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忽大年尴尬和懊恼的是,围绕着忽小月后事的处理,党委会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意见。哈运来为首的行政人员认为:说到底忽小月是因为那张为科研鸣不平的大字报,招致了阴损毒辣的报复,她为工厂翻译了大量苏联工艺功不可没,应该开个追悼会,让逝者安息才是。黄老虎为首的政工人员认为,忽小月的死,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悲剧,可她不管生前做过多少好事,也不管她为人如何,她最后的做法是给长安人脸上抹黑,绝不能鼓励这种自绝于人民的做法,给这样的人开追悼会,如果上级追问,我们该怎样回答?

忽大年听了个开头,一口把一支烟吸到根,捏灭烟头就出去了,回到办公室他把一盒烟倒到桌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蒂全扔到了地上,等他再回到会议室,看到参会人游离的眼神,就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果。他瞅着黄老虎顿了顿说:忽小月的事不议了,她的后事,我自行处理,不让组织上为难了。

后来追悼会终是没能开成,只要悼念就要有组织评价,工厂没办法给她写悼词,这么年轻,自寻短见,怎么表述也没办法绕过这个惨烈的结局。那时候,所有城里人去世,单位都要开追悼会的,对逝者一生作出评价,但给忽小月只开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工厂没人出面评价一个字。

可那天的告别仪式,不知怎么会碰车那么多的会议,一个个领导都声言要去开会,都跑去向厂长表示歉意,这让忽大年很是烦躁,以至刚有人进门没等开口,他就挥挥手:去去去,快去开你的会去。当然,他自己也没在告别仪式上讲话,他瞅着已经永远沉睡的妹妹实在说不出话来,心里还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妹妹,没有尽到一个哥哥的责任,现在想来,他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保护妹妹免受侮辱的,可是他总想着让妹妹受点挫折,懂得人情世故,懂得面对困苦,怎么就没想到人精神上的弦是会绷断的,绷断了一切都归零了。

唉,直到现在他也不知父母亲牺牲在哪里了,可他曾对着苍天发过誓,一定把妹妹带大,嫁个好人家,现在回到家乡,该怎么去给黑家庄人讲述呢?

月月啊,哥哥这辈子真的亏欠你啊!这句话他是看见了那件蓝色连衣裙抑制不住喊出来的,其他的话只有对着妹妹的墓碑以后说了。

不过,告别厅里尽管看不到厂级和中层的领导,忽小月工作过的地方却来了很多同事,熔铜车间的工人几乎全到了,大家都穿着洗净的工作服。其实,她下放到这个车间开始是文书,给各班组送过报纸,收过考勤,通知过会议,大家都喜欢她那婀娜的身影,喜欢她从澡堂出来红润的笑脸,喜欢她傻傻萌萌的话语。她已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偶像,不少人以她的行为要求老婆,惹得家里动不动就横眉冷对刨根问底。还有人犯了迷怔,抱着自己老婆却念叨她的名字,动不动两口子就会为她拌上一阵嘴子。现在她走了,永远地走了,连那些吃醋的老婆都叮咛男人快去送她最后一程,只是工友们都没有上前说话,默默地沉着脸立在那里,把哀思在心里一遍遍地念了。

这个告别仪式本以为就这么冷清下去了。

没想到科研所长焦克己突然从门外走进来,一直走到遗体前,盯着被白纱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脸庞,讲了一段掏心窝子的话,让所有站在告别厅里的人泪眼婆娑:

忽小月啊,你安息吧。我们看你长得那么乖巧,那么柔弱,不知道你性子这么刚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呀!算起来,我们都是从东北来支援大西北的,长安厂能有今天,你也是立下了功劳的,筹建之初那帮老毛子多挑剔啊,可只要你去沟通,一切都能摆平。后来专家们都走了,留下的图纸资料乱七八糟,谁都摸不出头绪,是你一份一份归拢成档的。有人胡说你里通外国,我知道你是去信请教那些工艺词义,可你为这件事戴上了特嫌的帽子,把你一下子赶到了熔铜车间。那里只有你一个女的呀,可你却不愿说句软话调出来,我听说你报考勤没差过一天,发工资没错过一分钱,有人背后说你不拘小节作风随意,其实那都是人内心闹鬼,是想污蔑你贬损你,是用卑劣的心思来度量你的高洁,现在你用自己的生命,轰轰烈烈回击了他们的攻讦,也回答了人们的疑问。

我这个焦瞎子,也对不起你啊,苏联实习的时候大使馆让你提前回国,我知道那纯粹是对你的诬陷,我没有跟你说,我实际上找了他们无数次,愣是没有人搭理,后来我给大使馆打去电话,参赞一听是我就挂了。我去找实习工厂想让他们帮忙说句话,可人家也为难,说这是你们内部的事情,我们也不好插手。

唉,什么你勾引老莫、勾引水兵,我压根就不信,那帮老毛子就是那种脾性,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却让你一个姑娘家背上了恶名,其实去实习的人谁都不信,是有人对你生了嫉妒,故意给你泼的一盆脏水啊!

这次你为我们的火箭弹鸣不平,贴了一张“苦恼”的大字报,今天我要在你的遗体前说清楚,那些素材都是我提供的,短短的一篇大字报,道出了我们想说而没法说的苦恼。因为这张大字报,有人报复你,给你罗织了那么多罪名,泼了那么多脏水,还把你比喻成美人鱼。月月啊,我说句心里话吧,其实我们大家都喜欢你这条美人鱼,美得让人天天想看到你,没人相信别有用心的王八蛋对你的污蔑!你尽可以安心地去天堂,跳你喜欢的舞了,唱你喜欢的歌了,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污蔑你低级趣味了;你尽可以在清凉世界里好好翻译了,再也不怕有人攻击你里通外国了;你尽可以在天堂拉上你喜欢的朋友去看电影逛公园了,再也不怕有人污蔑你作风有问题了……忽小月啊,你把美好留给了我们,而你却心含怨恨远走高飞了,今天……今天我老焦代表我们科研人给你鞠躬了……

人们很少看见焦克己在大庭广众讲话,可今天他那带着东北味的普通话,把大厅里每个人的心都揉碎了,一个个眼泪汪汪地抽泣起来,可他老镜片后边的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慢悠悠地像在讲述着一个大家知道又不知道的故事。

忽大年顾不上擦去泪水,紧紧抱住焦克己,使劲在他脊背上拍打:老焦啊,你今天不是要开科研协调会吗?你咋来了?谢谢你,我谢谢你,我也代表月月谢谢你了,你说得好啊,我也对不起她……月月太惨了,太惨了……她的在天之灵感谢你的真诚悼念……

这时,黑妞儿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两天她去她的宿舍把月月的衣服都翻了出来,蓝色连衣裙,红色毛线衣,白色遮阳帽……啊,戴上这顶帽子就像一个洋娃娃。那是月月当年在莫斯科买的,她只戴着照过一次相,却一天也没敢出门戴上,黑妞儿今天拿来了,想给月月戴上,想让黑家庄的妹子光光堂堂地上路。可她手攥帽子,往前走了两步,话没出口就憋不住了,哇的一下悲声大放,那声音撕心裂肺,像锥子一样扎在人心上,让所有听到的人一辈子都忘不掉,一提到忽小月的名字就会在耳畔炸响。

靳子还想过去劝解,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却一头栽到黑妞儿身上哭晕过去了。告别大厅顿时哭成了一片,好像每个人都有话想跟安静下来的忽小月讲述,好像她生前跟每个人都有过深情交往。

满仓是最后一个走到灵前的,他站在忽小月遗像前,眼里似乎已经干枯没泪了,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他扑通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又匍匐在地垂着头久久不见抬起,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后来小河南上去拉起他,只见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了,眼眶泪涌,人动泪动。他细声劝解:满班长,你够意思了,月月姐在天有灵,一定能记住你的。满仓这才盯着微笑的遗像说:月月姐啊,你不该死,没人相信他们那些鬼话,你活着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可你连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走得人肝肠寸断啊。你一路稳稳地走好,一定会过了奈何桥,被侍女们接引到佛界净土,修炼成大家心中的菩萨。月月姐啊,你是神女,我是小鬼,我要用我的余生来为你超度亡灵。

果然,在头七上午,在忽小月殉难处,满仓在那里烧了一沓纸钱,又默默地在那里站了很长很长时间,有人说满和尚在那里诵经超度,但没有人过去阻拦,也没有人过去陪伴,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站着,陪伴他的只有默默的烟囱和一棵垂头丧气的老槐树,树上飘下的枯叶落到他的脸上肩上,他却僵硬得像尊石雕始终没有动,只听见风在那里呜呜地泣号。

以后的日子,凡是忽小月逢七的忌日,满仓都会去那里诵经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