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军宣队长开始查询发言的真伪,不是高度怀疑厂长是隐藏在长安的汉奸、特务吗?怎么工指的头头敢公开跳出来唱反调?如果这件事不能给群众一个明晰的交代,也许会惹出乱子来。不过,这个年轻军官内心的天平,从那天起似乎在向忽大年倾斜。他从小生长在军区大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武器迷,对兵工人有种天然的敬意,老父亲常常板着面孔教训他:我从戴上红军的帽子就知道,要当兵就要会打仗,要去兵工厂支左,就要把干装备的人解放了!后来老父亲终于说了实话,他和忽大年是游击队时的战友,他后来入朝作战负了伤,被老乡藏进地窖才活下来。那年八号工程热火朝天,两人在省委门口邂逅了,随便找了家小酒馆喝了两瓶老白干,临别时忽大年说再见,他说你把工程搞不好,就不要再见了,现在田野似乎明白了老父亲的苦心。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干法,他匆匆敲开黄老虎办公室,人家正悬腕抄写《沁园春》,抬头见田野进门,放下毛笔就是真诚的恭维:多亏你把我从牛棚解放出来,也让我这个“牛鬼蛇神”可以舒展舒展筋骨。然后一边洗手一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田野眨巴眼问:你说我想说什么?黄老虎哈哈一笑:你想了解黑妞儿发言的可信度?田野不觉一怔,又听他慢条斯理说:你别说,你找我还真找对人了,门改户说的那封信,是当年查抄一个反革命的宿舍发现的,当时就审问了这封信的来历。可那家伙狡猾透顶,咬死是在路上捡的,这次门改户查抄旧档案,又拣出了这封信,顺着信里线索去胶东做了调查。
黄书记的意思是……她的辩护不足为信?
我再告诉你,这个黑妞儿与忽大年曾是一夜夫妻。
怎么会是一夜夫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听她发言就知道,有很大的感情成分。
你说她想包庇忽大年?可她的动机是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忽大年老婆去世了,诞生了一个钻石王老五。
有意思,有意思,经过这么一番交流,田野觉得忽大年很有嚼头,觉得还是先弄清楚此人历史问题,这关系到能不能“解放”出来主持长安行政业务,这关系到几乎瘫痪的运行体系能不能恢复,说到底关系到火箭弹的研制能不能走上正轨。现在,这个黄老虎倒是没有一点瑕疵,一个老八路,一个跟老父亲一个部队的战友。可此人是个老政工,没搞过一天行政工作,偌大一片工厂交给他不放心,所以他从黄老虎那里出来,就转身去了黑妞儿的指挥部。
这间所谓的指挥部,只有两张坑坑洼洼的乒乓球案子,上面一堆大字报底稿,围坐案边的人见到田野进来,哄的一声都出去了,只剩下黑妞儿站起来向他伸手,脸色却冷峻得有些奇怪。营长自己拉过木椅面对面坐下说:你昨天的发言很轰动。黑妞儿笑笑说:还有更轰动的事等你呢。田野急问:什么事?黑妞儿直言不讳:工司准备今晚去抢保卫科的武器库,里边有两个民兵连的枪支弹药。田野有点不信:武器库没有保卫?会等着他们去抢?黑妞儿笑了说:他们跟保卫科长串通好了,演一场周瑜打黄盖的双簧。田野倏地站起来说:你们两派组织没有大的矛盾冲突,没理由去抢枪支弹药啊?黑妞儿沉下脸说:不信,你今晚等着瞧吧。
我想再问你一个重要的情况。
还有比抢夺武器库更重要的?
你凭啥说忽大年是冤枉的?
凭啥?就凭我俩是一个村的。
可有人白纸黑字举报了他的问题。
谁举报的?胡诌乱说吧?
几年前从一个姓连的宿舍,搜到过一封没落款的信……
一张草纸,五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
是啊,还是八号工程指挥部的信笺。
黑妞儿蹑步把房门关紧,竟然爆出一个天大的秘密,说:你知道不?那封信是我写的,你听了也别笑话,当年我从黑家庄过来找丈夫,忽大年被我堵到了办公室,狗东西睁眼不承认,我也是嘴笨,到了紧要处舌头跟不上,想写封信让他看看,想逼他回心转意。可我看到靳子人挺善的,心就软了,就放了他一马,信写好也就没送出去,谁知道见鬼了,那信咋到了组织手里?
田野吃惊地看着昔日的胶东美人问:那封信是你写的?
黑妞儿一副赴汤蹈火的样子说:不信,你们可以查我的笔迹。
田野静静地听着,手在飞快记录,最后他放下笔又说:黑指挥,现在是不是你写的,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关键,是你在大会上说的内容能不能站住脚?
送走田野以后,黑妞儿端着茶杯进了关押忽大年的隔壁牛棚,喜滋滋地告诉老冤家,军宣队可能采信了她的发言,解放他的消息很快就会从喇叭里播出来。
可忽大年听了撇撇嘴角说:咋能解放?现在长安人看我眼里都冒火,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个血债累累的家伙,居然能爬到兵工厂一把手的位置,不知道把多少机密送给台湾主子了,枪毙都嫌轻了,只有让大家知道了真相才会明白,一切都是谎言!
其实黑妞儿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宣布为“解脱”,而要叫“解放”,人家忽大年问得也对,攻下敌人控制的地盘才叫解放,这不是反证他以前是个反动堡垒吗?其实,管它叫“解放”还是叫“解脱”,只要能出去就好。
现在这人待在牛棚尽管不出去,但有黑妞儿明里暗里关照,也没受皮肉之苦,吃的喝的管够,也没人扒住窗口喊打倒,只是那工司三天两头来提审,戴高帽,游大街,一路磕绊下来,尽是义愤填膺的唾沫和拳头,好像谁都敢走到他身边把帽子按一按,把牌子拽一拽,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革命气概。只有灰头土脸地回到牛棚,情绪才能平复下来,偶尔还会冒几声短促的口哨。
这多亏黑妞儿了,她真成了他的保护神了,她还情不自禁地说:等你解放了,可得好好谢谢我呀。忽大年扭头盯住胶东女的脸,似乎所有的自卑都消失了,脸颊还涌上一团若隐若现的愧疚,沦落人禁不住一把抓住黑妞儿双肩,大拇指一下嵌进了她的肩胛,痛得她一哆嗦,四目相对,嘴唇无语,这一对冤家似乎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了……
那黑妞儿呆呆立着没有一点表情,似乎她等待这一刻已等待得太久了,已经从十八岁等到四十五岁了。漫长的时间里常常做梦,梦到忽大年拉她到后山塞给她一摞手套让她织条线裤,还要染成藏蓝色的;梦到她又**裸昏倒在澡堂里,是忽大年冲进去把她抱起来,竟然抱到了长安大楼的办公室……可是当黑妞儿默默地落下眼帘,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又蓦然顿住了,扣进肩胛的拇指也从她肩上滑脱开。
只见忽大年好像一个激灵退了一步。但是,这个迟疑已经晚了,刚刚略显亲昵的动作,还是被贼眉鼠眼的看守从窗棂缝里窥见了。
黑妞儿绝对没想到,第二天晚饭后,指挥部成员突然接到通知,在成品库讨论什么重大的组织决定。黑妞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保卫科的枪支当天就让田野转移了,忽大年的问题也已经说清了,没听说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干吗这么如临大敌呢?
但她一走进去,就意识到这个会议是冲她来的,每个人手上的茶杯都在冒热气,显然大家都比她来得早,显然已经议论一会儿了,见到她推门进来,张大谝首先站起来说:我越来越感到问题严重,咱们工指是革命的群众组织,如果总指挥被走资派拉拢腐蚀了,会使广大群众思想混乱,大家都应该旗帜鲜明表明态度。
会场顿时静了,连小河南都站起来说:军宣队召开两派联合大会,黑姐发发言表表态也就行了,可你咋能公开为厂长辩护,就像是预谋好的。这时满仓慢吞吞说:人在做,天在看,会上讲明真相,也是对革命负责。但他话音未落,张大谝腾地站起说:关键是不能容忍她和走资派勾勾搭搭,上次忽大年能脱离看管去召集黑会,就与黑妞儿的怂恿有关,昨晚俩看守看得清清楚楚,俩人在牛棚里拉拉扯扯,要是没人啥事干不出来?
黑妞儿气得把桌子一拍:张大谝,你混蛋!胡说什么!会场顿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却都把矛头指向了黑妞儿,她几乎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了,总指挥是工指的形象,总指挥出了问题,工指也就出了问题,总指挥作风不检点,工指也就没有战斗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后来,针对那捕风捉影,还上纲上线了,气得她都不想搭理,眼盯着脚上的墨绿胶鞋左右摆动,好像脚趾里藏着什么秘密。
她这样不屑一顾,当然激起了指挥部成员的不满,到最后表决时,满仓不知啥时不见了,其他成员居然都同意撤掉黑妞儿的职务。唉,谁稀罕干这个烂差事,当初让干就不愿意,你们硬要一致同意,现在不想让干了,又是一致同意。
黑妞儿没等宣布结果,起身把自己的搪瓷杯塞进挎包,大步流星离开了会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尽管她的靶场交验组与这里只有一墙之隔。
黑妞儿出去跟牛棚里的忽大年打了个招呼,告诉他自己又变成无职无衔的群众了,这可能是老天爷有意造化,你坚持下去就会柳暗花明的。忽大年还以为她跟谁闹了别扭,可黑妞儿一句话说得他无言以对:你以为我当总指挥是想过官瘾?告诉你吧,我是为了找害小月的黑手,也更是为了你!今天我不当总指挥也是为了你!忽大年懵懵懂懂呆坐床头,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咋也理不出头绪来。
她先回到了靶场试验组,想给红向东打个电话。这种可以直拨外线的电话,在基层只配备调度室和靶场组。她觉得自己还是辜负了人家的期望,上任第三天红主编就来了,要给工指的成立做一个侧记,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等以后干出名堂再宣传,可转眼工夫自己就被赶下台了。唉,当初要是不干就好了,不干也就没这些麻烦了。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一个甜腻的女声告诉她,红主编被抽到北京的什么宣传组去了,但红主编临走留下话,让把长安工指的活动做个侧记。
呵呵,那就让主编啥时知道了叹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