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从那天救人以后,黄老虎一直沉浸在渴望与羞愧交织的亢奋中。

按说他在枪林弹雨里也走过好多年了,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老兵了,对于女人他像任何男人一样心存向往,多少次他都想冲向心仪人,可他往往在冲动前的一刻又迟疑了,没人知道他的难言之隐啊!他见不得谁来送什么结婚请柬,也不愿看见谁家两口子礼拜天去逛街,那就像谁在有意揭撕他的疮疤,让他无法回避内心的懊悔。其实,他那天在澡堂抢救黑妞儿实在突兀,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抢救伤员,绝对没注意过对方的模样与肤色。

好像当时是他和满仓给黑妞儿套的外衣,大腿和胳膊软塌塌的,像濒死人似的,地上呕吐的污秽更把脚踩得腥臭,好像裤子还给套反了,上身只套了件灰罩衫。好像那个忽小月也是他和和尚给套的衣裤,可他怎么对那个人没一点好印象呢?当时若不是他临惊处置得当,两个女人恐怕进了医院就被人围观了。

然而从那天起,他一个人回到宿舍,就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那个胶东女人就会从水泥地上爬起来微笑,她的肤色白里透红,柔滑地舒张着强大的吸力,尤其那一道道隆起的曲线,几乎把他撩拨得脚下难以动弹,后来一遇见与她穿戴相似的女人,他的脑海就会闪现出昏迷的微笑。

当初在调查总指挥被袭事件时,他曾关注过这个爱打听总指挥行踪的女人,要不是忽大年明里暗里阻挠,他很快就能把她列入嫌疑队列的。没事在万寿寺门外转悠什么?他从不相信那俩人之间是清白的,已经锁进保卫科卷宗的那张纸条,就昭示了俩人间难以预料的复杂,但他出于“上讳”的古训,没有沿着那条线索查下去,而今……而今这个人似乎想与他发生某种微妙联系了。

天哪,他以前似乎很享受这种状态,一个人回到宿舍闭上眼睛,信马由缰,上天入地,以前他可从没真正注意过这个女人,偶尔碰上也没觉得什么**,而今猛然在车间打个照面,他就慌得手足无措,浑身血液直往头顶冲,脸上便涨得火辣辣的了。是啊,管她以前跟老首长有没有过暧昧,只要能……能什么呢?

黄老虎好像跟干校同学在俱乐部边的小饭馆喝了顿小酒,心里就撒开野了,一个个都带着老婆,一端酒杯就朝老婆眼角瞅,好像管得多严似的,不就是害怕喝多了上床办不成事吗?可人家毫不隐讳,张口闭口准备要娃呢。这话正正戳到他的腰眼了,人一下子就恍惚了,以致上班,以致讲话,底气都没有以前充足了,让人感觉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压得他决策事情都走了样。哈运来说苏联专家已经接到通知,要在一个月后全部撤离,可还有一部分工艺没有翻译,伊万诺夫建议把忽小月抽回来增加人力,还气汹汹说让翻译下车间当文书是最大的浪费,黄老虎稍一思忖就点头同意了。哈运来见他答应得痛快又趁机说:那台宝贝蛋冲压机冲程飘移,达不到设计要求,伊万诺夫说是安装的问题,可现在设备科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连冲压机都是第一次摸,要想让他们找到毛病症结,没有一年半载绝不可能。黄老虎眨巴着眼睛说:那还等什么?赶快把连福找回来,那家伙倒腾设备还是有一套的。

这个平时把政治看得至高无上的人突然变了腔调,居然同意把历史反革命从劳教煤矿叫回来?这个变化也让忽大年眼睛睁大了,他以为一定是上级有了什么新精神,否则,做事谨慎的他咋能轻率做出这个决定?这天,黄老虎在办公室放下电话,老首长便进来套近乎:看你心不在焉,一脸疲惫啊?黄老虎把门关严说:老首长,你说和尚念经真能把心收住?忽大年笑着说:什么事让你心慌啊?

黄老虎叹口气说:最近我怎么总是想,要是你那俩妹子死在我面前,我这辈子可能就逃不出魔怔了,你说咱以前在战场上见过多少死人啊,也从没这么纠结的?

忽大年眨眨眼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人可能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胴体,内心定是被妩媚捉去了。黄老虎不知道,正是他这几句话让老首长顿悟,那黑妞儿论年龄、论相貌、论资历,与他是天生绝配,何况俩人已有了澡堂奇遇,于是回去给靳子一嘀咕,就上演了这一场夜茶对饮。

晚茶后的第三天,黄老虎刚进办公室坐下,靳子便蹑脚闪进来神神秘秘说,她已经给胶东女人讲了那个意思,开始人家还装模作样不应承,她又找忽小月从中撮合,人家终于口气软了,回话容她想上两天。黄老虎一听头大了,这黑妞儿要是想上几天不搭理,那自己该咋办呢?

事情说到底也都坏在那几颗铁砂上了。

那年部队攻打晋中一个小县城,他冲进城门瞅见有个鬼子翻墙进了一家院子,便随之纵身跳进去,可双腿刚一落地,屋里猛冲出一个端猎枪的老人,抬手就是一枪,几十颗铁砂打在他的小腹上,疼得他满院子打滚。老人发现打伤的不是鬼子,撂下枪把他扶到炕上,脱掉他的裤子,削了根竹签,把铁砂一颗一颗从肉里拨出来,又杀鸡养了两天,才送他回到八路军营地。可从那以后,他常常感觉裆下生痛难耐,独自躲到玉米地,用手一点一点捏寻,终于发现还有两粒铁砂嵌在皮囊里。他想找卫生员取出来,可偏偏是个嘻嘻哈哈的大姑娘,在卫生所门前磨蹭了几个来回都没敢开口。后来他干脆把刺刀磨尖,躲到一间没人的破屋里,捏住铁砂,马尾扎紧,挑破皮囊,生生把两颗铁砂一个一个挤了出来。

后来他以为随着那两粒铁砂的遗失,猎枪给他带来的痛苦和羞耻也就烟消云散了。可他很快发现自己染上毛病了,只要跟女人热络上两句话,裆下竟肿胀得像两个并蒂的小葫芦,皮囊血管像一条条小蚯蚓,粉光锃亮的,痛得他真想一把揪掉了事,可躲进小屋躺到天亮又恢复正常了。自打到了长安厂,工会组织学跳交谊舞,他不管搂住谁,转上一两支曲子,裆下就肿得像牛蛋要爆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女人缘了,女人近身对他来说就是个恐怖,可能他上辈子亏待了媳妇,老天爷在惩罚自己呢。

但是,现在忽然有了例外,那次在澡堂抢救女人,近距离看到了女人的肌肤,还抓住人家胳膊腿套上了外衣,可他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反应。事后他不断品咂那天的情形,心里忽然涌起一丝丝暖意,难道这黑妞儿命中注定是自己的女人?这个人虽说是从胶东农村招来的,却有个跟自己差不多的革命经历,听说还是老首长当年教的识字,至于她跟他那遥远的暧昧,也根本用不着计较,只要能跟他好好过日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缠就会迎刃而解,等将来结了婚有了孩子……有时,他想着想着就噼里啪啦猛拍一阵桌子,惹得秘书急跑到门外小心问:有事吗?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媒人去上门提亲,人家还会犹豫,还要想上几天。

这个女人进厂时黄老虎负责政审,几乎所有的新工都是从关中农村招来的,唯独这个黑妞儿是胶东半岛人,是忽大年同村的老乡,他本想派人去村里搞个外调,把她的前世今生查个清楚,却听连福诡秘地说她可能跟总指挥有瓜葛,便没敢去触碰这根敏感的神经,生怕一不小心引爆一个炸雷,给首长也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当然,他也明白,忽大年两口子现在之所以这么热心来撮合,除了想让他笔下美言,也是想拔了这颗雷的底火,让它再也爆不了,这似乎也是两全其美,干吗要装模作样呢?

但是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黑妞儿始终没有回话,黄老虎也不好意思去问靳子,他也确凿有些纳闷,他是堂堂长安厂的党委副书记,尽管现在仍挂着副职,可明确由他主持党务工作,实际上就是工厂的一把手了,她黑妞儿不过是一名底层的检验工,多么悬殊的差距,估计有多少女工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靳子后来告诉他,胶东女人尽管只是个检验工人,可四二年就给游击队送过鸡毛信,也算是个老革命了,摆点谱也情有可原,关键是你作为男人要主动进攻,没听人说吗?羊要天天拦,女人要慢慢缠,不信她黑妞儿一次不答应,十次八次还不答应吗?

黄老虎最先采取的手段就是去车间检查工艺,他看见黑妞儿与一排检验员站在明晃晃的检验台前,抓起一个炮弹筒,抬到四十五度,手捏一根绑着蚕豆般灯泡的竹棍探进去,内壁没见疵病,再推给下料工。那些疵病别看微小如豆,若是漏下去常常会引起膛炸,所以黑妞儿聚精会神,几次黄老虎走近检验台想搭话,她竟然没一点反应。黄老虎心里有些不舒服,上去问身后这几个弹筒有啥毛病?黑妞儿客气地回答,一个有皱褶,一个有夹灰,还有两个有气泡。黄老虎见她没有流露热情,一股烦恼陡然在胸间拥塞起来,他怕周边人看出用意扭身走开了。

应该说首轮进攻无功而返,弄得黄老虎无趣至极,但他似乎从黑妞儿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羞涩。这个羞涩,是因为他见过她的隐私自然的流露,还是她听到靳子的撮合而产生的呢?再说她所在的工序是群体作业,人家怎好公开跟他闲谝?于是黄老虎加大了攻击火力,准备把胶东女人调到靶场交验组去。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差事,黄老虎心里琢磨,一旦这个调动实现,对他来说意义就大了,不但讨了那个胶东女人的好,还避开了那群虎视眈眈的工人监督。而且,到了交验组就不一样了,他可以电话把她叫来,询问打炮试验情况,也可以自己抽空过去细聊,什么话都可以慢慢渗透的。

对于黄老虎肚里这些小九九,黑妞儿本来并不知情,但她禁不住靳子三番五次地缠磨,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似乎也没有理由回绝。当然也是为了让靳子彻底放心,不要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她在门缝里插上一杠子,就半推半就地应承考虑一下。显然黄老虎由此看到了希望,转眼就把她的工作调了。等她迷迷怔怔进了产品交验组,发现工厂还有这么舒服的业务,每个礼拜去成品库抽两发炮弹,坐吉普车送到秦岭靶场,做完打炮试验就算大功告成了。然后每隔三月,把过期炮弹的炸药倒出来,集中到靶场点火销毁,就算任务完成了。

这天,黑妞儿把两发试验弹交给靶场射手,走出掩体半是调侃地问射手:咱靶场试验枪吗?能不能找一把来试试?射手告诉她这是火炮试验场,没有枪械试验设备。

谁知黄老虎那天来检查安全也到了炮位,问:你找枪干吗?黑妞儿明白他在献殷勤,便毫不掩饰地说:有十年没摸枪了,想打几发过过瘾。没承想黄老虎从随员提包里摸出一把手枪,小巧的勃朗宁,黑妞儿熟练地把弹夹退下,又咔吧一声推上,抬手瞄向山峁一棵突出的老槐树,叭叭两声枪响,有鸟儿从树上惊飞四散,躲进密密的树丛去了。黄老虎讨好地鼓了几下掌,黑妞儿不好意思地说:没打中,鼓啥掌?黄老虎笑笑说:还有几发子弹,你往山峁再走几步,靠近了再打。

黄老虎从兜里摸出一把子弹,黑妞儿一颗一颗推进弹夹,右手提枪朝山峁走去,忽见草丛有动物闪跳,蹑步过去,抬枪瞄准,又叭叭两响,一只兔子跌落到草窝里了。她连蹦带跳追过去,却见受伤的兔子一瘸一拐蹦到远处了。黄老虎跑过来催促:你快打呀,怎么不打了?黑妞儿说:一瘸一拐的,挺可怜的。黄老虎说:和尚心,藏慈悲。黑妞儿有些歉意地还了枪说:什么和尚,我是女人。黄老虎忙说:我就是个比喻,解放后我也没好好练枪法了,每年就是校验时打两发,准头也不行了。黄老虎直感这个黑妞儿比他还放松,看来澡堂那一幕没留下什么阴影,他想这么茂密的灌木丛,有花有草,有红有绿,两人在这靶场小路上走走聊聊,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呢。

黄老虎引着她往长满蒿叶的河边走了几步问:你跟忽厂长都是胶东的?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个话题挑得笨拙,可是黑妞儿却像无所谓:我俩还是一个庄的呢。黄老虎只好顺着说:你是在家乡学的打枪?黑妞儿说:我们家是游击队的联络点,我玩过王八盒子,但没打过人。黄老虎故意转问:你咋都三十多了,还是一个人?黑妞儿扭头看他说:我咋看你今天像来调查我呢?我可告诉你,我心里烦着呢。黄老虎感觉话不投机,便想提醒救命之恩:你以后不管干啥都要小心,那天多危险……黑妞儿张嘴打断说:满仓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我一命,我心里记着,将来一定报答你。

我看你抗战就参加革命了,可档案咋没记载。

那有啥呀?村里人都知道。

回乡找人做个证明,将来定级多不少钱呢。

那我明天就回胶东找人去,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以后有空咱们就多聊聊,兴许会对你有帮助。

咱俩有啥好聊的,一个大书记,一个小工人。

可以聊聊打靶试验,聊聊庄稼收成……

我可不想跟你聊这些……

那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咋把忽大年搞下去的?

你……你咋这样说?

你说,以前他是你的头儿,现在咋成了你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