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个令人恐惧的身影已经在古城逡巡多日了。

那个身影半月前也套着一身黑色衣袄,穿着一双手纳布鞋,提了一件土黄帆布包,走下了喘着粗气的列车,迷迷怔怔踩上了西安的土地。但她出了车站反倒慌乱了,眼神不停地东张西望,跟随出站人流磨磨叽叽来到广场上,眼花缭乱的旅客,呼朋唤亲的喧叫,使得从胶东半岛赶来的女人愈发踌躇了,东边一片低矮的商铺,西边一片杂乱的摊贩,只有前边一条笔直的大道,不动声色地通向一孔古老的城门,想不到这西安城比济南城还大呢,还有这一道破败的老城墙护着,千万不能为找人,把自己给找丢了呀。

她顺着解放路走了几步,瞅见有家两肩宽门脸的小旅店住下了,屁股没沾床就开始打听八号工程。这,可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打问店里过客不知道,询问路上行人也不知道,后来街**米花大爷看她三天过去,还没寻到一点音讯告诉她,城东万寿塔下割划了一大片土地,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子,不知道是个什么工程?

天下还是有好人啊,胶东女得到这个讯息就兴致勃勃地去了。她开始按大爷的指点,沿着铁轨走得生趣,一步一枕木,刚走一会儿,就见火车呼啸而来,吓得她慌忙闪到铁道边,倏然掀起的旋风差点把她卷进去。后来她央求拉水的老农捎脚上了马车,一路吱吱悠悠像回到了胶东平原,就连那甩鞭声都跟黑大爷相似,可老爹已经躺进村头苜蓿地几年了,要是老人家现在还在,用得着自己胡扑瞎撞吗?

她终于看到了一溜溜迎风招展的彩旗,这就是爆米花大爷说的工地吧?这片工地实在太大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势,好像城里人全都拥到了这里,她从北到南整整走了半天,打问了不计其数的人,似乎都像是从工地出来的,有的拿着饭碗筷子脚步匆匆,有的兜插钢笔斯斯文文,还有人挑着针头线脑吆喝什么,却让胶东女一句也听不清。这些人有的面善,会盯着她脸多问两句,你是找人,还是找活路?有的人面恶,听见问话噘嘴吊脸,问多了还恶狠狠一瞪,目光里布满了狐疑。

这古城人咋都这个德行啊?应个话能把你吃了?事情的转机是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带来的,这人从路边小卖部出来,显然对黑妞儿的询问发生了兴趣,像欣赏什么器物似的上下打量,觉得这位装束土气的农家姐妹,尽管脸上落了太厚的灰垢,可细看上去浓眉大眼,稍加收拾就是个美人坯子。后来他就给人说,这是一件未经雕琢的美玉,皇上狩猎遇上都会收入囊中的。

你打听啥呢?

俺找个人。

听口音,你是山东人?

俺是胶东人。

我老家原来在蓬莱,爷爷闯关东到了沈阳。

那你也是山东人?你知道某工程在哪儿?

什么某工程?大姐,你问的啥意思?

俺找某工程的忽大年。

什么工程?你要找忽大年?

是啊。

你认识他?

俺……那当然……

你找他干啥?他忙得很……

鸭舌帽又倏然把话打住了,他显然担忧这个乡下女人怎么打听总指挥,小心别让女特务钻了空子。

你快告诉我,他在哪?

大姐,你找他干啥?

俺们是一家子呀。

什么什么?你们是一家子?你们咋是一家子?

俺们拜过堂啊。

啥?你说啥?

俺们是拜过堂的两口子啊。

面前的鸭舌帽顿时傻眼了,这明显是个天大的麻缠,谁碰上都想躲开的。

于是他支吾几句想甩掉走人,可黑妞儿一不做二不休,像胶皮糖般把他黏上了,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在胶东女人眼里,这个鸭舌帽尽管不像个好人,半脸阳半脸阴,不知脑子里想些啥,可这人是她到西安后,第一个知晓忽大年下落的人,所以必须死死咬住了,非要让他指明地方才行。而这人显然被她跟得心烦意乱,进了一家农舍休息,胶东女就蹲在门口守着;拐到食堂灶上吃饭,胶东女就站在院里瞅着。这人心里发毛了,干脆钻进了路边旱厕所,没想到她一点不怯,见里边四面土墙就退守到墙外,踮脚盯着蹲下去的鸭舌帽……这种被人死盯的感觉,当然让人感到了恐怖,鸭舌帽终于耐不住了。

你到万寿寺门口去等吧,兴许能撞见……

他出家了?咋住在寺庙里?

你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俺都不知道你叫啥,俺咋能说你呀?

其实,黑妞儿动身去古城寻亲,心里就一直嘀咕,那个狗东西这么多年跑得杳无音信,现在又戴上了什么总指挥的官帽,还能认她这个没合过身子的媳妇吗?戏台上不是常说大官人难守冷清吗?孤身守家这些年她似乎也后悔过,干吗死皮赖脸硬要拉人家“倒插门”呢?自己完全可以嫁到忽家去,在那破屋烂窑里一样过日子,吃好吃赖咋都是一辈子,这下好了,人是入赘了,可人家又嫌抬不起头跑了。

唉,屁股蛋咬一口就咬一口怕什么,千不该万不该扬什么狗屁手掌啊,把好端端的男人吓得缩回去了,该威风的时候软塌塌立不起来了。即使第二天晚上,她厚着脸皮凑过去,在人家腿上磨蹭,居然也没有一点点昂扬,两个人就像并排躺着的两个女人,直挺挺耗了两个晚上。后来,她把这事吞吞吐吐说给隔壁二娘,二娘气恼地埋怨她,你跟人家拜过堂就是人家媳妇了,男人在**要怎么,你就顺着人家呀,扬那一巴掌是吃饱了撑的,现在可好,把男人惹恼了,男人的心自然就飞了。但是说什么也晚了,二娘要她无论如何找到男人,只要多给些女人的温存,不信凭她的模样还拢不回男人的心了。

但是忽大年出门这么些年,黑妞儿盼星星盼月亮地念叨,每晚都会设想男人羞答答回到黑家庄,见了黑妞儿窘得头都抬不起来,还是她上前像牵毛驴似的把他牵回家,关上门,闭上眼,就等人家上来摆布……可她每次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歪倒在**……后来,她听说忽大年居然给叔婶捎回了大洋,却没见给她捎一声口信。她气呼呼跑去叔婶家问:大年在哪儿呢?婶婶得意地告诉她:

来了个当兵的,丢下钱就走了,只说在部队上打仗,身体啥的都好呢。黑妞儿话未听完,眼泪就汩汩地滚下来,问:那他就没给我捎句话?婶婶诓说:大年让你放心,打完仗就回来。驼背叔咳咳两声打断话头,可婶婶以为黑妞儿知道了什么,竟把捎给黑大爷的洋布给了痴情人。黑妞儿抱着洋布泪珠直转,迷怔怔回到黑家大院,把那块洋布平铺到两人睡过的炕上,蒙着被头抽泣了一整夜。

本来在忽大年“倒插门”之前,黑柱儿整天缠着黑妞儿嫁给他的,可黑妞儿死活不同意,哪有兄妹成亲的,那不叫十里八乡笑死了。黑柱儿说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在村头破庙快冻死了,被黑大爷抱回来救活的,按说他已经算是上门女婿了。后来忽大年悄悄跑了,黑柱儿就缠得更紧了,可黑大爷却不肯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已经嫁给了忽大年,就要守着小洞房,等到秋收人就能回来。可那年秋收人没回来,又一年秋收也没回来……

然而黑大爷却依然打气说:我看忽大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人家不是还给你捎来一块洋布吗?不定哪天就闷声回来了,回来了你跟了黑柱儿,让人家脸往哪儿搁?黑妞儿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就去给黑柱儿说,竟把黑柱儿气得几个月没跟黑大爷说话。后来她当了黑家庄妇女主任,给黑柱儿张罗娶了邻村姑娘才缓和了。可是,在黑大爷临咽气的时候,老人家却对黑妞儿说:现在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年这些年连个信都没有,怕是有祸啊,你就再走一家吧。也可能就是这个因由,黑大爷出殡那天,她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泪水哗哗地往脖子里灌,几次拉起来,几次昏过去,四里乡邻一片唏嘘。

可是埋葬黑大爷没多久,去济南城贩粮的黑柱儿兴冲冲跑回家,从怀里抽出一张在西北发行的《群众日报》。原来,他那天去找粮店结账,就在老板签字的瞬间,看到盛瓜子皮的报纸上,有“忽大年”三个字,这家伙竟然在西安主持了什么开工仪式。他便故意帮人家倒垃圾拿到报纸,又脚不停歇跑回了黑家庄。

但黑妞儿瞅着报纸纳闷,这× 工程是个啥工程呀?黑柱儿说:这可能是个保密工程,你到了西安肯定能找到,一个城不可能同时开好多工程。可黑妞儿心里还是担忧,这西安城在荒凉的大西北,万一这个忽大年不是那个忽大年,她跑上千里路去寻亲,不就成了庄里人的笑话了?可黑柱儿鼓动她,万一不是她的人也没关系,谁让他们取了一样的名字。

尽管黑妞儿对忽大年成家有些思想准备,她从鸭舌帽吞吞吐吐的神态也能猜出几分,可她还是将信将疑,他若寻了新欢也该捎个信来呀,到现在连个口信也没见呀?后来,她在寺庙门外拉住一个东跑西窜的光头小和尚,问那总指挥的家在哪里。小和尚开始不肯说,后来她说自己跟总指挥是一个村的才说了,总指挥和老婆带两个孩子,晚上就睡在万寿寺里。黑妞儿一听再没问下去,整个人顿时像被扔进冰窖萎缩了,她伸手扶住旁边的老槐树,脸在粗糙的树皮上磨蹭着,磨出了一道道血痕却不知道疼,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都涌上来,几乎快把她的脊骨腐蚀了。

看来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她脚步沉重地离开万寿寺时,愤懑与羞愧交织,真想回首一掌把面前一堵墙砍倒了,可是她没有。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小腿像戏台上疾步的丫环,一溜烟的工夫就到了铁路上,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伤心落泪的地方。可是,当她沿着火车道牙一步步走回火车站,又见到那位爆米花大爷,还是呜呜嘤嘤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泪水和热汗搅到一起,脸上水渍纵横。后来,还是大爷一番话像浇下一壶清水,让她的苦痛恍惚间洗涤清了:

你怕什么呀?你现在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是光光堂堂的正房,你男人偷偷摸摸娶了后,自然就是个偏房,你就大摇大摆进他家去,看那二房婆娘敢说啥,以后还不是得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呢。

黑妞儿被劝得不但没了哭声,还差点挂着泪珠笑出声来。是啊,我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我怕什么?于是,黑妞儿第二天又蹲到寺外老槐树下,只想等忽大年的吉普车过来扑上去。可是,当她真的看见人家下了汽车,两腿却沉甸甸没劲了。两人若在这里吵嚷起来,忽大年还能认她这个老大吗?她已经当了五六年的妇女主任,知道解放后讲究一夫一妻,家里即使有两个三个偏房,也只准留下一个做老婆,其余的都让娘家人领回去了,十里八乡哪院大户人家,不是一堆堆难缠的琐碎呢?何况这忽大年又当上了共产党的大官,咋敢光天化日娶两房老婆?万一他死不认账,自己还不把脸丢到闹哄哄的古城了。她思前想后没敢厮闹,又跑回城里跟爆米花大爷讨教,大爷摸摸稀疏的胡子呵呵笑笑说:那还不容易,你去跟他讨个字据,只要盖上他的手印,他就得月月给你供养钱,啥时候他也不能不认。

黑妞儿觉得爆米花大爷的主意是个笑话,忽大年一个大活人,咋可能给她写字据,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是陈世美吗?可她转念又觉得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只要手上有了字据,她就可以跟那个没见过面的二房媳妇争个高下,没准能争得男人回心转意,把他拉回黑家庄过日子,如果嫌村子太小就在胶东半岛寻个官帽戴,古话不是说叶落归根吗?即使这个法子把男人拉不回去,她有了字据也能逼那二房礼让三分的,以后她的吃喝穿戴总得管吧?

如何才能讨到按有忽大年指纹的字据呢?

黑妞儿知道别看那家伙人长得斯文,却绝不会听从一个女人随意摆布的。

她睡到半夜想好了计谋,只要动作麻利就可能手到擒来,让爆米花大爷见到忽大年的手印。于是,她坐等到天亮,买了几块白皮点心,把包点心的麻纸展开,用那掌柜的毛笔,歪歪扭扭写了“黑妞是我大老婆”七个字。

于是她怀揣着字据,抠下杂货店一块红印泥,早早来到万寿寺外寻觅藏身,天蒙蒙灰就蹑手蹑脚躲进了木料堆,单等忽大年散步过来。她已经估摸好了,要在他倒下的那一瞬,抓住他的食指,迅速抹上红泥,按到麻纸上,等他醒来或是等人追来,她早就万事大吉跑没影了。

可黑妞儿的如意算盘一实施就暴露了致命的缺陷,她从背后冲上去一挥掌,忽大年哼都没哼就倒下了,气得她骂了句,狗东西,不经打啊!然而,没等她掏出字据,就远远瞥见跟随的警卫员疯了般冲过来,她只好一松手,又闪进了木料堆,就像当年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脚下生风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