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后边的人,是她曾经接济过馒头的小和尚满仓。

现在夜已经深了,人们都钻进了单身楼里,百无聊赖地躺到自己的床铺上,有的宿舍喜欢开着灯闭着眼,聊些生产线上姑娘的脸蛋和发辫,眼眶深处是一幕遥远的梦想;有的宿舍喜欢关上灯睁开眼,回味老家探亲的家长里短,渴望从微翘的嘴角溢出来;也有的在惊叹街上要饭的骗子,满屋人都在庆幸没有摊上自己。

聊着聊着大家就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了,但忽小月今天实在不想回宿舍去,她对同舍女工可能透露哪个男人献殷勤更没兴趣了。

她对连福傍晚从车间大门出来时,那张苍白的脸颊印象太深了,白得像抽去了血色,灰暗的灯光下凄惨极了,连细眯的眼缝都裂大了,白眼仁环抱着黑眼仁像要从眶眶里跳出来,那应该是缺少营养的症状吧?让忽小月最难受的是那件搭在手腕上的烂工衣,似乎看上去还装得挺自在,实际上是在掩饰手腕上的手铐。自从她在锻工房又见到连福的坏笑,就从他放光的眼神里看出,他对自己还是充满眷恋的,而忽小月也想把长时间的思念倾倒出来,可是连福身边永远陪伴着两个没眼色的徒弟,人家稍稍去门外回避了一下,连福就给油槽撒了一泡尿,是不是那泡尿惹出了麻烦,才给他戴上了黑乎乎的手铐?

这个天杀的大傻瓜呀,你这样折腾咋可能让你逍遥法外?忽小月不由得哭了,她觉得只有哭泣才可缓解内心的恐惧,所以当满仓在老槐树后看她哭了很久,想过去拉她赶快回宿舍的,却听她用小和尚听不懂的语言絮叨起来,嘴里叽里哇啦地不顾不停,且把满仓吓得两手乱比画,以为这个女人上次洗澡熏昏受了刺激,这梦呓般的妄语该不是在诅咒见过她身体的男人吧?

忽小月不知道满仓当时为摆脱内心折磨,一个人跑到万寿寺后院,盘腿端坐,百念经咒,生怕自己被色魔擒住了。但忽小月在他心里还是驻下了,对她更是多了些留意,经常会关注她走过的背影,如果听到谁嚼小翻译的舌头,他甚至会攥紧拳头冲上去,今天就是听见哭声从楼上跑下来的。

其实,忽小月是在诉说自己找个对象这么倒霉,连亲哥都不同意他俩交往,也不认他俩的结婚证,甚至还要把她推进土坑活埋了,连好端端的翻译工作也不让干了,把她一个硬邦邦的大专生安排到车间当文书,恐怕全市也找不出这样的例子。当然这些她都可以忍耐,只盼能与连福成家团圆,可那家伙一走就是一年多,连个口信都不留,这两次回厂攻关算是见了面,她还以为只要好好表现就不用回去钻煤窑了,谁知他自作孽不可活呀!但她嘟嘟囔囔的这些话全是俄语,满仓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不停地重复,快点回宿舍睡觉吧,有话你明天说给能听懂的人。

但是忽小月只管自顾自地倾吐着,车轱辘话倒了一遍又一遍,她发现这种喋喋不休的倾吐可以抚慰心底创伤,可以缓解已经渗透到骨髓的疼痛。后来,她说着说着竟然站立起来,趴在满仓肩头抽泣不止。这也许是一种本能,她似乎信任了这个见过她裸肢的男人,这个仍可以使唤的小和尚,还像以前一样愿意给她提茶倒水,若不能向他倾诉苦楚,这个世界恐怕就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可满仓对忽小月的这个动作很是紧张,逼得他不停地一步步向后退,既不能退得太快,怕忽小月闪空跌倒,又不能退得太慢,怕她冷不丁扑进怀里,让进进出出的人看见。终于他退到环绕单身大院的土墙边,磕磕巴巴告诉可怜的女人,再不能这样哭了,哭坏了身体还要打针吃药的。突然和尚又想,这人哭得昏天黑地,是不是被坏人给糟蹋了?

蓦地,他眼前白花花一片,他想起倒在澡堂的那个四肢**的胴体。实话说他当时绝没任何邪念只顾救人了,但事后不时有人拿他开涮,是不是故意把人熏昏了,又英雄救美送去医院,那俩美人坯子好看吗?讲出来让大家也品咂品咂嘛?他当然听得恼怒,上去就是一拳,把那家伙打得嘴角缝了三针,胳膊肘也给卸了,医生扭了两圈才挂上。后来大家只敢在背后荤话奚落,再不敢当面跟他撩乱了。

但是满仓自己却常常斜靠**想起昏迷于澡堂的女人。这个女人可真有魔力呢,忽小月每次到班组送报纸,一路上都吊着脸,只有见到他才莞尔一笑,他的脊背便有一股热气冲上来,如果停留一会儿说上几句,细汗就出来了。这是不是犯了戒规,师父在警告自己呢?满仓进庙先学沙弥戒,只有十戒,第二条就有戒**,那比丘戒有二百五十多条呢。尽管他还没来得及剃度就解放了,可他知道有三四十条戒规都与女人有关。如今寺庙改成了仓库,他也还俗了,成了一名长安的熔铜工人,可那戒律仍旧像孙悟空额头的金箍咒,死死地勒在额头上,常常勒得他头疼欲裂,看来老住持说得对呀,女人是老虎啊!

但这忽小月好像总不忘澡堂的救助,时常递过报纸又塞他饭票,这可是上天的恩赐,肚子的饥叫使得他无法抗拒这种**,也不敢打问为啥偏偏要接济他,只是捏着小饭票久久发愣。如果被人看见问给的啥,他谎说是她还他的饭票,旁人多会当场戳穿,你把饭票管得比媳妇的裤腰带都紧,哪个月不是还差一个礼拜就断顿了,你能有多余的饭票借别人?那满仓便不吱声了,只把那些饭票一一记在一张工具单背面,想着以后宽裕了再还给人家。

而且他也一直想把感谢的意思说出来,不能让人家小看了自己,可是他一见到忽小月心里就悸动,不知用什么词句来表达。今天,忽小月在他面前哭诉了这么久,面对一个这样悲伤的女人,他完全可以表达出来的,可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忽听背后有人嘟囔:是谁欺侮人哪?

满仓扭回头,门改户不知何时站到了旁边,他不由得退后一步。门大眼过去扶住小翻译肩头,也用俄语絮叨起来,似乎异国语言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心底忧伤坦露出来。但忽小月只跟他应付了两句,就回归到普通话上,没有一点跟他周旋的意思:我不用你管,我哭哭就好了。门大眼仗义地说:什么哭哭就好了?我都听你说半天了,别人听不懂,我还听不懂?我早就告诉过你,那连福有历史问题,今天你亲眼见他戴上了手铐,就把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吧。

忽小月有些恼火:我的事你别管好不好?可门改户扭头对满仓说:你先回宿舍睡吧,我陪她说两句话,老伊万后天就走,要商量咋样送行呢。满仓只好对忽小月说:好了好了,你就别哭了,明天还要上班。可忽小月带着哭腔说:你别走,我还有事跟你说。满仓忙问:跟我说啥事?你给的饭票我都记着,以后攒够了还你。忽小月扑哧一声破泣为笑:谁说跟你要饭票了?满仓又问:那你要说啥?没啥我就先回了。说着,他就往大院里去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对话。

你傻了,你晚上就不该去送连福。

为啥?

给他定的是有血债的反革命。

什么血债?

帮助日本鬼子攻打八路军。

忽小月自言自语:那他还撒尿来着……门改户忙问:什么撒尿,我刚才就听你说,啥意思?你俩是不是有约定的暗语?啊啊,我不能问了,是不是他整天叫人看管着,你俩没机会?忽小月嘴唇一咬说:去你的!谁跟你开玩笑!说着便往楼里去了,空留门改户站在那儿发愣。然而,她回到宿舍脱衣时却发觉兜里小纸条不见了,急忙拿上手电筒回到大槐树下细细寻觅,一寸一寸找过,却始终没见到踪影。不过,她心里并不着急,小纸条上只有五个字,她已经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