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分配的名单终于公布了。
这一天,对于盈虚坊来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自“文革”初废除入学考试制度以来,中小学都是按居住地块划分,就近入学。盈虚坊中,同档年龄的孩子大都在一个学校甚至一个班级念书。所以,小孩子毕业分配,留在上海的人家自然是欢天喜地,发糖啦,请客啦,比过年还热闹。这里面还有细微的差别。留上海又进了国营企业的是最大的赢家;留上海却进了集体所有制的单位,总归稍有遗憾。回头比比人家下农村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甚至聊以**了。而那些有孩子分配到农村去的人家,这几年比不得前几年上山下乡一片红的时候,索性大家一起下去,也就死心踏地了,现在有了比较,既然人家小孩能留在上海,为什么我家孩子偏生要去农村?哭的骂的吵的闹的都有,哭过骂过吵过闹过后依然要忙着替孩子整顿下去的行装。也有明智的人家,不哭不骂不吵不闹,爽爽快快扛了行李下乡去。他们的眼光放得长远,近几年上海的工矿企业单位到农村招工的愈来愈多,首先得给贫下中农和各层领导留下好的印象,说不定因祸得福,还能获得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呢。
自儿子出事以来,吴阿姨最忧虑的事便是女儿的毕业分配。那日晚女儿被学校工宣队黄师傅叫去谈话约摸一个小时左右就回家了,女儿是被自己宠得娇横任性,不懂得体谅我,回家来也不跟她说说谈话的情况,只顾去厨房间烧水,烧了一铜吊开水,拎到厕所间洗澡去了。吴阿姨急得如卧针毡,硬撑着爬起来,走到厕所间门口,隔着门板问道:“小茧子,黄师傅怎么说?你还能留在上海吗?”
稀哩哗啦的泼水声中冒出小茧子的声音,懒洋洋不经意的,道:“妈,你放心睡大觉,我不会离开你的。”
吴阿姨方才悠悠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面“阿弥陀佛”念了好几遍,暗忖:素日里尽心尽力帮黄师傅家买小菜,总拣最新鲜的小菜送到他家。收他钞票每每又都扼去零头,宁愿自己吃点亏。功夫不负有心人,关键时刻黄师傅还是肯帮忙的呀!这一桩心事落定,毛病也去了一大半,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做人家了。
待到公布分配名单的那天早上,吴阿姨将小菜挨家挨户送毕,买了付大饼油条,转回家来,一看女儿还赖在**,急了,拍了下她浑圆而结实的臀部,道:“小茧子,你怎么还不起床?好象人家孩子大清老早就去学校看名单了!”
许飞红扭了下身子,道:“妈,你急什么呀,这名单铁板钉定了的,早看晚看又不会变掉。”
吴阿姨道:“你不晓得妈心里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了一夜天啊?快,快起来,去学校看个实在,好让妈定定心心做生活。”边说边将女儿的被子掀掉了。
许飞红只好爬起来,踢踏踢踏走到厨房间去烧水。吴阿姨总觉得女儿最近一段有点邪门,得了洁癖似的,天天晚上洗澡,早上爬起来还要洗澡,关进厕所间一洗就是半个多钟点。吴阿姨讲过她一趟,道:“小茧子,夜里刚刚洗过,早上爬起来擦一把够了。”女儿就冲她道:“我晓得你肉痛这点水费,就算你借给我的好吧?反正我就要有薪水了,到时候统统还你。”吴阿姨吃瘪,只好由她去。还好天热了起来,烧一铜吊水足够她洗的了。要放在大冬天,须得去老虎灶叫担水才好洗澡。早上晚上地叫水,人家不要当你神经病了!吴阿姨无奈地关照女儿道:“大饼油条在揭罩里,快点洗好吃掉它,冷了就不好吃了。看了名单,转过来告诉我一声啊”便匆匆出门做生活去了。
再说许飞红烧开了一铜吊水拎进厕所间,虽说底楼厕所就她们一家人使用,她仍将门反锁,还插上插销。她不愿意回想那个恐怖的夜晚在黄师傅家发生的事情,可是那污秽肮脏的一幕常常在她脑子里闪现,令她作呕。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一股酸胖胖的恶 气,涂了一遍香皂仍不够,再涂一遍,用毛巾死劲地搓,用水一遍遍地冲。最后,她闻闻自己的手臂,再闻闻肩胛,到处是一股香肥皂清悠悠的味道了,方才放自己过关。
许飞红先隔着玻璃朝敞廊张了眼,丁丁哥哥的脚踏车已经不在墙脚边了,自然也是去学校看分配名单了吧?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平素她总盼着能在敞廊里遇见冯令丁;这几日她却提心吊胆,害怕在敞廊里撞到冯令丁!她担心丁丁哥哥会不会闻到她身上有异味?她生怕自己在丁丁哥哥面前会抑制不住满腹委屈而嚎啕大哭。
许飞红站在石阶边沿,低了头颈,把湿漉漉的头发垂顺下来,好让园子里的风吹拂它们。吹了一会,又用块干毛巾反复揉擦。她压根不打算去学校看分配名单,谅他姓黄的也不敢把自己分到哪处犄角旮旯去!现在她没有别的心思,只想不停地洗澡,早点把那个畜牲留在自己身上的味道洗干净,她才好坦坦然然地跟丁丁哥哥说话呀。
许飞红终于弄干了头发,梳整齐了,在鬓边别了根草绿玻璃丝缠过的发夹。忽然就听得门铃叮令咚龙闹将起来,心里边恨道:“肯定又是找里委会的,有眼无珠,不看看清爽瞎揿铃!”气鼓鼓地去开门,日影头里黑忽忽站着的却是陆马年,横阔的身板把光线遮去了一半。
“陆马年啊,你来做什么?”许飞红脱口问道。
陆马年家住马路对过的棚户区里面。盈虚坊这些年虽是败落,但在街对面人家的眼里,那些青砖灰瓦的石库门房子可称得上高堂华府了。所以,街对面人家的孩子轻易不走进盈虚坊。这陆马年更是头一遭踏上守宫小红砖的台阶。原已是战战兢兢,被许飞红这么一枪戳过来,想好的话都乱了套,嗯吱半天,屏出一句:“你,你怎么不去看分配名单呀?”
许飞红没好气道:“有必要去吗?通知总归会寄到家里来的。”
陆马年捋把汗,挠挠头皮,动作牵强,像装了假肢,嘿嘿一笑,道:“许飞红你留在上海了。”
许飞红冷笑道:“我老早晓得了。”
陆马年原是想来报喜,讨许飞红开心。碰了姑娘一张阴势天面孔,倒不晓得如何落场势了,黑塔似的矗立在那里,闷声勿响。
许飞红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有点意不过去,便浅浅一笑道:“不过陆马年,还是要谢谢你呀,特为跑过来告诉我。”看他仍僵着不动,只好又问了句:“你呢?你肯定是留在上海的吧?”
陆马年才又高兴起来,咧了嘴笑道:“我分在房管所,蛮对我胃口的,又是国家单位,旱涝保收。你的单位也蛮好的,分在盈虚街菜场,大集体,跟国营企业差不了多少,而且生活也不重,是吧?”
虽然已有了些思想准备,许飞红还是沉了一沉,小菜场跟航天局相比,毕竟相差一段距离。自嘲道:“好像老天安排好了的,日后我妈来买小菜好不用排队了。”胸口忽就郁闷起来,没心情再敷衍下去,恢恢地道:“没别的事了吧?那我进去了。”
陆马年费尽心思才觅着与许飞红单独讲话的机会啊,他哪里肯这么便当就放手了?许飞红就像只停歇在花蕊中的蝴蝶,陆马年害怕她嘟地就飞没了影,万花丛中何处再觅倩影?陆马年看似鲁钝愚拙,却有玲珑心窍,就晓得用什么话能绊住许飞红的脚步。忙道:“许飞红你大概还不晓得吧?冯令丁分在农村档,还好,在上海郊区,奉贤五四农场。”
许飞红真就立在门框中不动了,茫然地盯住陆马年。最近一段,许飞红被自己的事体搅提焦头烂额,便不及关顾冯令丁。却不料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了!
“畹丁姐姐早就回新疆了,冯令丁应该是硬档留上海的呀!”许飞红自言自语嘀咕道。
陆马年马上接了口,道:“是冯令丁自己再三要求去农场的。他在你那份倡议书上签了字,还单独写了份决心书交给毕配组。学校过几天要开欢送大会的,冯令丁现在成了真正的先进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飞红白了一眼,恨声道:“你什么意思?就是说我是假先进喽?”
陆马年一不小心踩响地雷,慌忙道:“没有没有,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呀。其实当先进有什么好?我妈说,那是一时荣耀。去了乡下那才是一世的苦呢。”
许飞红惊讶地瞟了他一眼,心想:别看他憨头憨脑,肚皮里道道还蛮多呢。正挖空心思想词儿要反驳他,却见冯令丁骑着车赤浪赤浪地过来了,心里闪过一丝惊慌,把持住了,轻轻地咬住下唇,幽幽地看着他。
冯令丁的脚踏车扣刻扣,在台阶跟前煞牢,他一只脚撑了地,抬起头笑道:“好你个陆马年,抡我的功劳,跑来跟许飞红报喜对吧?”
陆马年被冯令丁洞破心事,面孔涨得酱红,硬撑道:“我是来找你的嘛,半导体元件给你带来了。”动手便去书包里掏。
冯令丁道:“那是开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其实没有那篇思想小结,你也会分配在上海的。”
陆马年口气便豪迈起来,道:“君子一言四马难追”叭,将一包电子元件放进冯令丁车前的网兜里了。又道:“我妈礼拜天要请客,天井里可以摆三桌酒,圆台面也借好了。冯令丁,你肯赏脸吧?”眼乌珠骨碌笃朝许飞红转去。
冯令丁哈哈大笑,道:“陆马年,你到底请我还是请许飞红啊?”
陆马年忍不住嘿嘿笑道:“两个人都请嘛。”
许飞红惊讶地盯着冯令丁。丁丁哥哥今天前所未有地神情明朗,妙语贯珠,且笑得那么生气勃勃,便使他愈发地风姿俊爽,愈发地讨人喜欢。前些天一直躲着他,不敢正眼瞧他。此时许飞红的眼珠子却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了。
冯令丁正巧转过脸来对她笑道:“许飞红,陆马年一片诚意呀,你去不去?”
许飞红不期与冯令丁目光相撞,心里一烫,忙垂下眼皮,不响。
那陆马年在旁边急了,道:“我妈特为请了她们店里做小菜的一把手来掌勺,那位师傅从前在部队是给东海船队的司令员烧小菜的。”
许飞红虽垂眼看着脚尖,余光里全是丁丁哥哥的影子。便道:“冯令丁你去我也去。”说完心怦怦跳。
冯令丁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也许是许飞红的感觉?随即道:“陆马年,许飞红答应你了,我就做陪客吧。”
许飞红亲匿地白了他一眼。她讨厌丁丁哥哥言语间总将自己往陆马年那边推。不过,丁丁哥哥总算答应陪自己一起去陆马年家吃饭了,这就足够了。
陆马年自然是眉笑眼开的,当胸给了冯令丁一拳,道:“那就说定了,你们可不能变卦了。”美滋滋乐陶陶地走了。
陆马年一离开,冯令丁便扛起脚踏车往门里走去。许飞红跟在他身后,带着疑惑与侥幸,问道:“冯令丁,是你又写了决心书要求去农场的?”
“是啊!”冯令丁答得很干脆,并没有停下脚步。
许飞红紧追着,口吻中已有了责难:“为什么?”
冯令丁没作声,扛着脚踏车走进厨房间,又绕进花园,踏上敞廊,把脚踏车往墙根头一靠。待他回转身子,许飞红就拦在他面前,黑沉沉的眼珠子逼得他无处逃遁。
冯令丁有点尴尬地笑笑道:“小茧子,刚才在弄堂口我碰到吴阿姨了,她听讲你分到小菜场,蛮开心的……”
“冯令丁,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许飞红不耐烦地打断他,不依不绕地追问道:“你明明是可以留在上海的嘛!”
冯令丁眯缝着眼看着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又恢复了惯常行云流水难以捉摸的淡然,道:“这楼房,这弄堂,这马路,我都看腻了,想到广阔天地中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许飞红竖起食指往上戳了戳,道:“你妈妈,李同志,她会舍得让你走?”
冯令丁棱线分明的嘴角挑起一缕浅笑,道:“自然是舍不得她宝贝儿子喽,不过,必须服从分配,这一点她是清楚的。”忽而压低了嗓门道:“许飞红,你千万不能告诉我妈真相,所以也不能告诉你妈,我妈最大的消息来源就是吴阿姨了,晓得吧?”
许飞红乖顺地点点头。做丁丁哥哥的同盟军,帮助丁丁哥哥保守一个秘密,这种感觉在许飞红心里是那般美妙那般甜蜜。却想到丁丁哥哥不久就要离开守宫,那眼圈忽就红了起来。
冯令丁又嗬嗬地纵声笑起来,笑了一串后收住,道:“小茧子,我说的吧?你会留在上海的。吴阿姨好宽慰些了,祝贺你呀!”竟伸出手在许飞红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便转身走出敞廊去了。许飞红独自清冷地呆在敞廊里,耳边厢萦绕着冯令丁最后的那串笑,她怎么听着笑声勉勉强强、支离破碎的?
这天,吴阿姨收工回家比平素又晚了近一个钟头。做完生活,她特为去倪师太那里烧了三柱香,还还愿,菩萨保佑总算小茧子留在了上海。事实上,倪师太那间后厢房里,香火从来没有断档过,盈虚坊的居民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房间里没有点灯,通花园的门却洞开着,铺了满地云影斑驳的月光。吴阿姨探出头张了眼,月亮近似浑圆,快月半了。
吴阿姨怕吵了着女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俯下身子一看,女儿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一对眼珠子在幽暗中曈么发亮。
“小茧子,你没有睡着啊?”吴阿姨笑道,拧亮的床头灯。
许飞红被母亲打断了幽思冥想,骨碌一个翻身,送给吴阿姨一个气鼓鼓的背脊。
吴阿姨扭身坐在床沿边,拍拍女儿的肩胛,道:“小茧子,小菜场有小菜场的好处,离家近,顾客又都是一条街上的熟人,都会照顾你的。真的去了航天局,也不晓得分配什么工种,说不定……”
许飞红弓身坐了起来,打断道:“妈,你又瞎操心,我何曾讲过小菜场不好啦?”
吴阿姨道:“小茧子开心就好。妈现在是抬脚怕踩死蚂蚁,喝水怕噎着气管,都叫你哥的事弄得神经兮兮的了。”便长长悠悠吐出口气,叹道:“要是兆红不出那档子事,我们一家也算太平了。”
许飞红俯在妈妈肩胛上道:“妈,我们不是已经托张阿姨去反映情况了吗?急也急不出名堂的,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说着从吴阿姨鬃发中挑出一根白丝,手指勾着,稍一用力,拔了下来。
吴阿姨苦笑道:“要是多几根白发能换回你哥哥的平安无事,妈情愿长它满头银丝。”
许飞红搂住妈妈的肩胛想说什么,想想又不说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妈妈肯定由哥哥想到了父亲,这个话题十多年来他们全家都讳莫如深。在许飞红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很模糊。四岁那年,母亲接她去上海之前,曾带着哥哥和她,乘了两天的汽车,到一个地方去见了一个男人。隔着一道铁栅栏,母亲对着那个男人只是抹眼泪,那男人对着母亲只是长吁短叹。后来,母亲叫哥哥和她把手伸进铁栅栏中,那男人一手捉住他们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便松开了。这是许飞红和父亲唯一的一次肌肤接触,父亲的手掌有点粗糙,就像母亲用旧绒线给她织的毛线衣一样,却很暖和。
吴阿姨拍拍许飞红的手背,道:“好了,妈眼皮撑不牢了。睡吧睡吧,明朝还要起早。等你去菜场上班了,妈倒好偷懒一刻了呢。”
许飞红哪里肯放母亲去睡?她还有顶要紧的事体要问呢。便箍紧手臂不放松,道:“妈,你总归听讲了吧?你的干儿子分去农场了。你心痛了吧?”许飞红对母亲将才出世的自己丢在乡下,跑到上海给冯令丁当奶妈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言语中不免酸溜溜。
吴阿姨在女儿秀挺的鼻尖上点了一下道:“你说你呢?自己待人家多少巴结?倒怕妈妈待人家太巴结了。难怪人家讲,小姑娘的心事,是躲在螺丝壳里的肉。”
许飞红摇晃着母亲的肩膀,扭怩道:“谁巴结他啦?谁巴结他啦?”
吴阿姨道:“好好好,我们小茧子不巴结人家,妈也轮不到心痛人家,人家自有亲爹亲妈心痛呢。”
许飞红这才问到关节处道:“那冯同志李同志呢?他们会让冯令丁下乡去吗?”
吴阿姨偏着脑袋想了想,道:“怪不得呢,我还道是我小菜烧得不好,怎么只只菜碗都是满的?想必是为了小弟要下乡,哪里还有胃口啊。”
许飞红急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吴阿姨道:“我上去晚了一会,老的小的都各自关在房门里,一点响动也没有。我收作了碗筷下来,洗好端整好,就回家了,还有什么后来不后来的?”
许飞红便趴在母亲耳畔轻声道:“妈,李同志跟你还是蛮有谈头的,你明天问问她嘛。前两年也有人赖在上海不下乡的,屏到后来,街道里还是给分配工作的。”
吴阿姨晓得女儿自小喜欢丁丁哥哥,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倒是望冯令丁离开一段,好让小茧子死了那种心思。她相信她奶大的这个男孩子,将来必是麟凤龟龙般的人物,我们小茧子哪里有那种福分呢?吴阿姨肚皮里的话又不好跟女儿明说,只好敷衍道:“晓得了,妈明天去问就是了。现在好让人我睡觉了吧?”
许飞红双腿索噜往下一伸,躺平了,咬住被单一角,偷偷地笑了。吴阿姨便拧灭床头灯,一头躺下,舒展着酸疼的腰背。蓦地,她想起一桩事情,晓得女儿不会马上睡着,侧过身子道:“小茧子,妈日日去常家,帮天竹擦洗身子,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头。”
许飞红的心思仍缠在冯令丁身上,只轻轻从鼻孔里吹出一声:“嗯?”
吴阿姨道:“天竹发病快半年了吧?没见她行过一次经,腰身又日见状大。我不放心,又不好跟常先生直说,就托单根爷叔给她们姨妈打了电话,隔日带她到医院里去查一查。”
“妈你不放心什么呀?”许飞红哼唧地问了句。
吴阿姨叹口气:“我怕她是怀孕了,前世作孽呀!”
许飞红没有声音了。吴阿姨心想:年纪轻就是好,再多的心事,说睡着就睡着了。
次日近午,吴阿姨赶着替冯家做小菜,先上三楼跟李同志招呼一声,李同志却不在家,两扇门关得死死的,吴阿姨便下楼去厨房淘米洗菜。这么多年做下来,她对冯家人的口味拿捏得八九不离十,就连李凝眉这般出了名挑剔难弄的东家,也由着吴阿姨调排,做什么吃什么了。不过吴阿姨心里还是有点不落实。“文革”初始,李同志在中学也被戴上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帽子,靠边站了。后来她索性请了长病假,用不着去上班。平素吴阿姨在厨房间做菜,李同志会下楼来,立在她边上,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讲闲话解厌气。今日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开了?
吴阿姨要做生活的人家,时间都是候分刻数好了的。她做好几只小菜,放在架橱里,托里委会阿姨跟李同志关照一声,便匆匆走下一家去了。下半天几户人家转下来天已擦黑,再到常家端整他父女三人的夜饭,还要给常天竹擦身喂药,服侍她躺下,待她沉沉睡去,方可脱身回守宫,那已是星汉横空、月高风细之时了。
吴阿姨再晚回家,总是先进厨房转一圈。看到冯家橱里小菜碗都拿走了,便上了三楼。踏上楼板,一眼看见依墙放着一只簇新的咖啡色人造革箱子,吊牌还垂着。原来上半天李同志是出去帮儿子买箱子去的,这么看来,她是同意让儿子去农场了?却见落中那间房门虚掩着,吴阿姨还是在门上笃笃扣了两下。
“是吴阿姨吧?进来。”李同志喊道。
吴阿姨推开门,看看方桌上已是残盆剩羹,是等着她来收拾的局面;房间里却只有李同志一个人,坐在一张旧藤椅上缠绒线团。一张方凳倒过来四脚朝天,上面绷着一绞湖蓝的粗绒线。
李同志仰起的面孔竟布着笑意,一对丹凤眼像两条扑腾的鱼儿,道:“吴阿姨,今朝要给你加点生活了。碗筷等歇再收,先来帮我绕绒线。才绕了几团,我两根手臂就像被人夯了一拳,又酸又痛的。”
吴阿姨拖了把椅子在她身边人坐下,接过线团索噜索噜地绕起来。一边察颜观色,李同志双手轮换着捏自己的肩膀,并无忧伤烦闷之色。吴阿姨肚肠一转,倒底不忍心让女儿失望,便笑笑道:“怎么?冯同志和小弟出去啦?”
李同志道:“父子俩放下饭碗就蟠到小房间里看电视去了。他们设计院给了个额度,买的电视机,盈虚坊里大概还是头一台。冯同志生怕太招摇,就放到小房间里。吴阿姨,要去张一眼吧?”
吴阿姨忙道:“不用不用,不要去吵扰他父子俩。”其实吴阿姨的东家当中有一户也买了电视机,吴阿姨也不挑明,省得败了李同志的兴致。
李同志便道:“我看看也没什么稀奇,比从前街上拉洋片的大不了多少,不过手脚会动罢了。”
吴阿姨笑道:“总归是稀罕物啊,冯同志算是熬出头了。”
李同志冷笑道:“只是想到要用他了。所以讲薄技在身,赛过家产万贯。”
吴阿姨连连称是。一绞绒线绕尽,又换上一绞。吴阿姨捏起一根凑近了看看成色,道:“这一定是李同志压箱底的老货吧?摸上去软绵绵,一点不糙手,颜色又新鲜又不乡气。”
李同志叹道:“十几箱子的老货,烧得一丝不剩。这点绒线也是侥幸,那一年从箱底翻出来想给冯同志结件套头毛衣,运动开始后就丢在抽屉里了。”
吴阿姨总算弯弯曲曲盘到了正题,小心翼翼道:“李同志,你这是要给小弟结毛线衣吧?”
李同志窄窄的面孔上眉平鼻顺没有动静,声音也是平淡无味的道:“是啊,奉贤农场靠海,风大。我是想问问你的,结元宝针暖和还是水草花暖和?”
吴阿姨道:“男孩子还是穿元宝针登样,也挡风。”停停,又道:“李同志,你真舍得放小弟去奉贤农场啊?前头沈家姆妈的女儿,去年也分到农场就是不下去,后来倒被她磨到街道工厂上班了。”
李同志纤巧的鼻孔哼了一下,道:“我们小弟长长大大的男人家,整天去混在婆婆妈妈中间有啥出息?去农场苦是苦点,还有个盼头。听讲上郊农场每年上调工矿和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都不少。”
吴阿姨连忙附合道:“莫道蛇无角,成龙也未知。小弟弟有肚才,学问好,总归会飞黄腾达的。”
李同志点点她,道:“不是我要批评你,这种话外头不好乱讲啊!什么叫飞黄腾达?应该讲为人民服务!”
吴阿姨抿嘴一笑,道:“我又不是白痴,哪里会到外面乱讲?小弟弟是我奶大的,我是盼他好呀。”
李同志终于挺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吴阿姨,我心里头的苦有谁晓得?我也只好对你发发牢骚了。我们家那位大小姐,早不来晚不来,偏就在小弟分配的当口回来治病,弄得满城风雨,都晓得她已调到场部当干部。当时我就担心会影响小弟的分配,果不其然吧?可是我一句作声不得,冯同志反过来还要给你看脸色。他刚刚恢复工作,儿子要是不服从分配势必又要影响他。这两天我是前前后后正正反反想了一遍又一遍,也只有让小弟去农场了。好在小弟倒是爽爽气气,毫无怨言的。”
吴阿姨心里不晓得是难过还是庆幸,含含混混道:“奉贤跑跑还算便当,长途汽车两三个钟头好到了吧?”
待绒线一团团绕好,用块方头巾包起来。吴阿姨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就下楼了。将碗筷往水池子里一塞,先转回屋里,女儿一定在等她的回话呢。
房间里却没有人。
“小茧子!小茧子!”吴阿姨喊起来。
“妈,招魂啊?喉咙那么响!”声音是在敞廊里。
吴阿姨吁了口气,嗔道:“都几点了?起夜露了,还不进屋?”说着探出身子,却看见女儿披星戴月地在敞廊里跳绳,划答划答绳子抡得转轮一般。女儿打小恣意任性,常有惊人之举,吴阿姨见怪不怪,笑道:“小茧子,你是气力没处用吧?快停下,妈有话跟你说。”
许飞红边跳边喘道:“等我跳到五百下。”
吴阿姨抬手朝上指了指,许飞红这才停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跟吴阿姨进了屋。
吴阿姨随手掩上两扇落地窗,转回身道:“妈问过李同志,她已经在替冯令丁打点行装了,看来她是不会让儿子不服从分配赖在家里的。”
许飞红捧着白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喝水,一气喝干了半缸凉水,才道;“今天校革委会主任在年级大会上表扬冯令丁了,还让他火线入党,胸口头戴了朵大红花,弄得跟新郎官一样。”
吴阿姨看看女儿说话口气平平常常,并无情绪波动,也就安心了,道:“各人自有各人福,人生穷达谁能料?我们不求名扬天下,我们只求平平安安。”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洗碗去。又听得女儿在脑门后追着喊:“妈,帮我烧铜吊水,我要洗澡。”吴阿姨恨声道:“小祖宗,还没有折腾够啊?”
待吴阿姨将碗筷锅盆洗净擦干摞好,那铜吊子水也开了。吴阿姨拎着铜吊子进屋,听到女儿在厕所间里“哎哟哎哟”地叫,心想小祖宗又出什么花头呀?跑过去一看,女儿坐在马桶上,双手抱住肚皮直哼哼。倒吓了一跳,道:“怎么啦?肚子痛啊?吃坏啦?着凉啦?还是痛经啊?”
许飞红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吴阿姨急得一跺脚,道:“我去架橱里翻翻看,年头浸的杨梅酒还有没有?”
许飞红迸出一句:“妈,我不喝杨梅酒,拉清爽就好了,你管你去睡觉,”
吴阿姨也实在有点困乏了,便将铜吊子搁在小板凳了,关照道:“那你也快点洗,水停歇就凉了呢!”
吴阿姨头挨枕头就迷糊过去,也不晓得女儿搞到几时才睡下?更不会想到女儿心中这一刻的恐慌和忧煎。
许飞红的灾难是由母亲的一句话引起的。前夜里,母亲说:“天竹发病快半年了吧?没见她行过一次经,腰身又日见状大。我怕她是怀孕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就昏昏睡去了,许飞红却是犹闻惊雷,犹临绝壁;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将被单塞在嘴中咬着,免得自己哭出声来。
十七岁的少女,对男女之间的隐秘只是朦朦胧胧地知晓个大概,她忧心忡忡地想到黄师傅对她干的事,吻了她的面孔,摸了她的胸脯,压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喘气,弄得她裙子上短裤上都是湿答答粘稠稠的东西。这恐怕就算是强奸了吧?她这个月的经期已过了近十天。平素经期拖延的事也常有发生,从来也不在乎。现在却愈想愈担心,愈想愈害怕。会不会也是怀孕了呢?若真是那样,她将如何面对母亲,面对丁丁哥哥,面对盈虚坊的街坊邻居啊!
第二天清早,她听得母亲出门去菜场了,便立马起床,跑到敞廊里跳绳,双脚并拢了跳,拼命跳得高。她认为女人怀孕就像果树结果子,用力摇动树杆,果子就会掉下来的。去学校的时候,她又跑到卫生室,跟卫生老师诉说大便不通,肚子胀气,讨得一盒润肠片。说明书上标明一次只能吃两片,她却一气吞下去五片,这一天连着拉了十几次肚子。她以为小孩子就是蟠在妈妈的肚肠里,是可以跟大便一起拉出来的。
许飞红狠命地折腾自己来惩罚自己的软弱,她怨恨自己那天在黄师傅家为什么不狠狠地搧他一记耳光?却会毫不反抗地顺从了他?她也怨恨冯令丁,为什么不跟自己说真心话?若早晓得冯令丁愿意去农场,她何必百般讨好黄师傅?就和丁丁哥哥一同去农场岂不是好?
许飞红就在悔恨、焦虑中煎熬了几日。吴阿姨还是觉察出女儿有点不对头,怎么眼圈发乌,双颊像被人剔去了两坨肉似的?吴阿姨晓得问女儿是问不出名堂来的,倒是会被她抢白两句。她凭着自己的经验推测,小茧子是因为丁丁哥哥要去农场而心里难过,便忖道:难过一时总比难过一世好,就让她难过一时吧。等小弟走开了,她也上班了,慢慢就会不难过了。吴阿姨自己在心里解释通了,并不去叼扰女儿,反倒愈上心地帮女儿准备种种好吃的小菜,帮她补充元气。
礼拜天早晨,许飞红穷凶极恶地跳完五百下绳,又烧了铜吊水顷令咣啷地洗澡。心里却七上八下掂掇着,挣扎着:中午究竟要不要去陆马年家赴宴呢?要是去,万一被那些眼光厉害的阿姨婶婶们看出点破绽,将如何收场?转而一想,明明答应陆马年的,若失约,人家会不会猜到点什么?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呢?真是去不好,不去不好,山穷水尽疑无路了!
看看钟面快到十一点了,许飞红磨叽磨叽站到镜子面前,镜子里面的女孩子依旧青春亮丽,丰满而苗条。许飞红自己对自己却很不满意,本来红杏般的面孔怎么变得黄糙糙的?本来蛮合体的衬衣怎么变得紧巴巴的?莫非真的……?!恐惧攫紧了她全身每一个细胞,她歇斯底里地跺脚,两手握拳猛捶自己的肚子,咬牙切齿地骂道:“打死你,打死你……”
忽然,虚掩着的落地玻璃窗外,“阔嚓”一声响,许飞红心一怵,倏然收住身手,变作一具石膏像。许飞红太熟悉了,那是丁丁哥哥踢撑脚架发出的声音啊!丁丁哥哥就在敞廊里,他一定也会听得屋里发生的各种声响,他会联想到什么吗?
“许飞红,许飞红在吗?”
丁丁哥哥的喊声让许飞红起死回生了,她慌忙应道:“嗳!”往脸上使劲搓了两把,急冲冲推开门走出去,想叫一声“冯令丁”,动了动唇,出不了声,丁丁哥哥俊秀清朗的仪容令她自惭形秽。此一刻她宁愿自己化作萦绕着丁丁哥哥的轻风,变作紧随着丁丁哥哥的影子,让丁丁哥哥看不见她,她却能分分秒秒盯着丁丁哥哥看个够。
冯令丁将脚踏车横在他和许飞红当中,一手扶车龙头,一手拍车屁股的书包架,笑道:“时间差不多了,走啊,我带你去。陆马年肯定已经等得心急火燎了。”
许飞红并不在意冯令丁言语之中的揶揄,又能够坐在丁丁哥哥脚踏车的后面,由丁丁哥哥驮着在盈虚坊长弄短巷里行驶,这种幸福每每总是出其不意地降临在她身上,令她陶醉、昏晕,便将其它的种种忧虑呀,猜测呀,紧张呀,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抿嘴甜甜一笑,便跟在丁丁哥哥身后走出大门。丁丁哥哥仍叫她先坐在书包架上,然后长脚一蹬,车如满弓射出的箭,嗖地飞出去了。
盈虚坊中速度最快的永远是小道消息。冯令丁驮着许飞红的脚踏车还没有驶出坊门,就有人去告诉吴阿姨了,说冯家公子公开驮着你家小茧子在弄堂里窜来窜去,吴阿姨你是不是快要请我们吃喜糖啦?吴阿姨正在靠近牌楼的一户东家晒台上晾被单,疑惑道:“不会的吧?我们哪里攀得上冯家呀!”传信人道:“怎么攀不上?冯家公子要到农场去了,现在他们是要倒过来巴结你吴阿姨了。”吴阿姨笑笑,摇摇头,仍是不信。就听得弄堂里传来一串脚踏车的铃声:“丁零零零……”传信人推搡着吴阿姨道:“过来了,过来了,你快看啊。”
吴阿姨真就探出头往弄堂里张去,果真看到冯令丁驮着小茧子正朝盈虚坊大牌楼门驶来,小茧子仰着的面庞上浮着妩媚的笑意,漆黑的短发被风刮起,像只轻快的黑蝴蝶盘迩欢舞。
许飞红也看到从晒台探出半个身子的妈妈了,便扬起一支胳膊喊道:“妈,我们去陆马年家吃中饭——”声音留下了,车已驶出坊门,看不见影了。
吴阿姨一时不晓得该喜还是忧?更不晓得如何向热心的报信人解释,怔了一歇才道:“他们是同学呀,一道去同学家吃中饭呀。”
报信人略有点不快,道:“哦哟吴阿姨,你还这样保密作啥啦?弄堂里老早就有闲话了,冯家人千不挑万不挑,为什么独独挑你吴阿姨住进守宫呀?一个是你奶大的,一个是你亲生的,前世姻缘定好了的。”
却说冯令丁驮着许飞红驶出了盈虚坊,穿过了盈虚坊街,驶进街对面的小弄堂,便吃到苦头了。原来那弄堂全是石卵蛋铺就的弹硌路,脚踏车的轮盘被颠得拍皮球似的,两个人的屁股都被弹得很疼,许飞红差点没被弹掉下来,只好紧紧抓住冯令丁的皮带,“哦哟哦哟”直叫。这样勉强行驶了一段,冯令丁一只脚撑住地,苦笑道:“许飞红,我们还是走过去吧,再颠下去,肚肠都要颠出来了,还怎么吃东西呀。”
许飞红好不情愿地松了手,从书包架上挪下地,瞟了眼丁丁哥哥,就觉得两只耳朵皮烘烘地热起来。
冯令丁推着脚踏车在前头走,弄堂太逼仄了,许飞红无法跟丁丁哥哥齐肩并行,只好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后头。
这片住宅形成于抗战期间,原本就是从日本鬼子轰炸后的废墟中拼拼凑凑搭建起来的,是最彻底的棚户区。几十年下来,除了58年填浜筑路,政府将沿街的危房拆除,造了一排火柴盒式样的砖木工房,纵深进去的房子还是原先的基础,只是随着人丁日渐增长,又陆续在那些歪歪斜斜的平屋上搭建起更歪歪斜斜的楼层。为了最大限度地满足日常起居的需求,弄堂的宽度已被蚕食到仅可供两人面对面擦肩而过的地步,抬头望天,足可用“天不盈尺”来形容。对过人家互相要借点什么家什,只消从窗户伸出手去便可传递;午后闲暇时分,对门对的家主婆各坐在自家的窗口前,边织织绒线补补衣裳,边可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交流信息。
这片住宅的人家互相都知根知底,都晓得今朝中上老陆家要请人吃饭,也都晓得这一前一后走进来的男孩子女孩子是陆马年的同学,甚至也晓得他们是对过盈虚坊人家出来的孩子,自然对他们就有了一种仰视的新奇,众多目光一程一程追踪看他们,还伴着点点戳戳许多的猜测和议论。那冯令丁常到陆马年家装半导体,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和议论,浅浅的笑意云雾般笼着他的面庞,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坦然。许飞红却又是羞赧,又是欢喜, 杂着忧虑与提防,这百感交集令她低眉怡色地收敛,不似以往的高视阔步,反而凭添了她几分娇媚可人。
这地方的消息和盈虚坊一样,比人跑得快得多。他们方才走进去了一段,还没有深入腹地,陆马年就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他穿了一件簇新的天蓝的确凉短袖衬衫,肩膀上还留着剪裁时划下的粉线。新剃了头,像戴了顶爪皮帽,头顶心还硬生生三七分开,不伦不类的式样,就晓得是弄堂剃头摊上的杰作。许飞红忍俊不住,掩嘴笑起来。陆马年被她笑得不知所措,笑也好,不笑也好,门板似地竖着。冯令丁便当胸给了他一拳,道:“打扮得跟新郎倌一样啊!快领我们去你家呀。”陆马年这才松了绑似的活动起来,一张脸仍胀得跟红灯笼似的。
陆家人的房子在这片棚户区中的确有点鹤立鸡群的架势。首先,他们的屋子真正的两开间,两层带搁楼的房;其次,他们三兄弟各自的屋子呈品字形布局,山墙互相依傍,居中围起一眼十多平米的天井,让多少人家眼红啊。
当年起屋时,陆老爷子随手在屋旁插下一株半人高的洋槐嫩枝,几十年下来,已长得比楼还高。虽不及盈虚坊内两棵古银杏的苍莽遒劲,森罗万象,却也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正是“风老莺雏,两肥梅子”季节,正午的日头已是灼人,陆家天井里却“午阴嘉树清圆”,洒落一地浓荫,扬起一天槐花,凉风习习,清爽怡人。
树荫里磕头碰脑地塞下了三张圆台面,陆马年引着冯令丁许飞红走进天井时,三张桌面几乎已无空席。冯令丁被插进班上男生的那一桌,许飞红却被安排坐在陆马年父母的身边。许飞红心里不乐意,她发现陆马年单请了她一个女生,那边十几个男同学围了一桌,挤得个个侧身而坐,还有一桌尽是街坊邻居。许飞红目光一圈扫下来,自己也只有坐这一桌了,只得勉强笑着同陆马年的父母、叔伯舅姑一一招呼。
陆马年的母亲,盈虚街人称陆大娘子的。她并非陆家长媳,只因年岁比丈夫大了六七岁。虽长相粗陋,却举案齐眉地恩爱了二十年,并且为陆家生下唯一的孙子,在陆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自然晓得儿子的心意,便捉牢许飞红的手,眉开眼笑地问长问短,唾沫飞溅在许飞红的面孔上,弄得许飞红心生厌腻,对着两桌佳肴倒了胃口。陆大娘子偏生还拼命往她碗里搛菜,哪里吃得了?不吃又怕人家猜东猜西,便悄悄往桌底下丢,反正有两只猫一刻不停地在桌底下窜来窜去觅食呢。
嘴巴懒得动,许飞红的耳朵却像根天线笔笃势直竖着,隔壁一桌街坊邻居的闲话直教她心惊肉跳,冷汗漉漉,他们竟是在议论常天竹啊!盈虚坊间的传闻早就飞出了盈虚坊。传递这则消息的人好像有亲眷住在盈虚坊内,故而言之凿凿,不容置疑的口吻。盈虚坊常家小开的大姑娘春头上不是被流氓强奸发神经病了吗?多少秀气一个人,吃药吃得像胖大海一样。前两天去医院一查,你们猜怎么样?肚皮里小孩已经五个多月了!听者无不惊愕骇然,唏嘘喟叹。有人道,无论如何要把肚皮里的小孩子拿掉,孽障呀,生下来害死人的。知情人却道,太晚了,快六个月的胎儿已经蛮大了,再讲这女孩又有心脏病,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当爹的终究签不下那个字呀。
街坊邻居们关于常天竹的议论不仅没有结束,反而愈演愈烈,引逗得这一张饭桌的人也开始谈论起来,谈论的愈深入细致,愈是面面具到,将常家祖宗三代、叔伯舅姨统统翻出来咀嚼品味。一旦提及常天竹那位嫁给汉奸做了姨太太、日后又神秘失踪了的姑妈,席间更是一番慷慨陈辞,口诛笔伐。似乎常天竹现今遭的罪,全然是她当年欠下的孽债所至。许飞红被耳畔的聒噪搅得头晕目眩,一阵阵地出虚汗,仿佛那些唇枪舌剑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想像着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也如常天竹般被人解剖,被人评判,被人耻笑;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哥哥都会成为人们口舌上的猎物;甚至隐匿了十多年的父亲,亦可能被人挖掘出来加以鞭挞抨击。这样的场景令她筋骨瑟缩,五内如焚。忽就感到小腹部一阵一阵地**起来,方才被那口醋强压下去的呕吐感又泛上来。她咬紧牙关忍耐着,汗珠竟从额角至下巴滴下来。啪答落在台面上。幸亏人们的注意力全被常家的议题吸引,无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好不容易捱到席散,许飞红就觉得小腹疼痛难忍,肚子里有东西往下坠似的。心中万分恐慌,目光便散乱开来,眼门前人影光影一起晃动,索落落槐花擦着睫毛飘落下来——丁丁哥哥到哪里去了?正慌乱间,就有陆马年门板似的竖在她跟前了。陆马年不自然地挠着头发,道:“许飞红,冯令丁刚才早走了一步,他们去农场的人下午要开会,听讲区里领导要接见他们。他关照我要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许飞红本能地推辞。陆大娘子却在边上拼命地鼓掇儿子,一定要把许飞红送进家门。那份胜券在手的得意,那种不由分说的犷悍,许飞红非常不悦。只是想到方才随丁丁哥哥三弯九转地绕进来,自己一个人不一定能顺利绕出去,便不再坚持,勉强一笑,便随着陆马年走出天井。
终于从棚户区里绕了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小街上,许飞红松了口气,却感到小肚子的疼痛愈发加剧了。她扭头对陆马年道:“好了,这里我认得路了,再见!”不等陆马年有所反应,她便疾步横穿过马路,一头钻进了盈虚坊大牌楼门。
许多年以后,许飞红结了婚,生了孩子,方才渐渐明白过来。当初那个黄师傅垂涎青春少女的胴体由来已久,刚把许飞红压到身子底下便遗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