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街棚户区的动迁工程原定年底要完成的,却因各种人家的各种问题疙疙瘩瘩拖迟了近两个月。终于,在农历除夕那天圆满画了个句号。

傍晚冯畹丁亲自陪同她负责那一片里最后的一户人家到动迁办公室签约。那户人家落住盈虚街老屋中的户口只有老两口加末尾巴小儿子,却来了亲亲眷眷十几口人,还送了一面红堂堂的锦旗,金黄的八个大字:“解百姓难,暖百家心。”

原来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前几年因群殴致人重伤而吃了官司,老婆跟他离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刑满释放回来,又找不到工作,正窝了一肚子怨气,存心跟动迁组胡搅蛮缠。爹娘兄姐的话一句听不进,扬言要跟老房子同归于尽。冯畹丁打听得他的老婆虽跟他办了离婚手续,这么些年下来却没人改嫁。小孩子已经上学,姓数仍旧随着父亲。便晓得她是恨铁不成钢,几次寻到她娘家跟她闲话家常,促膝谈心。终于说动了她,带回口讯,说,看他三年表现,若像个做父亲的样子,便可与他复婚。那小儿子听得这句言语,凶神恶煞顿时立地成佛,当下就给冯畹丁跪下了。这一家子人看到浪子回头,岂不欢喜?阿哥阿姐答应凑出一笔钞票,让他去做小生意,谋个生计。

老两口与洗心革面的小儿子挨个在动迁协议上签下姓名,冯令丁啪地敲下鲜红的公章。这时候,街上已经零零落落响起了炮仗声。

这户人家诚心诚意请冯主任和冯大姐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冯令丁和冯畹丁再三再四地谢绝了,送走欢欢喜喜的这家十几口人,他们关了办公室的门,也要转回守宫吃年夜饭。

街里面的工地过年休假,轰隆隆的打桩机声停歇下来,一条街顿觉沉寂萧条起来。街头棚户区的居民大都已经搬迁,成片成片房屋已开始拆除,到处是废墟瓦砾、断壁残垣,残存的几处房屋失去了左右前后的依附和支撑,也已是摇摇欲坠,风一吹就会散架似的。街对面那一排火架盆似的工房底层,大都出租给个体户破墙开了店:美容美发店、杂货烟纸铺、脚踏车修理行、电子游戏厅……三百六十五天,就今天歇业得早,拉下了卷帘门,都要回家吃团圆饭的。唯独几家餐馆还亮着造型拙劣的霓虹灯招徕顾客,却是门可罗雀,惨淡经营。

鞭炮声倒是渐次稠密起来,一只高升呼地窜上夜空,嘭地爆裂开来。火光瞬间把周围映得愈是幽暗,愈显得盈虚街莫名的清冷疏淡。辛苦了大半年,动迁任务终于完成,冯令丁冯畹丁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可两个人却显得心事重重,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破损的街道在他们疲惫的脚步声中无穷无尽地延长着。

走了一段,冯令丁放慢了步子,等冯畹丁与他齐肩了,问道:“大姐,姐夫真要辞职去香港?”

冯畹丁不出声,脚步却重起来,蹭蹭蹭擦着路面。

冯令丁斜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我听集管局的人讲,姐夫跟同事们处的不是很融洽……要不,我再跟他谈谈,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疏通疏通?”

冯畹丁闷了一会道:“小弟,陈家进的事体你最好不要插手!”戛然而止,仿佛一堵大坝截断了湍急的河流。

冯令丁不便再追问,重又沉默下来。

他们踏上守宫大门方格红砖的阶梯,卷筒瓦屋檐下,门廊灯安安静静地洒下橙色的光环,是温暖的家的怀抱。冯令丁正要摸钥匙,门却自己洞开了,迎接他们的是李凝眉春光明媚的桃叶脸。自从她慷慨大度地让冯畹丁一家人住进了守宫,冯景初周正的面孔上时常挂着和煦的笑容,她的面孔也像枯叶活了甘露般丰盈起来。

李凝眉今天穿了件靛青软缎滚雪青细边的盘扣丝棉袄,看着本寻常,却在背襟和袖口处绣了几只紫色的蝴蝶,一件衣裳顿时扎眼起来,衬得她原就白皙的肤色愈发神采奕奕。眼梢一挑将细纹拉平许多,笑道:“总算把你们两位功臣等回来了。你爸爸发话,不等着你们不许开席。戈壁老早喊饿了,我只好叫吴阿姨给他下了几只汤圆垫垫饥。”

冯令丁把万千烦恼暂且抛开,笑道:“妈,你这么一穿着,我差点不敢喊你了。活脱势像沪剧‘雷雨’中丁是娥扮演的繁漪呢。”

李凝眉忍住了笑,嗔道:“没大没小,没有规矩。妈是什么年纪的人啦?”

冯畹丁实心实意道:“妈,你是真看不出年纪的。”说的是真话,李凝眉的面孔倒比冯畹丁光洁红润许多。

三个人讲讲笑笑进了客厅,大餐桌上已经布好了碗筷碟勺,桌子中央放着一只擦得精光的黄铜暖锅,锅里面的老母鸡汤已经答答滚了。

冯畹丁惊讶道:“妈,这只老古董你还没丢掉啊?”

李凝眉颇为得意地扬了扬眉,道:“这只暖锅是我娘给我的陪嫁,我是不舍得丢掉的。莫说一只锅,精炭我都藏下了一篓,这个年有得烧了。”

正巧吴阿姨走进客厅,笑道:“李同志藏东西真会藏啊,那一年守宫各到各处都被翻遍,怎么就被你藏下那一篓精恢的?还有这件衣裳,我明明看到老太太的箱子一只只烧空的,莫非李同志你会隐身遁形?”

李凝眉道:“我哪里会隐身遁形?只是他们有眼无珠不识货罢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又道:“吴阿姨,老黄历就不要去翻它了。刚才人家送来的一只腿呢?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呀!”

冯令丁冯畹丁疑怵地相对望了眼,谁会送一只“腿”呀?!吴阿姨果真捧出了一整只金华火腿,油纸包装得十分考究,笑道:“畹丁姑娘,是前头那对二婚头夫妇送来的,说是看你工作得辛苦,一定要给你补补身子。”

冯畹丁皱起眉头,李凝眉忙道:“我横推竖推推不掉,回送了他们两听麦乳精。这不算犯规吧?”

冯畹丁记起了这对花甲之年的再婚夫妇,先前都是丧偶,天天早上去公园里打太击拳,一推二挡地有了意思。开始双方儿女也都赞同,老人有了伴,小辈也省心。两人便去领了结婚证。男方的儿子单位分了住房,搬离盈虚街,女儿也嫁出去了。女方的儿子却跟着她迁入了盈虚街,这次动迁,按户口簿的人头算,他们分到两小套房,老两口一套,女方的儿子一套。可男方的儿子女儿不答应了,觉得他们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一纸诉状将父亲继母告上法庭。法官觉得很棘手,按条文硬判下去,亲人从此成仇人。便来跟动迁组商议解决的办法。也是冯畹丁从中斡旋,左右调处,劝得女方儿子拿出一笔钱补贴男方儿女,纠纷才得平息。

冯畹丁苦笑着摇摇头,将火腿推到冯令丁跟前,道:“小弟,你是主任,这桩事体就交给你处理了。”

冯令丁稍忖,道:“吴阿姨,你毛估估这条腿市面上要买多少钞票?算得宽势点。大姐,他们的临时房你总归认得吧?明后天去拜个年,把钞票还给他们,既领了人家的情,也不违反纪律,岂不省心?”

冯畹丁点点头。李凝眉却道:“这么大一只腿,怕要百十来块吧?一时半刻也吃不掉,时间长了走了油,就不香了。”

吴阿姨忙道:“这个李同志你不要担心,隔日来,我把它斩开了,一块块用油纸包实,晾到敞廊的阴头里,包你吃过清明不会走油。”

李凝眉想想也只好这样了,便让吴阿姨把火腿捧回灶头间。

少时,吴阿姨解了围单出来,拎了只篮头,篮头里叠了几只钢中饭盒,擎到李凝眉跟前,笑道:“李同志,小菜一只只都装好盆了,吃的时候端端出来就好了。我搛了几样,带回去给红果尝尝,你过过目吧。”

李凝眉将篮头推开,道:“要过什么目?我不相信你吴阿姨,就是不相信我自己了。要我说,小茧子又不回来过年,你们三个人就到守宫来凑热闹不好吗?”

吴阿姨道:“哪里敢打搅你们的团圆饭?吃了饭,我把红果带过来,跟戈壁一起放炮仗。”

送走吴阿姨,李凝眉立马张罗起来。吩咐冯令丁上楼请那三位老少爷们动动身子下楼吃饭,自己带了冯畹丁去厨房端菜。吴阿姨是最晓得李同志的心思的。这半年多来,冯同志和李同志日渐亲昵起来,李同志的情绪也日渐开朗起来。所以,李同志是十分看重这个大年夜的团圆饭的;所以吴阿姨使出浑身解数做了许多菜,一张餐桌摆得扑扑满。李凝眉高兴,又热了壶绍兴花雕,黄酒不伤人,又可添气氛,屋子里溢满酒香,喜气融融。

冯景初先下楼来,揭开酒壶盖闻了闻,笑道:“阿眉,黄酒太不过瘾。过年嘛,开一瓶五粮液。”

李凝眉放平的眼梢,正经道:“不行!医生怎么说你的?高血压,高血脂,再馋酒,就等于慢性自杀!稍微沾几口黄酒,有个意思就行了。”

冯景初竟不再坚持,朝儿子女儿耸耸肩,一付无可奈何的可怜相,从前在老婆跟前说一不二的霸道全然消失了。

陈戈壁是个安静的男孩,进来了,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待李凝眉道了句:“戈壁讲讲饿了饿了,人呢?”他才站起来喊了声“外婆”。李凝眉拖他到餐桌边坐下,道:“这孩子脾气像畹丁,惜字如金,多讲一句都不肯。”团圈睃了遭,问道:“令丁,你招呼陈家进了吗?”

冯令丁道:“头一个叫的他,他说就来的。”欲言又止的样子。

冯畹丁擎着酒壶往酒盅里一一斟了酒,道:“随他去好了,我们先吃起来。爸,我先敬你。”

冯景初不依,道:“再去叫一声嘛,团圆饭团圆饭,缺一个就缺一只角。”

冯畹丁冷着脸坐着不动,冯令丁犹犹豫豫立了起来。李凝眉多少会鉴貌辨色,马上道:“戈壁,你去喊你爸爸,一定要把他拉下来。”

陈戈壁蹬蹬蹬上楼去了,隔了一歇,果然拖着陈家进的袖管下来了。陈家进调回上海不到一年,人就有点发福,肚皮上像倒了口铁锅。面孔倒是泛白了许多,不过有点虚肿,眼皮泡起,眼袋垂下,目光就有点隐晦起来,笑道:“爸,妈,不晓得怎么搞的,头痛得厉害,刚才靠了一会。”听不出是恭谨还是骄矜。

小戈壁嘴虽笨,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早看出爸爸妈妈近一段在不开心,他原是坐在畹丁边上,却将陈家进拖到他的位置坐下,自己再坐在爸爸身边。

守宫这一次年夜饭恐怕是有史以来人丁最兴旺的了,冯景初兴致尤其高,不停地提出种种创意让大家碰杯,自己便可畅喝一气。李凝眉每每起来阻止,总也阻止不了,便不住地数叨着,口气和眼神却都是惯宠的意思。

李凝眉一手压着酒壶不让人给冯景初添酒,儿子女儿自然不敢违拗。冯景初便一把捉牢她的手挪开去,索性自己取了酒壶给自己斟酒。李凝眉嘘嘘地甩着手腕,娇嗔道:“骨头都在被你捏碎了呢。”

冯景初脸膛光亮红润,举起酒盅道:“令丁,畹丁,这杯酒我来敬一敬你们两个为盈虚街老百姓造福的功臣,动迁任务完成得很漂亮,我已经看到了建委和房地局的工作简讯,对你们的评价很高哦。”

冯令丁道:“这杯酒应该先敬大姐,指挥部评动迁标兵,众口一词都提大姐。过了年,市建委还要专门派人来帮大姐总结动迁工作的经验呢。”

冯畹丁淡淡笑道:“求求你小弟,不要叫他们来好吧?我根本谈不出什么东西的,只不过听人家诉苦的时候耐心点,帮人家解决困难时设身处地想想罢了。”

冯令丁道:“大姐,你这两句话讲讲是便当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来,我也敬你一杯。你不胜酒,姐夫代饮。”冯令丁是想调动陈家进的情绪,把他拉入家庭的氛围中。

冯畹丁斜了眼陈家进,看到他嘴角一丝讥消的冷笑,担心他趁酒劲说出什么不入调的话来,忙道:“小弟你太小看你大姐了。在新疆,跟人家拼过白酒,这点黄酒小意思了。”说着就把半盅酒闷入口中。

冯景初连忙帮她搛菜,冯畹丁哪里来得及吃?都堆在骨盆里了。

暖锅中的鸡汤底所剩不多了,李凝眉便去厨房添加。待她舀了一菜碗汤底出来,就听得冯景初道:“令丁是在位置上的人,结婚搞得太铺张不好。要我的意思,你和天葵索性出去旅游结婚……”

李凝眉张口截断他的话,道:“人家天葵哪里会像我当年那样傻?一桌酒水没有,稀里糊涂就嫁给你了。仪式总归要有的,多几桌少几桌,酒水考究点一般点,这是可以商量的。”

冯景初娶李凝眉时带着个身世隐秘的小畹丁,不想多声张,只让倪师太做了个见证,两人便算结为夫妻了。哪个女人不想有个风光美丽浪漫的婚礼?这桩事体李凝眉耿耿于怀了半辈子,今日总算逮着机会吐了口怨气。

冯景初有点酒意了,嘿嘿嘿笑道:“阿眉,当初你可是一口应顺我的哟。你真那么介意,我一定还你一个婚礼!”近一段,冯景初愈来愈觉得自己亏歉李凝眉的太多太多。当年,他就是想替小畹丁找一个母亲。他也晓得李大小姐对自己一往情深,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便托人去李家保媒。李家老爷太太多少有点犹豫,自家老尾巴女儿娇惯得很,如何做得了继母?不想李大小姐死活要嫁,而且不贪图聘礼、不讲究仪式,高高兴兴羞羞答答做了一个穷书生的新娘,给了他和小畹丁一个舒适安宁的家。为了抚养小畹丁,李凝眉甚至决定自己暂时不要孩子。直到畹丁进了寄宿中学,他们才有了自己的儿子。单为这一条,常巽在九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李凝眉的呀!

冯景初从来没有这么慷慨地给过李凝眉什么允诺,倒叫李凝眉心旌拂动。有感丛生。当着小辈的面,她只好作嗔,道:“老不正经的,人来疯!”

冯令丁却道:“爸爸这个提议太好了。让我算算……”摆弄了几下手指,道:”爸、妈,你们结婚快四十年了,四十年是红宝石婚,我来操办,隆重庆祝一下,怎么样?”

冯畹丁马上表示赞同。陈家进一直喝着闷酒,这时也开了口,道:“集管区下面有一家婚庆礼仪公司,原是专为安排回沪知青组建的。现在做得不错,有了点名气。我可以跟他们的经理打个招呼,具体托他们筹划经办,他们有经验,价钱也会优惠。”说完看看冯畹丁,畹丁不动声色。

小戈壁突然冒出一句:“外婆要做新娘子,我帮你把白头发涂涂黑吧?”戈壁性静,喜好画画,参加了区少年宫的图画班。

冯景初哈哈大笑,冯令丁缩起脑袋偷偷笑,冯畹丁凶巴巴地瞪了戈壁一眼,陈家进顺手搧他后脑勺一记。李凝眉并不着恼,笑道:“傻瓜,外婆哪里还好做新娘子?不过,外婆当新娘子的时候头发实实比你的墨汁还要黑呢!”

守宫这桌年夜饭,吃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吴阿姨领着红果和蝘蜓两个小姑娘来喊戈壁去放鞭炮,方才罢席。李凝眉是早有准备,从裤兜里摸出三只红袋袋,一个孩子一包。吴阿姨忙道:“李同志,年年拿你的压岁钱,祝守宫年年鸿运高照、吉祥如意。”

冯令丁领着孩子们到弄堂里放鞭炮去了。冯畹丁帮着吴阿姨把碗碟收进厨房间去。陈家进立起身道:“爸,妈,头还是有点沉,我先回房去了。”

冯景初道:“偏头痛这种毛病,愈是闷在屋里愈是痛,还是要多活动活动才好。”

陈家进面孔肌肉耷拉下来,僵着身子不进不退。

李凝眉翻了丈夫一个白眼,道:“头正痛的时候叫人家哪能活动啊?家进,止痛片有吧?吃一粒,闷头睡一觉,会好的。”

陈家进便顺水推舟道:“我有索密痛,那我上去吃药了。”别转身出了客厅。

冯景初摇摇头,嗔道:“就你宠女婿!我是想跟他谈谈他辞职的事情。成天苦着脸进进出出,好像这个家亏歉了他什么似的……”

正好冯畹丁端着两杯新泡的茶进来,接口道:“爸,方才饭桌上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将两杯茶放在父母跟前的茶几上了。

冯景初端起杯子,吹开茶叶片,吮了一口道:“我是想吃一顿开开心心的年夜饭,不要弄得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的。”

李凝眉摸出些花生米、五香豆、葵瓜子,放在小碟里,道:“要破东吴兵,还得东吴人哪。这种事情,还是让畹丁去讲比较好。你一插手,家进全以为畹丁在我们跟前说了什么,反而更气畹丁了。畹丁,你讲呢?”

畹丁原是想让父亲规劝家进的,听继母这么一说,想想也有道理。陈家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胸怀大志**洋溢的青年理想主义者了,他经历了太多人生坎坷,命运沉浮,变得心境灰暗、猾急浮躁,总觉得这世上人人都在与他过不去。他自然不会满意在集管局做一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发发通知,做做记录,给领导起草发言稿。所以他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工作也不积极,算盘珠似的,拨一拨,动一动,还常跟同事闹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集管区的头头因与冯令丁熟悉,便直率地跟他谈了陈家进的问题,希望他这个内弟能帮着做做陈家进的思想工作。冯令丁倒是正经找陈家进推心置腹地谈心,陈家进却冷笑道:“小弟,你在机关混了这么些年,难道你还不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素来小人好非议,我不会为他们而改变自己的,与其溺于人,宁可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溺于人,不可救也!”自此,就跟冯令丁生分起来,摆出一付鄙视小人的君子姿态,弄得冯令丁亲近他不成,疏远他也不成。

冯畹丁前前后后寻思下来,也只有自己上楼再好好劝劝家进了,却已不抱什么奢望。便勉强一笑,道:“那也好,爸,妈,我就不陪你们看电视了。”

陈家进的父亲虽曾是沪上有些名望的工商业主,陈家进的母亲却只是父亲背着正房夫人包养的外室。五十年代初,人民政府颁布了婚姻法,父亲与母亲解除了婚姻关系,只按月给他们母子一点生活费。那时陈家进才七、八岁的年纪,父亲的生活费不够他们维持原来的生活水准,母亲带着他搬出了淮海路上的法式公寓,搬到南市区租了人家老式里弄房子一间亭子间居住。母亲也由政府安排,进了一家袜厂做女工。每月月初的头一个礼拜天,母亲总要在小家进口袋里塞进两张一角钱的纸币,要他换乘两辆公交车到父亲位于虹口山阴路上的洋房里去取生活费。母亲的绵密心思,是要让父亲月月见到这个长相酷似他的小儿子,提醒他不要忘了他的一份责任。每月月初的这一天便成了小家进的灾难日,他要忍受几个同父异母哥哥姐姐妹妹们鄙薄与怜悯羼合的眼光;要忍受大太太数给他几张钞票时那种打发叫花子般的神情;要忍受父亲讯问他学习成绩时的严厉与沉重。小家进几次恳求母亲不要让他去那幢洋房拿钞票了。母亲便会声泪俱下地责怪他不体贴她的辛劳与苦楚,喋喋不休地诉说因了他而她失去了多少次重新嫁人的机会。陈家进每每回想起少年时代那一段屈辱的日子,心底仍会针锥般疼痛。公私合营以后,陈家进的父亲率他那边一大家子人移居香港,就此断了陈家进母子的经济补贴。陈家进的母亲愈发地萎靡消沉,回到家里不是长吁短叹就是牢骚不断,家进稍微规劝她两句,便会引起她的雷霆大怒,从陈家进的十八代祖宗骂起,一直骂到她自己的儿子。由此染上了烟瘾,单靠她当袜厂女工的那一份收入,只能去买劣质的香烟,弄得逼仄的亭子间永远是烟雾弥漫。陈家进对那个阴霾不散的家十分厌恶,上中学时,他便执意考进了寄宿学校。

陈家进喜欢学校里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气氛,他很快就当上了班级干部,并且成为学校共青团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在积极申请入团的过程中,经常要给团组织写思想汇报。陈家进觉得团组织就像是自己最亲的亲人,便在思想汇报中尽情倾吐了对自己家庭的怨恨与嫌恶。团组织立即抓住这个苗头,帮助他启发他认清剥削阶级的罪恶,鼓励他与家庭划清界线,争取做一名有理想有志向的革命青年。那一年,在全校师生纪念“五?四”青年节的大会上,陈家进慷慨激昂地发言,要继承五四革命传统,与资产阶级家庭彻底决裂。陈家进入了团,评上了市三好学生,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升入高中后又入了党。临近毕业,新疆建设兵团组织报告团到上海各中学巡回演讲。陈家进反复考虑反复掂量,考大学要政审,像他这样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录取上有许多的限制,万一落榜,前景就十分黯淡。不如报名去新疆建设兵团,借此摆脱令人生厌的家庭,决心书贴到校门口的黑板报上去了,他的先进事迹在青年报上整版刊登。中学六年,是陈家进四十多年人生的华彩乐章。陈家进每每回想起那时候的辉煌,愈发对现时的平庸不堪忍受。

陈家进因了冯畹丁丈夫的身份得以调回上海,一开始也是踌躇满志的。虽然在新疆蹉跎了二十几年的青春,幸而自己仍是春秋鼎盛三年,仍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啊。他没想到自己仅仅被分配到区的集管局当一名普通的办事员,一个小小的科长就可以对他颐指气使、说三道四。在新疆建设兵团,虽然几遭蹭登,毕竟还做过几年兵团政治部的主任。最让他难以隐忍的,人们常会用“守宫的女婿”、“冯畹丁的丈夫”这样的词汇来称呼他,他陈家进竟然沦落到老婆的附庸了!蛟龙失水,虎落平阳的失意时时盘桓于胸。

陈家进每天到集管局办公室上班,上头若没有安排事务下来,他便泡上一杯酽酽的茶,翘起二郎腿,笃笃悠悠将各种报纸一一翻阅。报纸上愈来愈多的私营企业主的新闻每每让他怦然心动。仕途眼见得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如果能有一笔资金,未必不能在商场上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这个念头像一条冬眠的蛇蟠曲在他心中,等待着春暖花开的季节。

局机关订阅的报纸天南地北五花八门十分齐全,这一日,陈家进随意翻阅一份香港大公报,眼梢刮到报缝中的一则讣告,那亡者的姓名像枚银针戳伤了他的眼珠子。他慌忙坐直了身子,定睛再看,果真是他的父亲!虽则近三十年父子渺无音讯,虽则陈家进对父亲及那一家子的怨恨日渐愈深,可是乍见父亲的讣告,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发自心底的悲哀。他强忍着,背开同事将这页报纸折叠了,塞进自己的公文包。冬眠在他心中的蛇突然苏醒了,扭动着柔韧而灵活的身子,缓缓蠕动,蜿蜒爬行;继而便腾跃窜扑,四处奔突了。他想到父亲会留下大笔的遗产,他作为父亲的儿子,理应继承其中的一份。只要拿到这份遗产,他陈家进便可以舒展拳脚一展宏愿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发给他报丧的电报是寄到新疆建设兵团的,辗转了一个多月才送达盈虚坊。哥哥的电报中只字未提父亲遗产分割的问题,于是,他断然做出辞职赴港的决定,要去争回属于自己的那份权利。

再说冯畹丁心事重重地走上三楼,鼻沿四周悬浮着无影无踪的幽香。却是楼梯间墙角的矮几上,青花蛋形盆中,一丛水仙花正兴致勃勃。继母李凝眉年年亲自育水仙。一过冬至,就叫吴阿姨去菜场买了水仙的块根回来,自己动手修理雕刻,盖上一层薄血血的棉絮,放在资盆的卵石堆中,洒上清水,养在朝阳的窗台上,还要根据气温的升降不时地调整它受光照的角度与时间。这样精心调理侍候,娇贵的凌波仙子方能候到春节适时开花,守宫各处窗台墙角都能看见它们素朴典雅的花姿。对于继母的这一份精致的心思,冯畹丁不但领情,也是十分欣赏的。

三楼正中带宫殿式的老虎窗的大间现在是冯畹丁夫妻的卧室,左首稍正气点的小间是戈壁的房间,右首小间仍做了储藏室,他们合家千里迢迢地搬迁,历历碌碌的杂物也真不少呢。一条盈虚街上,像他们住得这般宽势的,还能举出哪个?冯畹丁对眼前的日子已经十分满足了,团团圆圆,和和睦睦,安安静静。她不晓得为什么陈家进总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为什么非要去香港争那份他曾经鄙视憎恨过的家产?为什么非要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拆散了?

依墙的餐边柜上有现成的热水瓶和玻璃杯。李凝眉在收拾三楼房间时想得很周到,小戈壁睡到半夜里若在喝茶。就不必下三层楼到客堂间倒水了。冯畹丁略作盘算,泡了杯**茶,**虽是陈的,经水泡,依然鲜艳,又丢进一撮枸杞,淡黄橙红十分养眼。

陈家进合衣斜靠在**,听到动静也不睁开眼睛。冯畹丁放下杯子,抖开毛毯替陈家进盖上,轻轻叹了口气,便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忧悒地望着丈夫。这张脸,曾经那样的英挺轩昂,如今却变得阴郁灰滞;她曾经那样地熟悉他,每一片笑纹,每一条皱折,如今都变得陌生,像是戴了具假面。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他的脸颊与眉额,她想用肌肤的感觉来证实他依然是从前的那个他。

陈家进不得已睁开眼睛。其实他哪里真的睡着?他只是懒得跟妻子解释,懒得听她絮叨。

畹丁忙道:“把你弄醒啦?要睡,脱了衣服好好睡。”

陈家进两只手揉着太阳穴,道:“陪你父亲多喝了两杯,脑袋像要爆开来。”

畹丁适时地递上茶杯,道:“喝点茶吧,解解酒。”

陈家进懒懒地接过杯子,口中正有些苦涩。揭开盖,扑鼻的清香令他醒了醒,再看到满杯的清雅,不觉连着几口,喝去了半杯。

冯畹丁看他捧着茶杯如饮琼浆的样子,好像自己也饮了那香茗,一股清泉注入焦虑的心田。莞尔笑道:“我再替你冲点水去。”

陈家进忽然从妻子略带得意的笑容中醒悟了她机巧的用意。

青年时代的他们是在同一所寄宿中学念书,他高她两级。礼拜天,他因厌恶母亲烟瘾和唠叨,常常借故不回家;她也因与继母无端的嫌隙经常留校不归。他们总是在休假日薄西山显得空空****的学校图书馆里相遇,因同在校团委工作,互相认识却不熟悉,开始也只是稍微点个头,打个招呼,各自顾自己看书做作业。当时他已是超尘拔俗,声名雀起,有许多女生都崇拜他,暗恋他。她看到他傲岸的身影就觉着自己的渺小,从来不敢奢望他能青睐她。渐渐地,他进图书馆选择座位愈来愈向她靠近了。原来,他发现经过她的身边总会闻到一股清香,沁人肺腑而令人心旷神怡。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涂了什么高级香脂?气味会经久不散?她羞怯地涨红了脸,以为他在责怪自己沾染上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她慌慌张张告诉他,自己涂的是最大众化的百雀羚,气味并不是很浓烈的。他在她身边吸着鼻子东闻闻西闻闻,才发现那股清香来自她手中用来当茶杯的广口果酱瓶,瓶中盛的正是**枸杞茶。那以后,礼拜天他们进图书馆,总是坐在一张桌子边了,她会同样地给他也泡上一瓶**枸杞茶。品评香茗,他们互诉衷肠。相似的境遇让他们的心愈靠愈近。后来,他先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吃不惯那里的牛羊肉和马奶茶,常常犯胃病闹肚子。两年后她也去了新疆建设兵团,给他带去了大包**干和枸杞。他们结婚的晚上,他拥着她对她说,他对她的情意会像这茶色茶香般愈久弥深。

陈家进哼地冷笑了声。冯畹丁简直像个初中女生,想用琼瑶阿姨言情小说的手法来劝阻我的计划,未免太幼稚太可笑了吧?他将杯子猛一推,道:“够了够了,我胃里已经没有一点空隙了!”

杯子里的水晃了出来,泼在冯畹丁的衣襟上,她没顾得去擦。她只是惊惶地望着乍然变色的陈家进,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悲哀。

陈家进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话,或者是你父亲你弟弟想通过你说什么话,你就爽爽气气倒出来。不要成天对我哀声叹气、横眉冷对,再搞点什么小资游戏,弄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冯畹丁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家进,你执意要去香港,且不管你母亲在天之灵会怎么想,我并没有拦着你吧?可是你办手续,不能够妨碍工作对吧?你想想你会给人家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你是以烈士家属的身份调进机关的呀……”

“行了行了!”陈家进窜起来,一挥手,打断她道:“我是靠你的关系才调回上海的,这个小职员的位置是你们家施给我的恩惠,我应该感激涕零,应该铭记在心,应该规规矩矩,应该言听计从,应该心甘情愿做一张漂亮的标签,贴在你冯家的大门上,对吧?”陈家进像一头困兽,一边吼着一边在房间里窜来窜去,停在了冯畹丁跟前,一字一句道:“我做不到,也不想做了。我辞职,不拿他们的工资总可以吧?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抱负,你总不能用感情的绳套把我永远拴在这个三层楼上,那样我会憋死的你晓得吧?”

陈家进愈是激动,冯畹丁愈是冷静。她的心已经冷得结成了一颗石括挺硬的冰疙瘩。她冷冷道:“我晓得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抱负,说穿了,也就是你父亲留下的那一点钞票!陈家进啊陈家进,我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样俗气!”

陈家进嗬嗬一笑,道:“你倒先把这个词说出口了!俗气?究竟谁俗气?这一段我也一直在反省,是什么改变了我老婆?把她从一个冰清玉洁的超逸女子改变成一个平庸虚荣的凡俗妇人?”

冯畹丁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人们说她清高,说她孤傲,说她冷淡,可从来没有人把她和平庸虚荣凡俗这几个词汇联系在一起过。她一向是最恨平庸虚荣凡俗的,偏偏从陈家进口中吐出对她这般恶劣的评价,就仿佛将一盆屎扣在了她身上,她几乎忍受不了了,浑身发抖,声音瘖哑,悲切切道:“你用不到这般恶形恶状地抵毁我的。我是变了,老了,过时了,粗糙了。可是,再怎么不入你的眼,我也不会变得平庸虚荣凡俗的!”

陈家进往小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不无叽讽地道:“这才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呢!你戴上了烈士遗孤的高帽子沾沾自喜,这算不算虚荣?你满足于洋房花园佣人的舒适生活不思变革,算不算平庸?你像一般女人那样哭哭啼啼,唠唠叨叨不愿放丈夫出去干一番大事业,算不算凡俗?”

窗外边劈劈叭叭的鞭炮声炒豆般连成一遍,迸溅的礼花把夜空映得通透明亮。冯畹丁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晓得,自己不是被炮仗声吓的,而是被陈家进的话吓着了——难道自己真的成了那样一个平庸虚荣凡俗的女人?!

弄堂里有人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着火啦——着火啦——盈虚街口着火了——”

冯畹丁猛地一惊,几步跨到老虎窗前,呼地推开窗户。西南向果真有一蓬蓬浓烟腾起,人声鼎沸,脚步喧嚣。她瞟了眼陈家进,他却双臂环胸,头靠沙发,眼乌珠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一付不关痛痒的姿态。这一眼让冯畹丁冷静地做出了决定,且不管自己是否真就平庸虚荣凡俗,自己既是一名街道干部,这种时候就必须到起火现场去帮助群众解决问题。她拉开房门奔下楼去。

原来,是街头好吉祥餐馆的石老板放花炮失手,燃着了门面上的装饰板。风助火势,霎那间将左右四五家店面都烧起来了。幸而石老板已经用上了大哥大,连忙拨打了119,救火车来得及时,很快扑灭了大火。那一排门面已经是千疮百孔焦黑一片,好在盈虚街里外都是建筑工地,火舔过的痕迹并不显得突兀。

冯畹丁与街道里委会的一拨干部帮着疏散人员,安排住宿,安抚群众,直弄到大年初一凌晨方才停歇。

新的一年猝不及防就站在人们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