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恨满丁香结,几度春涤豆蔻枝。

吴阿姨一夜天没合眼。老虎窗外的繁星逼得她很近,就像她几十年辛劳日子的粒粒屑屑,不停地在她面前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闪闪烁烁让她回望起自己的前半生,好似和着针吞下了线,剌人肠肚系人心。

渐渐地,繁星稀疏了,遥远了,隐匿了。窗外的天空渐渐清亮了,由漆黑变成银灰又变成了蛋青色。吴阿姨的心情也似这天色一般明朗起来,她终于想通了一些事,也决定了一桩事。把往事打了个结,细牙一咬,扯断了。

吴阿姨起床了,在冷水笼头下冲了一把面孔,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急急下楼出门上小菜场买菜,一路上盘算着:今日守宫送走了女婿,小菜可以稍微简便些;恒墅里天葵出了夜班,会在家休息,倒要弄只营养菜给她接接气。她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在绝大部分的日子里这劳作并不让她觉着辛苦,反而做得有滋有味。

午后,吴阿姨安顿好了守宫、恒墅的生活,解了围单,把装着冬笋肉丝炒面的饭盒子放进马夹袋里。又洗了把面孔,涂了点小茧子买给她的友谊雪花膏。便拎上马夹袋,往盈虚坊弄堂口走去。远远看见电话间窗口有人在打电话,先窜进人家后门口跟熟悉的劳动大姐瞎聊了几句。看看电话间外头人走空了,这才不急不缓地**过去,像是合巧路过一般,问了声:“吃过了吧?”

单根耷着眼皮,眼角殘存眼屎,胡须拉渣,一副隔夜面孔,瓮声道:“肚皮不饿,大概是没有用场了。”

吴阿姨把饭盒子往他面前一放,道:“不是不饿,是懒得做吧?喏,我炒的两面黄,趁热吃。”

单根却把饭盒子猛一推,气咻咻道:“看着就犯腻,不想吃。”

吴阿姨才晓得他是冲她撒气,呆了呆,笑道:“吃了炮仗啦?火气这么大!”

单根不讲话,竟一跷一跷跑到里半间去了。

吴阿姨四下里看看,中午时光弄堂里人不多,并无人注意到她,便一蜇身进了电话间。

单根道:“你进来做什么?要是让那个骑摩托车的看到了,要寻我麻烦,我这个瘸子是斗他不过的。”

吴阿姨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晚让他看到她坐在许德玉的摩托车上了。她带着头盔,车子又开得飞快,他怎么就认得是她呢?不觉叹道:“你一个男人家,怎么也弄得小鸡肚肠的?你也不问问那个人是谁?”

单根依然口气凶凶道:“我没有那闲功夫,也不想打听人家的事体!”

吴阿姨热腾腾的心肠被泼了盆冷水,进退两难,眼圈不由得红了,哽声道:“人家原本就是想来跟你讲这桩事体的,你不想听,我就不讲了。”转身要走,肩胛就被单根一把捉住了。

单根口气软了下来,道:“我心里不痛快,昨日一夜天都没睡着。你要早点讲,也省得我疑神疑鬼了。”

吴阿姨趁势落帆,嗔道:“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事体也要一句一句讲的呀!”

单根已经迫不及待了,道:“我猜那个骑摩托车的肯定就是日里来打听你的那个西装瘪三,他真是你的同乡?”

吴阿姨瞟了他一眼,稍仄了头,道:“他就是我前头的男人。”

“啊?”单根惊了惊,马上像戳破了的气球跌坐在凳子上。慢慢回过一口气,勉强笑道:“原来是你的男人啊,这么讲起来我是多管闲事啰!倒应该恭喜你的,夫妻团圆嘛。”

吴阿姨怨恨地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夫妻团圆?他现在有老婆,那一年我从乡下出来的时候就跟他打了离婚证的。”

“真的?”单根一下子窜起来,真像起死回生一般,激动得一跷一跷在房间里打圈,不停地问:“真的啊?真的啊?”

吴阿姨屏住笑,没好气道:“你不相信?要我把离婚证书拿来给你看?”

单根慌忙道:“不用,不用,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这才立定,就在吴阿姨身边坐下,又道:“他来找你,有,有什么麻烦吗?”

吴阿姨长叹一声,道:“他是放心不下他的儿子女儿……”挠不着的痒,说不出的苦,这时刻一古脑儿翻上来。不得不掏出块绢头抹眼泪鼻涕,泣一声,讲一句,断断续续说清了前因后果,说得单根也黯然伤神。

单根陪着她长吁短叹了一阵,见她抽抽噎噎歇不下来,便道:“食多伤胃,忧多害心。人世何处不巉岩?咬咬牙,一抬脚跨过去,路也就通了,不见得你两条好腿还不及我一个瘸子?”

这话让吴阿姨心震了震,泪眼婆娑地瞟了他一眼。想起单根跷了一条腿,独自养女儿的艰辛,对这个其貌不扬老实本分的男人愈添了一份敬重。便抹干泪水,止住啜泣。

单根又往她身边凑了凑,语气愈发温柔,道:“老古闲话说,落花难上枝,破镜不重照,既然你俩的缘分已尽,你就想开点,不要老把他挂在心上面……”看看她脸色,连忙调口:“不是说让你把他忘记,我看他还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发了财还想着兆红飞红……也想着你的,对吧?找个机会,我们请他夫妻吃顿饭,叙叙旧,以后,交个朋友总不错,对吧?”

吴阿姨耳根热烘烘的,嗔道:“我们请他们吃饭?你算什么身份啊?”

单根憋了个大红脸,方才流水潺潺的一张嘴一下子哑了似的。屏了半天,眼珠子藏藏掖掖地咕哝道:“我的意思……你总归晓得的呀。我的心思……你老早就清爽的呀……”

吴阿姨偏过脸偷偷笑了笑,略忖,关紧之处马虎不得。便问:“你们巧娣她妈的事体,算哪一出呢?”

单根道:“前几年,我让街道张阿姨陪我到民政局讯问过。人家说,这么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鬼的,婚姻关系就算自动解除了。”

吴阿姨吁了口气,一颗心总算落定了。眼珠子转转停停,停停转转,把这小半间房子睨巡了一遭,道:“只要换张大点的床,添一座衣柜就行了。都这点年纪的人了,用不着敲锣打鼓地张扬。”

单根激动得手脚都在抖,眼珠子定在吴阿姨脸上不动了,道:“再简便办一桌酒肆还是要的,巧娣,兆红,飞红,一道聚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有……弄堂里的人,喜糖是要分的。我单根在盈虚街上活了几十年……大家都会为我们高兴的。”

吴阿姨想想也对,偷偷摸摸搬进电话间来,反而要被人说长道短,不如公诸同好,正大光明地做他单根的老婆。便点了点头。

外面有电话铃闹起来,单根连忙跑出去接了。他要去传口讯,吴阿姨也要去兜菜场,两人匆匆约定,先回去各自跟自己的儿女告示,再约个日子到民政局登记。

单根这边的情况比较简单,巧娣一听父亲要娶吴阿姨了,乐得格格笑起来。爸爸年纪一年年加上去,身边有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照顾,她做女儿的肩胛上可以轻松许多了。连连称好,还说酒肆的钞票由她拿出来。

吴阿姨却有点犯难,她担心女儿会反对。她晓得女儿从小就看不起单根,如今生意做大了,眼界也更高了,愈发不会把单根放在眼里了。于是她先去跟儿子摊牌,言明这一切主要是为了他。自己搬去电话间,便能让他和阿晶住得宽势点,舒服点。儿子先是对母亲感激不尽,况且又意外收到父亲给的一万块钞票,不觉美美地憧憬起他和阿晶、红果一家人以后的日子,哪里还顾得上权衡母亲再嫁这桩事体的利弊得失?横竖都顺着吴阿姨心思表态了。

取得了儿子的支持,吴阿姨这才去找女儿交手。小茧子怀了五个月的身孕,而且她曾发过誓,不住上守宫般的房子决不回盈虚坊的。吴阿姨便买了点心和水果,倒两部公交车去北新泾探望女儿了。

许飞红和陆马年搬离盈虚街后生意做得不错,装潢公司下又开出了一家建筑材料商店,他们在北新泾大街上租了两百多平米的门面房做店铺,店铺上面一层就是住房,也有一百多平米,装饰得舒舒齐齐。小毛头还没出世,小房间已经布置得花团锦簇了。

许飞红怀孕后,胖了点,粗了点,鼻翼撑得宽宽的,两颊点了胭脂似的红红的。看到母亲来自然是高兴的,晓得母亲替守宫、恒墅做好小菜就赶过来的,自己没有吃夜饭,忙叫陆马年到街上去买盖交面、锅贴、春卷,一大堆吃的,堆在吴阿姨面前。吴阿姨一边吃面条一边斟酌,还是先讲许德玉的事体,预热一下气氛。

许飞红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里,笃悠悠削着苹果皮,有点新奇地听母亲讲述父亲隐匿二十多年突然现身的传奇。听到父亲已经另娶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她便“哼”地冷笑了一声,将苹果切成一片片薄片,递给母亲。

吴阿姨便将那一万块钞票放到了女儿面前。许飞红拿起那叠钱,得啦啦啦翻了翻,便将它掼在茶几上,很不屑的样子。

吴阿姨又讲起兆红执意要跟阿晶破镜重圆,她很担心阿晶三心二意的,将来兆红要吃亏。许飞红便道:“这桩事体哥跟我说了,我是投赞成票的。哥哥要再找别的人也很难,好歹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了。阿晶也已经不是什么娇女处子了,还能三心二意到哪里去?反倒简单,也不需三媒六证,领张结婚证就完了。”

吴阿姨觉得已经铺垫得很充分了,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也准备跟单根去领张结婚证,早点搬到电话间去住,好腾出空收作三层阁。好给兆红、阿晶做新房,地方窄归窄,总要装饰得像个新房,对吧?讨好地笑着,望着女儿。

许飞红乍然竖眉瞪眼地叫起来:“妈呀!你真要给哥腾房子,就住到我这里来嘛,省得我再请个保姆帮我带小孩子。陆马年的妈想死了要住过来带孙子呢!再说你都做奶奶外婆的人了,再去领结婚证,我们的背脊都要被别人戳烂掉了!”

吴阿姨面孔腾地涨得通红,女儿这般不理解她的心思,让她有口难辩。母女相对尴尬了片刻,吴阿姨终于屏出一句:“你爸爸,关照我,找个可靠的男人做个伴,不要太辛苦自己……”

许飞红冷笑着点点头:“好嘛,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你们的思想也改革开放了。老爸给我找后妈,老妈给我找后爸!你们只图自己快活,你们想过我的感受没有?”歇口气,又道:“再讲了,你真要找人,要么找个登样点的,要么找个有钞票的,偏偏挑了个管弄堂的跷脚!他自己老婆都不要他了,你是捡破烂的呀?我真搞不明白,你究竟图什么呢?你!”

“小茧子……”吴阿姨面孔上的红晕刷地褪尽,一张脸煞白,就像戏台上勾了脸谱的曹操。她是想狠狠地训斥女儿一通,可是嘴唇皮气得簌簌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僵持着。

许飞红看母亲那般神气,就晓得她已经铁了心肠,便道:“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不过,你休想我会喊他一声爹,你们的酒肆我也不会去吃的。我面皮没那么厚,让人家当滑稽戏看……”

吴阿姨梦游般摇摇晃晃立起身子,一声不响拉开门走出去了。女儿在背后喊:“妈,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她不理睬她,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径直走到大街上去了。

北新泾原是个郊区小镇,这几年发展迅速,已经成颇具规模的建筑材料一条街。夜里八九点钟了,那些店铺依然是灯影煌煌,敞怀待客,不想放过一笔生意。郊区公交车间隔时间比较长,站头上便聚了不少人,唧唧呱呱十分热闹。吴阿姨立在站牌的阴影里,虽已过了谷雨,她却觉得从心里渗出阵阵寒气,脚都是凉的。她痛惜小茧子如今怎么变得这样势利心肠?懊恼自己从小带着女儿出入守宫、恒墅这样的人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才弄得小茧子眼光刁钻,言语促刻起来,哪里还像是她吴秀英生的女儿呀。

一辆公交车疲惫地开进了站头,人们一窝蜂拥过去,错过一班起码又要等二十来分钟。吴阿姨心事重重的,哪里挤得过人家,拖在最后一个。跨上一只脚,背脊还落在车门外。正想用力挤一挤,却有人拽住她的后衣襟把她拖下了车。她惊惶地别转头,正迎着陆马年一张憨笃笃的笑脸。

“马年是你呀,吓了我一大跳!”吴阿姨惊魂未定,心口还别别跳。

陆马年连声道:“妈,对不起对不起,我怕车子开掉,只好先捉你下来,让你受惊了。”

吴阿姨没好气道:“你拉我下来做什么?下一班车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来呢。”

陆马年忙道:“小茧子挺了个大肚子不好跑路,她喊我来追你的。你乘公交车兜兜停停有得好走了,还要调车,起码一个多钟头。小茧子要我开车送你回家。”

吴阿姨恨声道:“我不要你们送。我现在手脚还灵便,跑得动路,做得动事。哪怕以后跑不动做不动了,也不要她操心的!”

陆马年陪着笑脸,亲亲热热道:“妈,你不要动气,小茧子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呀,她就是嘴巴不肯饶人。你一走,她急得眼泪水也出来了。你看,这一万块钞票她要我交给你,说是给你和单根爷叔办酒肆用……”

吴阿姨听女儿这么一说,心肠立时三刻软了下来,将钞票推还过去,道:“钞票我们有,办一桌酒肆也用不了那么多呀。再讲这是她父亲给她的补偿,我是不可以动用的。”吸口气,又道:“就是办酒肆那天,你要和小茧子一道过来。”

陆马年便道:“这个你放心好了,我和小茧子当然要来喝喜酒啰。”将一万块钞票收好了,又道:“妈,你要用钞票,尽管跟我们开口,不要太节约了。”

吴阿姨吁了口气:“有你们这份孝心就够了。”

陆马年让吴阿姨等在路边,他去开了部运货的小三卡过来,叫吴阿姨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把吴阿姨送回了盈虚坊。

没过多久,盈虚坊人就都晓得了跷脚单根要迎娶吴秀英阿姨的事体了,老住户们都像自己家里要办喜事那样兴奋,都说这桩事体嘛,早十年就该办了。便陆陆续续有人往电话间里送东西,热水瓶啦、面盆啦、毛巾啦、肥皂盒啦、茶杯啦、碗筷啦……单根和吴阿姨基本上用不到买日用品了。守宫的冯同志李同志送了一包六件套的**用品,玫红的底色,上面是大朵大朵粉白的芙蓉花。吴阿姨慌忙推辞,都老头子老太婆的,这么艳丽的东西用不出的。李同志却道,就是因为你们有了点年纪,才要用鲜艳、闹猛点的东西,小青年反倒喜欢白的米色的素净点的了。恒墅常先生送的是一套大小五只不锈钢锅子,吴阿姨成天跟厨房打交道,对锅具有特殊的感情。感动之余,满口答应李同志和常先生,结了婚仍旧帮守宫、恒墅做钟点工,一直做到做不动。

弄堂里常在电话间嚼白话的婆婆妈妈喜欢跟单根寻开心,唱他:“阿跷你是交了桃花运了,六十岁上被你讨到吴阿姨这样的女人。又会做生活,又会赚钞票,人长得又富态,哪里看得出上五十的人了?和你阿跷站在一起,倒像是你的女儿了。”便撺掇单根在登记结婚前,去街上美发店吹个新发型;再去买一块白丽香皂,早晚擦擦面孔。广告上不是讲吗?擦了以后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了。阿跷你多擦几趟面孔,保险可以年轻十岁,拍出照片就和吴阿姨相称了。单根表面上跟她们哼哼哈哈装痴傻,肚皮里盘算着,香肥皂就免了吧,去一趟剃头店倒是要紧的,结婚嘛总要有个结婚的样子。趁午后一段时间不大有电话打进来,单根便关了电话间的门,一跷一跷上街去。

盈虚街上的临时房开出了三、四爿美发店,名字起得都很花哨,什么“丽人行”啦、“红唇劫”啦、“心心相印”啦,看得单根心里毛毛腾腾,不敢跨近一步。正转身要回盈虚坊,却被一位穿着紧身黑薄绒衫而身线凹凸有致的小姐拖住了臂膀,莺声呖呖言道:“师傅,是要理发对吧?来,到我们店里来。我们店收费公平,服务周到,包你满意呢!”

单根想摔开她的手,不想那小女人看似纤弱,却暗中使劲,单根竟摔她不脱。想着倘若挣扎起来,被人看了还当什么事呢。又看看这家店牌,“金色年华”,似乎还正派点,只好由着那小姐拉着进店去了。

中午时分,不大的店堂里没有一个客人,四把转椅都空着。一位头发挑染成棕黄色的男青年和两个也装紧身黑衣的小姐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嘻嘻哈哈说笑着,柜台后的收银员趴在胳膊肘里打瞌睡。一见有顾客进门,所有人都站起来,七嘴八舌道:“欢迎光临——”

那小姐不由分说地把单根揿到转椅中坐定,划一下为他披上围单,仍是婉转的莺声,道:“师傅,是不是洗剪吹全套?哦哟,白头发不少喽,焗一焗黑油吧?进口威娜宝药水,保险你满意!”

单根被她嗲溜溜的,绕得头晕,问道:“要多少钞票啊?”

旁边几个都来帮腔了,道:“师傅,我们这里是最便宜的了,你到旁边几家去试试看,斩你没商量的……”

不等单根回答,小姐已经往他头上洒洗发水了,旋即便揉捏起来。单根从来没被人这般洗过头,觉得蛮舒服的,不由得合上了眼帘。大约揉捏了十多分钟,小姐便带单根到水池边冲去肥皂水,一边冲洗一边仍按捏他头顶心的穴位,弄得单根十分惬意。

洗好头,小姐用块干毛巾包住他的脑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问:“师傅,要不要我替你敲敲背呀?”

单根被她的按在自己肩膀上柔若天骨的手弄得心神不宁,疑疑惑惑问道:“敲背要多少钞票?”

小姐吃吃笑道:“这个嘛……都包括在剃头费里面了,不另加钞票的。现在没有其它客人,我们可以额外为你服务。平常顾客多起来,我们是不做这项服务的。”一边说一边就推着单根往里面走去。

原来这家理发店后面还拦出五、六平米的小间,仅铺着一张窄窄的小床。单根茫然地呆立着,不晓得小姐带他进来做什么。那小姐轻柔的莺声尖利起来,命令道:“脱去上衣,合扑躺下!”

单根道:“为什么要脱衣服?为什么要躺下?”

小姐道:“我要替你敲背呀,你身上这件衣服什么料作?不要把我的手磨破的呀?”

单根听听也有道理,便脱了外罩,只穿件汗衫马夹,便扑倒在小**了。扑了一歇,不觉动静,仄起脑袋朝后望望——这一望让他魂飞魄散,那小姐竟也在脱衣服,脱了上衣只戴了只胸罩,正在脱裤子呢!单根惊骇地叫道:“你、你、你作什么?”一边翻起身,抓起外罩往外冲。可惜单根腿不灵便,没跨两步就被小姐抓住了。小姐像换了个人似的,娥眉倒竖,杏目圆睁,厉声道:“要走可以,付了钞票放你走!”

单根不想跟她纠缠,从外罩口袋里摸出一张票子,一看是张五块头,算了,就譬如已经剃了头了,摔给她。

小姐一阵冷笑,道:“你已经看到了我的身子,本小姐就值这点钱呀?你当我是野鸡啊?”

单根听她声音愈来愈响,急得恨恨地问:“你要多少钞票?”

小姐得意地摊出一只手掌:“五张大团结!”

单根气黑了脸,又不敢争辩。这只口袋摸摸,那只口袋摸摸,裤袋里再摸摸。只有一张一百块,角票铜板凑拢来大概还有七十几块,一道掼在**,粗声道:“身上只带了这点钞票,拿去吧!”套了上衣,气咻咻一跷一跷,跷出了店门,别过头狠狠地唾了一口。

单根回到电话间,吴阿姨正候在门口。见他头发湿漉漉的,笑道:“听讲你去吹头发的,怎么?单洗个头啊?”

单根没好气道:“不吹头你看我不顺眼啦?”

吴阿姨搡了他一把,恨道:“你真吹个光溜溜的分头我才看不顺眼呢!我还在寻思,怎么想起来跑理发店里去了呢?”

单根偷着看了她一眼,把方才受的恶气狠狠地吞回肚子里,像吞进了一只死苍蝇一般。

单根与吴阿姨去领结婚证,大家都是忙里偷闲,没功夫收拾自己,本来什么样子就那个样子去了民政局。民政局倒是个年轻的姑娘接待他们,把红堂堂的结婚证递给他们,笑盈盈道:“祝叔叔阿姨新婚愉快,白首到老。”单根与吴阿姨相视而笑,笑得跟小伙子姑娘没什么两样。这真叫做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原先吴阿姨是想把酒肆定在盈虚街上的“好吉祥”餐厅里,钞票便宜,石老板又是熟人,小菜各方面好商量点。陆马年晓得了,连忙跑过来跟丈母娘讲,飞红最讨厌这个石老板,一面孔花拆拆色迷迷不安好心肠。吴阿姨不晓得石老板什么时候得罪过她的娇贵女儿,但只要小茧子愿意来吃她和单根的喜酒,她宁可多出几张钞票的。便将酒肆移到新华路的栖霞阁去了。

栖霞阁两楼包房,一张圆台面宽宽绰绰正好坐下十个人。正中是新郎倌单根和新娘子吴秀英,他们左首是单根女儿巧娣和女婿俞国祥,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是俞国祥的小姑妈,代表亲家翁婆来祝贺的。巧娣的女儿在郊区一所技校念书,赶不过来了。右首依次坐着许兆红、许红果,下一个是位浓妆艳抹的女子,便是红果的母亲阿晶,才从日本飞回上海,正巧赶上这桌酒。正对新郎新娘坐着的是许飞红陆马年夫妇,讲讲是两个人,其实也是一家三口。还有一个正蟠在许飞红的肚皮里,许飞红虽然来吃喜酒了,面孔上的笑容仍有点勉强。席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反差,巧娣和俞国祥已经亲亲热热喊吴阿姨“姆妈”了,兆红飞红仍恭恭敬敬称单根“爷叔”。双方大人也装作不在意,不做任何纠正,随孩子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酒肆才要开席,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竟是冯令丁和常天蔡。

依冯令丁本意,哪里肯去这种场合?是冯景初横竖要他送一瓶法国葡萄酒给新人添喜,这瓶酒是冯景初前不久出访法国带回来的,李凝眉也道,吴阿姨也当得你半个娘了,应该去表示表示的。冯令丁没法子,才拖了常天葵一起过来。常天葵倒是心甘情愿的,吴阿姨待恒墅的好她从来感铭斯切,还特为去药房买了一只水银柱血压计送给新婚夫妇。冯令丁笑她不懂事,送新婚礼物怎么好送医疗器械的?常天葵却有她的体贴之心,单根爷叔和吴阿姨都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最怕得心血管毛病。送一只血压计要他们每天按时量量血压,防患于未然嘛。

果然吴阿姨就十分喜欢这只血压计,单根是有高血压毛病的,这样就好时时监测他的血压了。而单根捧着那洋酒笑得合不拢口,他喝酒从不讲究品牌,可这瓶酒是冯先生亲自从法国带回的,这是多么大的面子呀。

单根和吴阿姨要拉冯令丁和常天葵入席。栖霞阁的圆台面蛮大的,挤挤,多坐两个人一点没问题。大家都立起身要挪椅子,只有许飞红坐着纹丝不动。她两只手僵硬地搁在隆起的肚皮上,垂下浓黑的睫毛,密丝合缝地遮住了眼珠。

冯令丁连忙推辞,笑道:“天葵还要赶去上夜班的,我晚上还有个会,就不打扰了。”

这时候俞国祥的小姑妈走到冯令丁跟前,盯着他道:“你就是大名鼎鼎守宫里的公子啊,你的面孔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的,就是熟悉的。”

冯令丁朝她望望,摇摇头,“阿姨,我并不认识你呀,不过现在认识了。”

俞家小姑妈仍不甘心,问道:“你大概到我们医院来看过毛病,我就是在挂号间做的呀。”

冯令丁便问:“你在哪所医院工作呢?”

俞家小姑妈讲了医院的名称,是一所城郊结合部的地段医院。冯令丁嗬嗬一笑,道:“这所医院我头一次听说,从来没去那里看过毛病啊。”

陆马年打趣道:“小姑妈,我们这位冯兄,在学校里就是出名的英俊小生,都讲他有点像三十年代的电影皇帝金焰,所以你看着觉得眼熟了。”

俞家小姑妈拍拍脑门,自嗔自道:“有点年纪,记性就不灵光了。认得的都不认得了,不认得的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冯家公子,对不起哟。”

冯令丁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嘛。”

巧娣年长他几岁,也不晓得许飞红曾经与他有过的瓜葛,倚老卖老道:“冯令丁,你跟常天葵也好办喜酒了吧?不要忘记通知我们一声呀!”

冯令丁有点撑不住了,周旋道:“当然要告诉大家的,我是吴阿姨养大的,也算是半个儿子了。兆红,我可没有跟你争宠的意思哦。”想说俏皮话,笑得却有点勉强。话毕,拉着常天葵匆匆告辞了。

众人复归原位坐定,单根道:“小姑妈,我方才晓得你就在那所医院做事,十多年前我去过你们医院。秀英,对吧,我们去那里接常天竹回来……”

吴阿姨拽拽他的袖管阻止他道:“今天这种时候不要提从前晦气的事体好吧?看,冷盘都上齐了呢!”

系着酱红色裙式围单的女招待将那瓶法国红酒打开了,为他们一一斟满酒杯。吴阿姨捏着酒杯细骨伶丁的高脚举了举,道:“往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大家和和睦睦互相帮衬最要紧。我也不会讲话,单根你讲几句吧。”

单根不喝酒脸已经红透,站起来,望着满桌子人,胸口头鼓胀鼓胀的,却一句也倒不出来。

巧娣领头拍起手来,催促道:“爸,说几句呀,平常你肚皮里道理蛮多的嘛!”

单根先抿口酒壮壮胆,笑眯眯看着吴阿姨,道:“我单根六十岁的人还能有今天啊……”

忽有两个男招待扛着一只硕大的花篮进了包房,问道:“是单根吴秀英的喜酒吗?没送错吧?”

团圈人都欢喜地呼叫起来:“哟——”

吴阿姨腾地立起,道:“没错没错,师傅,是谁送来的呀?”

两个招待面面相觑,一个道:“送是花店里派人送过来的,哪位客人订的,我们就不清楚了。你们看看花篮,总归有名片的吧?”

陆马年和许飞红帮着吴阿姨围着花篮上上下下地找名片,踮起脚,弯下腰,筛子般寻了一遍,却没找到留有片言只语的纸片。

众人互相讯问道:“是什么人啊,这么阔气,送这么大的花篮,要多少钞票呀?”

只有吴阿姨心里明镜一般。

这只花篮与众不同,没用市面上流行的名贵花种。头一层密匝匝一圈紫色的勿忘我,第二层堆簇着金黄的雏菊、橙红的扶郎,再上面缀满了白色的满天星,背后衬着茂密的松枝柏叶,都是田头溪畔常见的花木。虽不繁盛富贵,却是一副诚诚恳恳情深意长的姿态。

送这样花篮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吴阿姨动作很大地一挥手,笑道:“随他是什么人,送来了我们就收下,热闹热闹也好的呀。”

这才坐拢来,小辈们纷纷给单根吴阿姨敬了酒。许红果从小跟吴阿姨挤一张床长大的,举了杯桔子水与单根碰杯,气鼓鼓道:“单爷爷,我现在把奶奶让给你了,你要是欺侮她,小心我找你算账!”

众人笑得前合后仰。许兆红捋捋女儿的脑袋,嗔道:“奶奶是你的呀?奶奶和单根爷爷认得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你呢!”

大家都没注意到许飞红异常的状态,唯有陆马年看到了,许飞红面孔夹缭势白,满额头的汗珠。急道:“阿红,阿红,你不舒服啊?”

许飞红有气无力道:“肚皮痛得要命……”眼泪水就涌出来了。

吴阿姨起身过来抱女儿,替她擦汗,心里面骂自己,神志野舞地,为了挣张面子,非让小茧子挺着个大肚子来吃喜酒,女儿肚皮里的小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都不会饶过自己!

巧娣惊世骇俗道:“会不会要生了?”

陆马年哭丧着脸道:“预产期还有三个月呢!”

俞家小姑妈却还镇静,道:“大概是动了胎气,到医院里吊点葡萄糖下去就会好的。”

单根当即立起来道:“我去踏黄鱼车来,送小茧子去医院!”

巧娣一把拖住他:“爸你省省吧,黄鱼车不要把小茧子颠死啦?陆马年有汽车开来的嘛!”

吴阿姨便道:“马年你快去开车子,我扶小茧子下去。”

好不容易把许飞红扶进汽车,吴阿姨是恨不得自己陪去医院的,想想是桌喜酒,不好让单根落了单,便关照道:“马年,你就在医院里陪着小茧子,这里都自家人,没有关系的。”

陆马年慌慌张张应了声,油门一踩就跑。汽车开出没有一百米,许飞红忽地就坐直了身子,道:“马年,开我回家,不用去医院。”

陆马年惊讶道:“你肚皮不痛啦?”

许飞红没好气道:“什么肚皮痛,我就是看到小菜犯腻。”

陆马年猜不透许飞红演这一出戏是为了什么?他已经习惯了,猜不透也不要问,问也问不出名堂来。打了方向盘,调头往北新泾方向开去。

许飞红看看陆马年只顾开车不说话,便道:“有桩事体,你从前骗了我的。”

陆马年道:“我有欺骗你的事情,叫我舌头生疮喉咙哑掉好吧?”

许飞红冷笑一声,道:“你不要急吼吼就诅咒自己,我问你,常天竹出事那天晚上,他冯令丁真在你们家装半导体吗?”

陆马年顿了顿,道:“十早年代的事了,我哪里记得清爽?你怎么想起问这个的?”

许飞红却答非所问,道:“你送我回家后再回去吃喜酒,老头老太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这一天,不要太扫他们兴了。”

陆马年“嗯”了声,抬眼从反光镜中看看老婆:许飞红正托着腮,眯着眼,不晓得在想什么。陆马年肚皮里无奈地叹道:这魂灵儿又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陆马年从不奢望许飞红心心念念都想着自己,只要许飞红人在自己屋里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