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自黑妞儿的殷勤彻底破坏了街坊的静谧。

忽大年在一天晚饭后,跟靳子吵嚷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凶,从傍晚一直吵到夜深人静,街坊好多人站在楼下听到噼噼叭叭摔碗声想上去劝解,可怎么敲门也不开,后来好事人把黄老虎叫来,也是咚咚咚敲不开,后来人们反倒劝他回去算了,两口子拌嘴睡一觉就好了,何况你就是把门敲开能咋样,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以前还是人家部下呢,你能断得了首长家的纠纷?他只好悻悻然甩手走掉了,围观的人也就散了。

但忽大年家里的对峙并没结束,麻烦要追溯到那天下午了,忽大年正在办公室看报,外交部驳斥印度关于麦克马洪线的解释,好久没有听到措词这样严厉的声明了。门口有人当当敲门,但没等他应声门就开了,他埋头把最后一句看完想发声感慨,却抬头见黑妞儿一身蓝工服,胳膊夹个纸包站在门口,这大概是黑妞儿第三次到他办公室来,每次来都有令人难堪的回味。忽大年连忙欠身问:你咋来了?黑妞儿关了门说:马上过冬了,去年你把脚冻了,俺给你做了双棉窝窝。

看来这个黑妞儿是故技重演,看来她给靳子的表态并不可信,那年为那件红裹肚没少和靳子怄气,现在又想着法来折腾了。忽大年想不起她咋会知道自己去年的冻伤,说:不用你操心,靳子买的有毛皮鞋。

黑妞儿把包裹放到桌上说:俺知道她给你买的有,那种大头鞋太沉,没有咱胶东人做的棉窝窝暖和。她说着就弯腰去脱忽大年的鞋试大小,他只好蹬掉右鞋,伸脚把棉鞋套上,不大不小正合适。黑妞儿起身笑笑说:俺现在跟你妹学会织毛衣了,等俺过些日子再给你织件毛背心。

忽大年急忙摆手说:我这不用你操心,你有空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过了年都三十好几了,赶紧找个人过日子吧。黑妞儿脸定平了:俺的事才不用你操心。忽大年靠近她说:黑妞儿,我看那黄老虎挺好的,你干吗不给人家个准话?

让人家老到我这儿探底细,好像我们俩还藕断丝连似的。黑妞儿沉下脸说:你不要拿话试探俺,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再找你。忽大年哭笑不得地说:那我求求你,以后别送东西了,你上回送的肚兜,就惹靳子生了几天闷气。黑妞儿挺直胸膛说:她靳子也太小心眼,咱长安七千多人,就俺和你和月月是从黑家庄出来的,俺们不相互帮衬,又能找谁去?

这双棉鞋忽大年压根没敢拿回家惹是生非。

可那天司机在家里帮靳子晾晒过冬棉衣,听见她叨叨要去给忽大年买棉鞋,就说领导办公桌下放着一双新棉鞋。靳子一听下午就去了,推门正巧碰见他正美滋滋试鞋呢。老婆当然要问了:这棉鞋是哪儿买的?他顺口撒了谎:我去省委开会,顺便在特供店买的。靳子又问:那你咋藏到办公室不敢拿家来?忽大年心虚了:放哪儿不一样?天一冷我就穿回来了。靳子冷笑道:这棉鞋是不是穿着暖和啊?忽大年回答:那当然,新棉花。靳子讥讽:是不暖到心里了?忽大年感觉老婆话里有话:就一双棉鞋,别胡思乱想了。

靳子没再说什么,门也没关就下了楼,忽大年感觉今晚会有场短兵相接的格斗,便有意躲到晚饭后,估计靳子在洗刷锅碗瓢盆才回去,可没想到靳子就一直在门里坐着,见他进门倏地站起来问:你还知道回来?你说,那双棉鞋到底是谁做的?忽大年嘴里嘟囔:买的做的都一样,冬天有棉鞋穿就行,那年部队发不下棉鞋,战士们整夜在院子里跺脚……靳子猛地把手上的搪瓷杯摔到地上,咣地溅起一地碎瓷:你说,是不是黑妞儿给你做的?!

命中注定的一场博弈开始了,忽大年只好承认是黑妞儿送的,靳子一阵冷笑,突然过去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猛烈地冲击着水池,把几个脏碗打得咣当响,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两个人都像被速冻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仇视积聚着一波一波涌上来。

明明是别人送的,为啥骗我是买的?肚里没鬼,骗啥人?

我咋是骗人?

我告诉你,我一看针脚是斜的,就知道是胶东人的手艺。

是吗?

满厂只有黑妞儿是胶东人,还骗我是在特供店买的,你再去给我买一双来?

我……我不是怕你生气嘛。

我说她一个检验工,咋连黄老虎都看不上,心底就藏着鬼呢。

别乱想了,她就是想套套老乡近乎。

靳子猛然喊叫:什么套套老乡近乎!我看她就是想把我套走,好回来睡到我**,我看她当大老婆的心就没死!

没有吧,这些年她再没提过这些……

反正我今天告诉你,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不信,明天咱们就到厂门口掰扯去,看谁丢人!

你……!

忽大年突然血涌上头,一挥手扇了靳子一耳光。打女人是旧军队的陋习,所以从结婚到现在,他不管遇上什么麻缠事都没打过媳妇,何况媳妇也是忽家有功之臣,生了两个虎生生的儿子,平日里不管靳子怎么使性子,他都咬牙忍了,但今天他忍不住了,她得理不让人,硬逼他动手呢。

可那一掌打得有点重,打得靳子倒在地上半天没吭声。他有点紧张地朝她脸上偷觑,半边脸,五指印,看来下手重了。似乎停了好一阵儿,她才放声号哭起来,手头抓什么摔什么,板凳、茶杯、水壶、菜碟……一阵接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忽大年也急蒙了,上去压住靳子双臂喊:你不过了?你都摔了明天不用钱买呀?靳子吼叫:你敢打我?还过个屁!突然,靳子一低头一口咬住他胳膊,疼得忽大年啊啊乱叫:你个狗牙,快松开!不松开,我真打了!他果真在靳子换气的当儿,把她扳过身放到自己膝上,像打孩子般冲着媳妇屁股一阵抽打,开始她还咬牙挣扎,后来任凭忽大年的巴掌拍下来,一下一下,又骂又打。

唉,俩人这一番打闹,咋能听到黄老虎的敲门声呢?

后来俩人都不再喊叫了,只听见子鹿子鱼躲在屋里呜哇直哭,忽大年觉得这下街坊们都知道自己家的丑事了,气得斜靠床头直喘气,胸膛也夸张地一起一伏,真恨不得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摔烂,几年来的郁闷也集中轰上头来。似乎天快亮时,靳子反倒先软下来,主动把地上摔的碎瓷片扫到簸箕里,还偷睨丈夫的胳膊是不是被咬出血了,但她见男人依然气呼呼的样儿,也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

两个人的冷战还是开始了。从此忽大年尽可能去食堂吃饭,回到家带一厚摞报纸,趴在饭桌上,直到把报纸夹缝的演出预告看了,才上床拉被睡觉,早晨刷了牙洗了脸,端起一碗隔夜稀饭,一口喝净就去上班了。出门进门再不像以前热热乎乎打个招呼,两人都像对方不存在似的,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忽大年为找一件衬衣,把木箱里衣服翻了个底朝天,靳子在屋里陪子鱼搭积木,也不肯过去帮一把。等他实在找不到气汹汹走了,她才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件衬衣扔到他床头,当他晚上回来看到**衬衣却又来了气,一把撇到桌上,干脆第二天又不穿了。

后来靳子不但吃饭不再招呼忽大年,还故意把黑妞儿送的鞋垫、肚兜、背心、棉鞋,犹如供品般摆到了方桌上。忽大年回家见状,故意把棉背心套上,回家就穿,出门又脱。气得靳子把鞋垫、肚兜扔到了厨房煤堆上,忽大年回家没见到那件棉背心,开始还以为靳子服软收拾了,后来去厨房倒水看见,便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靳子也不示弱,声音高得像喇叭。他只好捡起鞋垫、肚兜干脆去了办公楼,晚上就睡在办公室的**。哈运来以为现在中印边境形势趋紧,厂长关心生产,连家都不回了,几次给上级汇报,都拿后勤厂长当例子。

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忽大年把桌上报纸一张一张撕了,撕得满地的碎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