光炯炯走进熔铜车间大门,一到澡堂门口就对牛二栏喊:上班时间,咋还有人洗澡?满仓支吾说:没人洗呀,你看铁门上着锁呢。老鹰眼猛一瞪:你睁眼说瞎话,我在厂房外头看见了,出风口直冒蒸汽。牛二栏看看满仓疑惑地说:煤气管有一点渗漏,昨天修了一夜才堵上,还没做加压试验,不可能放人洗澡吧?

黄老虎闻听较真起来:煤气管泄漏?那还了得,快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满仓哪敢开门,只好胡诌:门钥匙找不见了,正到处翻呢。老鹰眼大概看出满仓在说谎:那你快找,我等着。满仓只好返回休息室打开工具柜,装模作样上下翻找。这时牛二栏见满仓找得满头渗汗,说:黄书记,我家还有一把钥匙,我骑车去拿来。黄老虎不耐烦地一挥手,转往机加车间巡查去了。

这时满仓急忙看表,离一小时还有二十分钟,估计两人洗得也差不多了,想先把门锁打开,叫她俩赶紧悄悄溜出来,省得让老鹰眼瞅见嚷嚷得全厂知道。

他一边拿棍敲打,一边开个门缝,冲里喊时间到了,可他一摘门锁,就感觉门朝外拥,用脚抵住,感觉劲不小,脚刚一挪开,门扑通一声开了,一个女人,头发蓬乱,四肢**,仰面倒在澡堂门口。满仓惊得退一步吸口气,长发盖住了半边脸庞,尖柔的鼻子,发紫的嘴唇。

天哪,这不是黑妞儿吗?她刚刚一定靠在门上,锁一开人就倒了。曾经的和尚第一次看到四肢**的女人身体,却又是这样一个悬疑的情形,一时间手足无措,急转身跑出厂房,想爬铁梯上楼喊吊车女工过来。可他一出大门,黄老虎竟然端端地站在路沿上,正翘首朝二道门方向张望,看来他老人家今天不找到钥匙打开澡堂是不肯罢休的。这时,满仓已顾不上许多了,慌乱拉住他急叫:快,快,有人澡堂昏倒了!

黄老虎一阵冷笑:你不是说里边没人吗?咋屁大点工夫就冒出人了?可他明白人命关天,也拔腿往澡堂跑,一个纠结的情形突兀到面前,黑妞儿套了背心裤头,倒卧在澡堂门口一动不动,嘴角还流着白沫。忽小月头耷拉着,歪在更衣间长椅上,身上的罩衣花裤明显是匆忙套上的,**的肚脐像只眼睛,警惕而诱人地盯着进门人。黄老虎毕竟蹚过沙场,他抓起长椅上的外衣,一边喊叫满仓搭手,一边给两个女人胡乱套上。再让满仓拉来推料的架子车,一人提臂,一人提腿,把不省人事的两个女人平放到车上,又揭下一块遮产品的篷布盖住,一人拉,一人推,慌里慌张朝厂外的职工医院跑去。

路上有人看见满仓这副慌乱样子问他:跑什么呢?车上拉的啥?他一概不应,只顾朝前疾奔,问的人见车后紧跟着黄老虎,又见篷布下露出四只苍白的脚丫,便惊得嘴巴大张,连连让路,不知厂里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们跑到医院进了急救室,大夫翻翻眼皮,量量血压,验验血相,终于看到俩人慢慢有了些微反应才松口气说:典型的煤气中毒。黄老虎对后来赶到的牛二栏大发雷霆:你个混蛋,煤气泄漏,咋敢放人洗澡?牛二栏嘟囔:昨天换了锈蚀的管头,今天……满仓这才想起,昨天维修工有过交代,上午打压后才敢开放,可那个狗东西上午咋没来?小和尚急得泪珠挂在眼角,刚擦掉又倏地挂上了。

两个女人躺在急诊室里,醒来时像得了重感冒,头痛呕吐,浑身发冷,一只胳膊插着针头,连着一根黄黄的胶管,往静脉里滴注葡萄糖液。两人都在纳闷怎么躺到了医院,进进出出的护士告诉她们,多亏黄老虎和满仓把她们送得及时,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命就没了。忽小月眨眨眼想想自己洗完澡,不知道背心裤头穿上没就晕了,她拐弯抹角问护士:我俩来时穿的啥衣服?护士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俩套着衣服送来的。忽小月反应快随口解释:我忘了,刚把衣服穿好就昏了。护士笑了说:啥穿好衣服了?你俩裤带都没系,扣子也没扣。

忽小月调皮地朝黑妞儿伸伸舌头,护士换了一瓶**让她俩少说话,可护士一出门,她就扭头问黑妞儿:你还记得不?咱俩在澡堂穿没穿上衣服,要是没穿就把人丢大了!黑妞儿也急了,拼命回忆下午发生的一幕:难道我俩光不溜秋让大老爷们送到医院来的?那女人的秘密不就让人家没费功夫看去了?后来,黑妞儿终于想起,她俩还是套上了裤头背心的,可那短短的内衣**只是块遮羞布,能遮住女人的秘密吗?当她俩最终知晓自己狼狈地被两个男人拉到医院,羞愧得都不敢看医护人的眼睛,以为人们都在心里嘲笑她们,一个被男人看光了身子的女人,还怎么在世上活呀?

两个年轻的女人,也真真一对苦命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样排遣这个莫大的羞耻,不由得蒙住被头,趴在枕头上失声哭起来。哎呀,那天的澡堂多开心啊,宽敞的淋浴间开了两个莲蓬头,一人一个,没人来抢,奔涌的蒸汽使澡堂充盈着浓浓的水雾,两人才隔一米就看不清对方眉眼了。黑妞儿刚要给头发抹肥皂,忽小月塞给她一块香皂,她放到鼻下闻闻,一股浓烈的茉莉香就钻进了鼻孔,这肥皂怎么这么香啊?

忽小月毫不掩饰地说:女人用香皂,身体泛香味,才会有男人献殷勤。黑妞儿一听,把香皂还给她说:那俺就不用了,俺没有男人。忽小月笑了说:你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啊?黑妞儿瞅瞅她,忽然有些忧悒地说:你长得这么白嫩,连福抱住都不想撒手吧?忽小月叹口气说:快别提他了,提他我就生气,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走的,就给我留了张纸条,连个面都没见着。黑妞儿惊讶地问:连福不见了?不是说出差去了吗?忽小月在淋浴里伸出头说:他被劳教了,可能回沈阳了,也有人说去了铜川。她说话仰着脖子,热水冲过眼睛鼻子,冲进了喉咙,也带走了她的泪水。

黑妞儿可能感觉话戳到了痛处想岔个话题,可她话没出口,忽然感觉头晕脑涨,感觉莲蓬头喷出的水线摇摆着冲下来,更有种异样的味道混在水雾里,让她直觉到快窒息了。黑妞儿连忙说不能洗了,头上咋像顶了个锅盖,天旋地转,没等擦去身上肥皂沫,就把裤头背心穿上了,回头见小月也在那里摇晃,便把她也拉到长椅上。

好像刚刚帮忽小月套上裤头就瘫到木椅上了,木呆呆地睁着眼睛,怎么拍脸摇晃,眼珠都不转了。这时两人都感觉头疼难耐,不约而同一张口把午饭都呕了出来,臭烘烘摊了一地。黑妞儿一步三晃趴到铁门上拍打,想让满仓听到开门。可她拍了几下没反应,又拍了几下,仍没人开门,只好喘着粗气靠住铁门,有气无力地一拍一打,直到听到门外开锁声,她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

两人三天以后才得出院,她俩始终奇怪洗澡怎么会煤气中毒呢?问谁都说不清楚,后来听说保卫科都立案了,可没几天又说是横穿澡堂的煤气泄漏,反正能够化险为夷,大概是这辈子积德福报吧?她俩悄悄去食堂打了饭,蹲在小树林里把两份菜并到一起。忽小月端起饭盒,示意黑妞儿也端起来,碰了一下,喝口菜汤,又碰一下,又喝口菜汤,真真万幸从死神手里给硬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