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重回牛棚的忽大年突然失踪了,这让戴上总指挥帽子的黑妞儿纠结了。

这些天,那人一直在忙碌靳子的后事,当他又脚步重重地踏进牛棚,眼里已不见了平时的光泽,脸颊拥满了深深浅浅的斑块,远远走来就像个枯槁的老人。有谁说过,一个人最难承受的痛苦,就是亲人突然离去,让活着的人生不如死。这些天黑妞儿一直想帮忙料理后事,可她第一次迈进了忽大年的家门,吃惊的是屋里的摆设怎么似曾相识,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一堆没洗的碗筷,东倒西歪的板凳,破损掉色的年画,尤其是那张被褥叠乱的床铺,散发着一种女人独有的气息,似乎对她有种本能的排斥,让她身处其中几乎感到了窒息。她想坐在忽大年身边安慰几句,可是别人进去他还能叨叨几句车轱辘话,抬眼见她来竟然一声不吭,黑妞儿只好落寞地走了,走出楼门便发誓再也不来了。

但是,当她看到忽大年回到牛棚的邋遢样儿,身子弓歪,一脸泪痕,心里又不由得生了怜悯。她让看守带他去澡堂洗洗,可人家像要被拉去枪毙一样死活不肯。黑妞儿只好进去说:洗个澡就把晦气冲了,难道你想在牛棚待一辈子?可老冤家反问:我让你给焦瞎子传的话,你传到没有?黑妞儿恍然想起来,说:我去找他了,可我看见靳子也给他塞纸条,见了我还带搭不理的。忽大年一听,竟把床板一拍道:那你为啥不早跟我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黑妞儿有点委屈说:

靳子都给焦瞎子嘀咕了,还用我重复说吗?忽大年愣怔一下,却提了个条件说:

你把焦瞎子找来,我就去洗澡。

后来她硬着头皮把焦克己叫来了,这俩人不知为何在牛棚里吵翻了。瘦看守报告说,这俩就是一对犟驴,为个什么计划吵得天昏地暗。但是等人走后,忽大年耍了无赖,仍然不肯去洗澡,黑妞儿真想把他捆上扔进澡堂。咋的?你以为不洗澡就能把人留住?连那俩看守都过来撺掇,这人从坟场回来,一身晦气,再不洗澡,他们也不想干了。黑妞儿突然想到班里的刀把脸和小耳朵,这俩人不是在澡堂能把他摆弄舒服吗?只一声召唤,俩工友毫不含糊,领命而来,进去架起他胳膊就走。等他从澡堂出来果然容光焕发,话也多了,饭量也大了。

黑妞儿在办公室与人嚷嚷烦了,也会转到牛棚来聊聊,却总见到老冤家趴在产品箱上写什么,笔头子嚓嚓的,可一见到她,人家竟把本子合上说:写思想汇报呢。黑妞儿一听就烦,耍什么鬼心眼,明显把她当外人了。可这家伙却会调侃:你现在是总指挥,我以前也是总指挥。黑妞儿听见没吭声,你啥意思?想说咱俩现在身份扯平了,还是讥讽别人爬得快了?哼,你不要在俺面前摆谱,小心明天门改户把你拉上高台示众。如今,也不知谁想的鬼点子,让被批判的人站在摞高的炮弹箱上,站一会儿就心慌眩晕,聪明的一屁股坐下去,笨的就一头栽下去了。她想告诉忽大年,明天站不住就坐下,见他这副德行就悻悻地想走了。

你别生气啊,是月月给老伊万寄的底稿,焦瞎子转给我了。

怎么?你也变得能看懂俄文了?有本事,你念几句,俺听听?

忽大年果然捧着小本子叽里咕噜念了一通,黑妞儿当然像听天书,但她看着牛棚人焕发了精神,不由得嘿嘿笑了。

可是,快吃晚饭的时候,瘦看守惊慌失措推开门,喊叫忽大年不见了,厂房内外找遍了也不见人。黑妞儿有点错愕,忙说:忽大年有便秘的毛病,一蹲就是半个小时,看看在不在厕所。胖看守摇摇头,黑妞儿又问:在不在澡堂?现在缓过劲了,知道干净了?两人摇头说:咋可能,现在是女的洗澡时间。黑妞儿转身进了牛棚,茶杯还是温的,被子还掀开着,蘸水笔也还插在墨水瓶里,一摞稿纸却没一星字迹。黑妞儿揭起上面一页,对着亮光映照半天,也没分辨出老冤家写过什么。黑妞儿想会不会是门改户把他抓走了?可他们开批判会,没必要提前把人控制在手上,那次小粮库交锋已有约定,难道那鬼精灵今天把人偷走,明天再反诬她失信,那可就是下三滥的一套了。然而,一个大活人咋能光天化日消失了,他们来抢人不会没一点动静,是不是俩看守被他们买通了?

她叫张大谝把两个看守隔离起来分别审问。那瘦看守埋着头东拉西扯,胖看守见一屋人杀猪的表情,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原来那刀把脸和小耳朵遇见他去食堂打饭,凑上来问想不想去瞧瞧女人的光屁股。胖看守一听心动了,刀把脸说有个地方可以一饱眼福,但是有个条件,看完了给他俩买两个肉菜,胖看守回去就对瘦看守说了,瘦看守嘻嘻说:谁替咱看守牛棚呢?胖看守直点他额头:说你笨你就笨。

下午小耳朵过来帮忙看守牛棚,刀把脸把他俩带到澡堂旁的设备间,告诉他们上边有个废弃的管道孔,等到墙头蒸汽逸出,站到炮弹箱上,抽掉一块活砖,就能看到女人肉肉的**和白白的屁股。俩看守听得眼都直了,不等蒸汽嘶嘶就跳上去,抽砖偷窥,水汽蒸腾,却只能看到一排淋浴头,也只能听到女人叽叽喳喳,根本看不见女人光溜溜洗澡。气得瘦看守冲着窥洞怪叫一声,跳下箱子跑回了成品库,马上发现刀把脸和小耳朵早不见了,推开门忽大年也不知了去向。

黑妞儿想这个老冤家跑哪儿去了?是嫌不舒服吗?这里没打没骂没饿着,比那小粮库强多了,何况还有女人嘘寒问暖,没人为难折磨他呀,是不是他又想念靳子了,跑去给老婆烧纸去了?可那坟头在后山墓园里,两三个小时就能打来回,现在半天过去天都快黑了,一个人躲在山上不怕瘆得慌?那是不是跑回家给孩子做饭去了?可那子鹿子鱼已长成小伙子了,已学会蒸馍熬稀饭了,何况那胖看守已去街坊找过,门一敲开,娃就急了,就想冲进厂里找爸爸来。

哎呀,明天门改户的工司要来牛棚提人,关押的走资派不见了,那还不闹翻天了,会说她故意把人藏了想破坏批判会,会说她当初去抢人就隐藏了阴谋,分押是假,保皇是真,流言蜚语马上就会满天飞。说不定门改户还会把她和忽大年的传说翻出来,那她就变成潜伏在群众组织里的奸细了。呵呵,能成为忽大年的同伙也挺难得的,可一个长腿的大活人能跑到哪儿去呢?

这时满仓瞅她一脸细汗,像悟到了秘密,说:我下午回熔铜车间领手套,路过开水房,看见刀把脸拎了两个铁皮壶,我纳闷表面处理车间和熔铜车间隔了三座工房,干吗舍近求远,跑到那儿去打开水,现在想想必有缘故。黑妞儿一听便说:咱们去熔铜车间找找看,实在找不到就挨个工房搜,不信找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