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忽大年以为自己又成为长安厂主宰了,走进调度室可以发布任何指令,没有人敢掣肘顶撞;召开形形色色的会议,他可以从天讲到地,没有人敢交头接耳;唯有的懊恼是他的书记职务没有恢复,本来他已经恢复了厂长职权,对书记的恢复并不急迫,可那个黄副书记顶着党委主持的头衔,他这个委员也只能在党委会上“聆听”人家的小结。然而,尴尬还是以意想不到的面貌坦露出来了。
那天,他听门改户进门神神秘秘报告,公安部要来调查妹妹给老伊万的信函,顿时感觉妹妹又遇到麻烦了,他本想把问题拖一拖,待事情凉一凉再做处理,没有签字就把文件退了回去,想着这份文件他不签字不好传阅。但是周末晚上,他组织两台水泵把暴雨后的一摊积水抽净,回到办公楼陡然发觉了会议室的诡异,那个黄老虎竟然在召开党委会,神神秘秘地在夜里开黑会?什么秘密要鬼鬼祟祟避开他呢?他毕竟是一厂之长,好赖也是一名委员啊,谁这样狂妄到视而不见呢?如此藐视让堂堂厂长忍无可忍,但是当晚他还是忍住了,这让他联想到那年那次传达形势报告,只秃噜了一句俄式脏话,可第二天他还是把黄老虎叫到办公室,将憋了一夜的怒气撒了出来:
我实在不懂,为啥要避开我召开党委会?
哎呀……怕你看见公安部这个函件不舒服。
避开我开会,我心里就能舒服?
绝对没想瞒你,是讨论忽小月私信老伊万。
那又怎么了?老伊万,苏联专家!
她发傻,把咱厂机密透露给了人家。
咱厂有啥人家不知道?小月也是为整理工艺。
就是考虑到这个因素,才从轻处罚的。
她已经下到熔铜车间了,怎么还要下?
就是把她调到熔铜炉上,也算个处分,也好给上边交代。
就为这个,长安党委会要避开我?
哎哟,我的老首长呀,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什么好心?根本就是驴肝肺!
你忘了,上级有规定,讨论人的问题,直系亲属必须回避!
忽大年瞪大眼,看着以前的老部下突然理直气壮顶起牛来,好像还是第一次,他迎着老鹰眼游离不定的光泽,真想揪住狗东西的领子撕扯一番,或是朝他脸上狠狠唾上一口浓痰,然后一转身拂袖而去。但是,两人目光久久对视着,几乎把牙齿咬酥了,谁都不肯先从锋芒里闪出来。后来是门改户听见屋里声高推门进来,两人才不无掩饰地重新坐下,办公室便倏然安静了,静得可以听见墙上钟表的嘀嗒声了。
忽大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到都是因为妹妹的过失,才使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让他愈发纠结恢复党委书记的决定,如果自己在党委书记的交椅上坐着,他一个副书记敢伸出獠牙顶撞吗?
当然,最让忽大年于心难耐的是,妹妹去熔铜炉刚干了几天就出了事故,把自己烧伤了,活脱脱一个倒霉蛋啊,好比眼看着自己妹妹被**,自己还被拴着冲不上去,令人禁不住扼腕长叹,像一头困兽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却又找不到释放愁闷的渠道,看看身边人似乎都不顺眼了。
于是,他屁股刚在椅子上落下,便气呼呼把门改户叫来,劈头盖脸地训斥:
你们办公室咋这么乱,我没有签字,文件咋能转起来?门改户大眼眨巴两下,说:那是党内文件,黄书记主持党委工作,所以……忽大年啪一拍桌子站起来:
你咋当的主任?钱书记亲自宣布了我恢复职务,到现在不见书记的任命文件,你们就不知道去省委问问?不知道主动替领导分忧解难?面对这一连串的斥责质问,小小主任一个字不敢驳,只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就像面对酷刑昂首不屈,直到他把一通脾气发泄完,门改户才屏住气点点头,给他茶杯续上热水,那意思像是说,你骂累了,歇歇再骂吧,万不能骂坏了身子骨哇。这当然又挑起了忽大年又一股怒气,他蓦地把桌上一摞文件报纸猛地推下,纸页满地飘洒。门改户慌忙哈腰一一捡起,小心翼翼放到茶几上,像宫廷太监似的,一步一步退到门口,手碰到门把手,才反过身退了出去。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忽大年觉得黄老虎敢于晚上开会讨论人事处理,一定是受到什么鼓舞?门改户之所以敢在他面前一声不吭,一定知道什么内幕?
他顿时警惕起来,抓起桌上红机拨出呼号。这个加密的红机全厂只有这一部,安装后只接过成司令的来电,今天他顾不上许多了,直接让话务员接通了钱万里。
钱书记,书记的任命咋还没到啊?
你把权都抓到手上,能忙得过来吗?
你不是在我们干部会上宣布了?
能恢复厂长职务,足以说明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那党委工作……我就不管了?
你说这个呀……你心胸要开阔……
后边钱书记宽释的话,忽大年几乎一句没听进去,是听到对方电话挂断发出了嘟嘟声,才把耳机重重放回到红机上,整个人像霜打了一样呆呆斜倒在椅子上,脑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似乎四肢血管也紧跟着一截截凝固了。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麻烦,让领导对他的任命迟疑了,也使处于激昂之中的心态,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把他的脑袋浇透了。
他想出楼去透透气,到车间跟工人们聊聊,东言西语,酸曲段子,常常会让他焦虑的心境得到平复,几乎是正对魔症的良药呢。但就在他准备开门出去时,门改户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把一个蓝皮本递了过来。忽大年感到诧异,问:电话记录?门改户却神情闪烁低头出去了。
他操起蓝皮本一下子翻到折叠处,原来是省委通知明天召开领导干部大会,明确长安派一名党委领导参加。咳,现在厂党委最大的官就是副书记,当然是他黄老虎去了!他又翻到折起的一页,是黄老虎前天打给钱万里的,通话记录一问一答详细无比:
我们接到了公安部一个通知,说忽小月有通苏的嫌疑。
这种事还用请示吗?不嫌婆婆妈妈啊?
关键是嫌疑人是厂长的妹妹,党委会咋主持讨论呀?
这个还用问?党委工作仍然由你黄老虎主持了。
忽大年没看完就大彻大悟了,刚刚门改户之所以吞吞吐吐,就是因为这页记录明确了他和黄老虎的关系,也就是说人家黄老虎主持党委会师出有名,自己是委员,人家是副书记,当然是副书记主持了。显然,所有烦恼都来源于这通电话,刚刚平复的心境又开始翻江倒海,不由得将记录本朝门上狠狠掷去,砸到门框跌下来散了。
看来他们把矛头又集中在妹妹身上了,这个难以**的妹妹,好言相劝不听,挖坑活埋不怕,调离岗位不在乎,如今又被铜水烧烂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活呢?唉,这个傻到家的妹妹哟,人家把你贬到熔铜车间,不光是给你难堪,也是在打你哥的脸,想让你哥丢人现眼,熬不住了就给人家腾位子,你咋这么叫人不省心呢?
倏地,忽大年想到一个人,这个人说话她也许能听进去,就是听不进去自己也算尽心了。于是,他拨通了交验组的电话,胶东大葱味的声音传过来,他不好强调自己内心烦恼,只说了忽小月受伤的消息,请她赶快去劝劝妹妹安心养伤,以后肯定有机会调出来。
忽大年说完感觉到一阵轻松,但这种轻松的感觉只维持了十分钟,焦躁烦恼又涌上来了,又想摔东西了,抓起书架上穿甲弹模型就想扔到窗外去,管它会不会砸到人呢。突然,他手举着模型又愣怔了,真的要扔吗?似乎这个穿甲弹瞄准的是他的心障,可以击穿壁垒让他的烦躁释放出来。
是的,忽大年对穿甲弹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一直梦想在工厂能增添摧毁钢铁装甲的品种,否则那些席卷而来的坦克仗着铁甲坚固横冲直撞,若没有可以压制的撒手锏就是失职了。固然战士们的勇敢让敌人胆战心惊,但是用生命换来的胜利太过悲壮。所以,从中印边境回来之后,他与一帮科研人讨论了十二个半天,最后决定加快炮射穿甲弹试制,启动肩式反坦克火箭弹预先研究,这两种反装甲武器,一个用于远程攻击,一个用于近战,一定能把敌人装甲打成废铁!
然而,这项任务一旦确立,就发现老毛子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资料。所以他在电话里把已任科研所所长的焦克己叫到办公室,盯着酒瓶底般的眼镜嘱咐:
这项任务非同小可,务必拿出让敌人害怕的魔力来。焦克己叹口气:我一介凡夫俗子,哪有什么魔力啊?忽大年手点他的额头发狠道:你的魔力就藏在这里头,发挥好能把人吓趴下,发挥不好就是个榆木疙瘩。可那焦克己却说:现在,我和支部书记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能不能让我一肩挑啊?这话恰恰点到了厂长腰眼上,现在的厂长已经瘸了腿,有何能力处理这类事情呢?
这时黄老虎反而精神抖擞,又戴上了那顶著名的黄军帽,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背手踱步,每一个来回,都让他的思考深入一步。其实,当他一接到公安部函件,就敏锐地感到忽大年的党委书记可能要泡汤了,谁敢把特嫌的哥哥推到兵工厂党委掌门人的位置上,一旦出了问题必然要追究责任,谁愿意为了别人让自己付出代价呢?
那个门改户已经把记录给忽大年看了,现在又回到了黄老虎办公室。他俩本来没什么交情,可自打黄老虎免掉赵天,把他从车间副主任提拔到办公室主任位置上,一个想抚摸部下的头顶,一个想表达对领导的忠诚,从此有事没事都要掏心窝子交流。两人都揣摩忽大年看了电话记录一定有火难发,只能困兽般在办公室叹气摇头,所以他俩一直静静地竖着耳朵,倾听着走廊另一头传来的窣窣声响,似乎风吹草动都会把俩人的神经激励起来。
昨天下午咋那么顺呢?一切都是按着黄老虎的预想进行的。当时他把门改户神秘地叫过去,把门闩反锁上,名义上是商量怎样处理公安部的函件,实际上是想给省委书记电话请示。当然,请示如何处置公安部函件就是个幌子,关键是要告诉第四书记,嫌疑人乃是厂长的妹妹,这才是他背后隐藏的心思。他知道,上级一旦知晓了忽大年有这样的胞妹,是绝不敢把党委书记的任命签下来的。如此一来他依然可以就工厂党务指手画脚,依然是长安厂第二个掌舵者。
可是当电话接通,黄老虎一字不漏念了函件,马上感觉钱万里有点诧异:这有什么好请示的,你们按规矩办就是了。可黄老虎醉翁之意不在酒,电话那头大概也闻到了“酒味”,只一句我知道了,便明确了由他继续主持党委工作。这话不但分量重,含金量也高,黄老虎听一句,重复一遍,门改户站在旁边笔头匆匆,就像搞监听的话务员。
呵呵,真是天赐良机,那份电话记录实在太重要了,那就是当前工厂党政关系的纲,是他和忽大年之间的理性架构。明确了这个关系,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忽略了,至于排名也就不计较了,筹建时期他仅仅是人家的保卫组长。所以,刚才是他让门改户把电话记录送过去的,一则告诉厂长息怒,黄老虎不是不懂规矩胡作非为;二则把两人关系彻底摊开来,明示是组织授意而为,绝非黄老虎想与老首长分庭抗礼。
黄老虎觉得忽大年看过了电话记录,就不该埋怨他擅自召开党委会了,也不该埋怨他给省委书记请示了。而且,这些问题如果不请示,怎样处理都会让人找到毛病的,由他来主持研究,既显示了他在党委的地位,又给厂长解除了包袱。况且,忽小月也就是在熔铜车间换了个岗位,原来是文书,现在是操作工,既躲过了公安的追究,又把函件落实了。倘若自己耍滑头,把忽小月上交公安处理,最轻的处罚也会关上一年劳教的,那跟关进监狱有什么两样?所以,老首长冷静下来绝对会想通,会拍拍他的肩膀点头称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