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许飞红和陆马年的儿子六周岁了。小家伙结合了夫妻俩人的优点,雪白滚壮,虎头虎脑,人见人爱。都说他的名字起着了,将来必定头角峥嵘,出类拔萃。

陆云龙生日是在秋天,可陆大娘子才过立夏就开始对儿子唠叨起来了。陆大娘子的意思,六岁也是个大生日,无论如何要替孙子热热闹闹做一次生日酒的。你们结婚时没摆酒,云龙做满月,酒席又摆在北新泾。盈虚街上的老街坊啷里啷声闲话不少,只当我陆大娘子勒杀吊死,钞票不舍得拿出来。这一次,定规要在盈虚街上开席,少讲讲要十桌酒。亲眷朋友,街坊邻居,方方面面都要请到,你们钞票不够,我来拿出!

陆马年吞吞吐吐把这些话传达给许飞红听,许飞红正坐在乳白渍嵌金边的欧式梳妆台前化妆,用把不锈钢眉钳修眉毛。她的眉毛原是漆黑紧致,从不需描画。生了孩子后,眉梢就松散疏阔了,隔几日,必要用眉钳修整一番。她就在镜子中翻了陆马年一个白眼,道:“你妈就是说话喉咙响点,真让她摸钞票出来,手就要抖了。”

陆马年在建材商店好歹也是个经理了,在老婆跟前仍是唯唯诺诺,陪着笑脸道:“手抖归抖,为了云龙,我妈绝对舍得摸钞票出来的。阿红,你就顺她一次心,让她在盈虚街上扎回台型吧。”

许飞红望望镜子中的自己,胖是胖了点,皮肤仍光滑白皙。眼窝下多了一掬淡淡的雀斑,都是怀云龙的时候落下的,只好抹一层粉底霜,再扑一层粉遮盖些许。早些年许飞红对自己的相貌很自信,她晓得自己在陆马年眼中就是巫山神女下凡天仙。生意忙起来,来不及化妆,她也怡然自得。这种自信,却因陆马年做了建材店的经理而渐渐消失了。许飞红难得去一次建材店,偶尔插了次横档,便觉出了猫腻。店里一位安徽打工妹阿桃,长相有点像唱黄梅戏的韩再芬,娇音婉转地一口一个“陆经理”,喊得人骨头酥软;一对眼珠子流光溢彩地在陆马年身上打旋,撩拨得陆马年多少拘板守陈的人,举止言语也变得轻狂狎昵起来。许飞红当天下午就将阿桃辞退了,并且关照陆马年建材店招工,只招男不招女。

许飞红对镜梳妆之际,陆马年一直立在她背后看着,许飞红莞尔一笑,嗔道:“你还不去店里啊?小妖精被我赶走了,店里面淡刮刮没有味道了对吧?”

陆马年冤枉鬼叫道:“我不是在等你回句话吗?也好给我娘一个回应啊。顺顺流流的日子你过腻了,就想作精作怪掀起点风浪来!”

许飞红看他急吼吼,面红耳赤的样子,噗哧笑道:“你这个人一点幽默不起来。告诉你娘吧,我原就打算回盈虚街给阿龙办生日酒的,不过,好吉祥倒贴我钞票我也不会进去的!”

陆马年立马欢喜起来,道:“那当然,那当然,我娘也没讲要去好吉祥呀。”

许飞红道:“听讲那座四星级的银杏宾馆里有家本帮餐厅,做的小菜味道还蛮正宗的。”

陆马年犹犹豫豫道:“去宾馆里摆酒席啊?一桌菜起码比外面贵两百块,还要加服务费……”

许飞红乜斜着眼道:“喏喏喏,小家败气的腔调又露出来了。派派你现在也是总经理头衔,开奥迪车的主,讲出话来比工薪阶层还不如!你去跟你老娘讲,我就要在银杏宾馆里给阿龙摆生日酒,钞票不用她拿出来的。我许飞红若连儿子的生日酒都请不起,还回盈虚街作什么?”

陆马年楞了楞,没想到老婆这样坦气,喜得捉住她圆鼓鼓肩膀,在她粉妆玉琢的脸颊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许飞红叫起来:“要死啦,人家才化好妆,就要去装饰协会开理事会的。”连忙拿起粉拍扑扑地补粉。

许飞红今非昔比。她现在已是飞骏集团公司董事长,其麾下的飞骏装潢在行业中颇有名声,她本人也被推举为市建筑装潢协会的常务理事。近两年她又牛刀小试,在近郊盘下别人家停工待料的一个楼盘,波澜不惊地向房地产开发行业进军了。

为了跟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相匹配,许飞红一咬牙,化了几万块钱买下一座农民的宅院,将里面的平房统统拆除,重新造起一幢让北新泾镇上的人们弹眼落睛的三层楼洋房。房子的式样基本拷贝盈虚坊中的守宫与恒墅,半圆型铸铁护栏的阳台、宫殿式卷瓦立柱的老虎窗,铺了马赛克带檐顶的敞廊,还有一座假山玲珑花木扶疏的园子。内部装饰采用欧洲古典风格,许飞红提要求,陆马年自己设计,并指挥工人们精心打造。宽敞的客厅那一长排通花园的落地玻璃窗,许飞红执意要镶嵌花玻璃。陆马年觉得太不值,嵌花玻璃价钱昂贵,又平白遮去许多日光。客厅连着敞廊,光线原就不畅,何必再图这点花骚呢?许飞红明晓得陆马年讲得在理,却蛮横地固执己见。原因只有一个:守宫客厅的落地玻璃窗镶的就是嵌花玻璃。忠臣历来劝不动昏君,陆马年最终只好服从许飞红。北新泾镇上藏龙卧虎地也蛰居着几位画家书家,洋房落成时前来贺乔迁之喜,送了一副装在镶红木镜框中的对子,原是郑板桥的题画诗:“得来湖水烹新茗,买尽吴山作画屏。”挂在客厅里,虽有点不伦不类,终究于富丽堂皇中增添了些许古雅之意。

房子大了,事情也多了,便觉人手短缺了。许飞红千挑万挑,挑了一个安徽打工妹来家做保姆。这个安徽妹妹五短身材,小眼厚唇宽鼻,相貌毫无动人之处,戳在那里像一截灰脱脱的土俑。许飞红在保姆介绍所一眼相中了她,领她回来,陆马年眼乌珠纹丝不动,问都懒得问一声。俞家小姑妈替许飞红带了五年孩子,带出感情来了,跟许飞红笑道:“许老板,我对阿龙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我也想托你的福,住几天洋房别墅呢。”许飞红正是求之不得。小姑妈年岁大了,重生活做不动了,可她赤胆忠心,管管家是最合适不过了。有小姑妈在屋子里盯着,许飞红到外头忙天忙地也安心了。

陆马年日日开着黑漆锃亮的奥迪车到几处建材商店转转;下班回家,坐在敞廊的藤圈椅中,二郎腿翘翘,报纸翻翻,抱着儿子逗他玩耍。饭菜端上桌,有人喊他去吃;要洗澡,有人替他放好一池子水。晚上,看电视看得困了,拥着又能干又漂亮的老婆呼呼入梦乡。这样的日子,时间都像巧克力奶糖般融化了。陆马年对他的人生实在是非常满足且非常自得了。

陆马年的父母搬进盈虚新纪元的高楼房,原以为已经高人一等,足可睥睨下尘了。陆马年领他们来新别墅住了两日,各到各处便瞠目结舌,叹为观止。这才晓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回到盈虚街逢人必赞儿子的别墅多少华丽,多少高档,真比盈虚坊的守宫更守宫,比恒墅不恒墅啊!

许飞红晓得公公婆婆回盈虚街把她的房子吹得天花乱坠,也只是不咸不淡的笑笑。陆大娘子的脾性就是这样的,你要封她的嘴巴比虎口拨牙还难。况且,许飞红内心何尝不想在盈虚街,尤其是盈虚坊的老街坊面前显耀她现在事业成功、生活富足的状况?她已经实现了当初搬离守宫时自己对自己发下的誓言——拼命干活、拼命挣钱,买一幢跟守宫一样的毫宅,让冯令丁对自己刮目相待!丁丁哥哥一定也听到了关于小茧子发迹的种种传言吧?他会不会对自己刮目相待呢?他会不会有点后悔没有接受小茧子的一片情意呢?许飞红仍不能给予自己肯定的回答。她自己都没有对自己十分满意,又如何让丁丁哥哥对自己刮目相待呢?

许飞红也请母亲、单根爷叔以及哥哥嫂嫂一大家子过来参观新居。当晚,吴阿姨就打电话过来,兴致勃勃道:“小茧子,守宫的李同志和恒墅的小姨妈都想过去看看你的新房子,你啥时候有空呢?”

许飞红不假思索,没好气道:“我这里又没有西洋镜,也不耍猴戏,有什么好看的?”断然拒绝。

吴阿姨知道女儿仍旧耿耿于怀冯令丁娶了常天葵,也不好怪她,只含糊其辞拖延李同志与小姨妈。哪里晓得许飞红是自惭形秽,生怕让李凝眉小姨娘这等住惯老洋房的主儿看出破绽,挑她的刺头。许飞红常常立在花园里端详自家的洋房,从门楣、窗棂、栏柱、檐瓦,一一扫过,精致华丽,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可是,许飞红的感觉里,它总是及不上守宫、恒墅的典雅高贵,恰似东施笑颦一般。这才明白一座房子的精神并不能靠各种高档建筑材料堆砌得出来,它是需要住在房子里的人日长势久地滋养调理供奉,方能修得正果。在人前,许飞红总显得神采奕奕、踌躇满志,谁能窥见她内心深深的失望?只有背着人,兀自长吁短叹,曾经的愿景,海市蜃楼般偶尔闪见,这辈子,她还有机会得到它吗?

许飞红最近改了一个翻翘式的新发型,乌发堆云下,正好露出耳垂上两颗浑圆的白珍珠,她换上一件秋香绿隐格真丝连衣裙,外披米黄宽松短风衣,遮住自己略略发福的腰腹。连衣裙的V字领口处于低与不低之间,恰到好处地配上一串颗粒均匀的珍珠项链,便显得端庄妩媚且不失性感。许飞红在生意场上结识了不少朋友,这样那样的场合中,她时常看到一些个体老板的女人,项间腕间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项链,耳垂指环闪闪烁烁的钻石宝石,整个人反而被映衬得很黯淡。许飞红毕竟在盈虚坊守宫住了十多年,她潜移默化地从李凝眉冯畹丁身上学会了大家闺秀内敛容雅画龙点睛的妆扮风格。每天早上出门前,从头到脚着意收拾一回自己,也是女人调节心情的好办法。最后,许飞红蹬上一双珍珠白条羊皮镂空高跟鞋,对着穿衣镜,后退两步,又朝前两步,衣衫飘飘,身线妙曼,依然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娇娘啊!

陆马年探进脑袋催问道:“我的娘子,你梳妆打扮得够了没有?再晚半刻钟,马路就要堵死了。”

许飞红道:“好了好了,就晓得催命样催!”连忙往耳后喷了喷香水,挎上羊皮银扣的小坤包。

陆马年故意大惊小怪叫起来:“阿红,你才是真正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呢!那爿肥皂厂戳瞎眼了,不来请你做广告。”

许飞红屏住笑,捶了他一拳。陆马年在许多方面愚懦窝囊,独独在讨老婆欢心上表现得非常出色,总是无条件地欣赏老婆,服从老婆,这才使许飞红能够容忍他,和他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夫妻俩坐上了他们新换的奥迪车,许飞红便吩咐陆马年先送自己到市房地局的建筑装潢协会参加一年一度的理事会。陆马年曾经几次建议许飞红也去考个驾驶执照出来,对许飞红这般机灵的人来说,还不是像三只指头捏田螺般便当?许飞红鼻孔里轻轻“哼”了声,道:“我才不高兴当司机呢!”许飞红的打算,自己的交际圈子愈来愈大,应酬也愈来愈多,索性再买部车,雇个专职司机。陆马年忙道:“老婆啊,把你交到别人家车子里我可不放心,反正我也用不到一天到晚盯在店铺里的,还是让我做你的司机吧。”许飞红晓得他是肉痛养车、养司机的钞票,嗔道:“让你享福你不要,所以说瘦马可肥,阿斗难扶!”也就由他去了。

正是上班时间,马路上自行车像黄蜂迁窝一般密密层层。汽车夹在自行车队阵中完全丧失了优势,左避右让,行行停停,跑得跟千年老乌龟似的。许飞红手虽不碰方向盘,嘴巴却一刻不停地指挥:“哎哎哎,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屁呀?转到中间道上来呀……黄灯还在闪呢,停下来作啥?冲过去呀……大转弯,大转弯,你怎么直行了呀……”

陆马年过了马路,将车靠边停下,气鼓鼓地两手交叉在胸前。许飞红用力搡了他一把,道:“你疯啦?我要迟到了呢!”

陆马年道:“你在旁边啰哩啰嗦,搅得我脑袋一盆浆糊,再下去一头撞到公交车屁股上,我们夫妻双双见阎罗王去得了!”

许飞红白了他一眼,道:“你算是闹罢工啊?”

陆马年犟脾气难得发,真发起来也是不依不饶的,道:“交通规则一点也不懂,乱发什么条头?大转弯,大转弯,你没看见那是单向道,不好大转弯的呀?要么你把嘴巴封起来,要么你自己来开!”

许飞红倒是更喜欢他有脾气的样子,像个大男人了。便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讲话就是了。快走吧,你也晓得的,这个会对我们飞骏装潢至关重要。”

陆马年恰到好处地收蓬落帆,得胜地横了她一眼,道:“那你就适适意意眯一歇,到了我喊你。”便发动了车子。

市建筑装潢协会虽只是个行业协会,却凭借刚刚兴起的房地产热而颇受关注。它又直接属市房地局管辖,得天独厚,占据了市中心一座老式花园洋房,闹中取静,是一付超尘脱俗的姿态。

许飞红是这个协会理事会中唯一的女性,好比万绿丛中的一朵红牡丹,原就引人注目;加之她红颜动人却又豪爽洒脱有大丈夫风度,更是获得了一些事业有成的绅士们的拥戴与呵护。

许飞红踏上石阶,走过一段铺着红毡垫的回廊,走进装饰排场的会议室,立即被先到的男士们围拢起来。

“许小姐,几个月不见,更不敢认了,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误入我们的会场了呢!”

“许董,听讲你闷声不响接下了花锦城的楼盘?大手笔,有魄力啊。几年后高速一通,那地方楼市肯定火。”

“许老板,你不要金屋藏娇嘛。你老公做装修闻名遐迩,请他来给大家介绍介绍经验啊!”

……

许飞红措置裕如地酬对应答,谈笑风生。她的第六神经却感觉到有一对眼珠牢牢地粘在她的后背脊上,她晓得这对眼乌珠来自坐在长条会议桌上横头的那个人。其实,她一进门,余光就扫到了这个人。她是故意先冷落他一阵,吊吊他的胃口。她每每想起这个人就觉得腻心,作呕,恨不得朝他那张锅盖似的面孔上揎上一拳。可她却不得不想方设法笼络他,让他心甘情愿地尽他能力帮助她。

许飞红和众人周旋的一阵,终于做了一个优美的转身,迎着那个人走了过去,同时伸出一只玉手,糯答答笑道:“黄主任,你看你一声令下,我们手头有再要紧的生意也要放下,统统聚在你的麾下了。”

原来此人便是当年许飞红中学里的那位工宣队黄荣发黄师傅,前两年他从市建委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担任了建筑装潢协会的会长。不过,他仍然喜欢别人称他为“黄主任”。

黄荣发五指粗短的手一把捏住许飞红的手,哈哈哈笑起来,道:“小许啊,方才我一直在观察你,你现在不仅生意做得好,口才也愈发流利了。我看这一等男士中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呢。”话音落下,手却不肯松开,捏得愈是用力。

旁边便有人附和,道:“许董才是人中之凤,女中魁首嘛。”

许飞红不动声色,亲昵却不失端雅,道:“你们不要把我捧到云里下不来了,还不是靠改革开放政策好,还靠你黄主任的大力扶持呀!”话锋不露痕迹地一转:“近来师母身体好些了没有?那药若管用,隔日我再让人送几盒过去。”

许飞红一提“师母”,黄荣发的手便松开了,有点不自然地笑道:“她那个毛病,要根治也难。近来倒是胃口开了,各式各样东西都能吃了。”

许飞红很认真道:“谁讲不能根治啊?你首先要有信心,你有信心了师母才能有信心,精神因素对治疗毛病有很大作用的嘛。黄主任,你也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呀,现在女儿也进了重点中学,你要抽点时间多陪陪师母,带师母出去玩玩,散散心嘛。”

许飞红的这一番话,外人听听家长里短的,其实是棉里藏针,关节之处一一点到,只有黄荣发心里有数。

盈虚街上的老街坊只看到过报纸上飞骏装潢公司的大幅广告,只看到电视里许飞红为慈善基金会捐赠大笔钱款时的光辉形象,只道这位当年的“卖鱼西施”撞了大运才发了横财。多少人下海经商,大多血本无归。哪怕好吉祥的石老板,做生意可算是开天辟地的老前辈了。如今也只是硬撑个门面,惨淡经营而已,哪里有许飞红这样地左右逢源,一马平川啊。又有谁晓得许飞红为实现自己的梦想,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心灵扭曲情感撕裂的沉重代价?

当初,许飞红决然放弃经营多年、轻车熟路的水产生意,改做建筑装潢,家里没一个理解她赞同她,她是以“离婚”要挟陆马年辞了公职与她一起打理公司的生意。盈虚街上许多人都讲许飞红做事轻狂,不知天高地厚。陆大娘子捶胸顿足,斥责她将儿子拖入苦海。万一生意失败,夫妻俩人一道去喝西北风。连吴阿姨也提心吊胆,暗暗为他们捏了把汗。许飞红却胸有成竹,水产生意是辛苦生活,不需什么技术,入行的人愈来愈多,利润也愈来愈薄。那时室内装潢方才起步,却并不是人人都做得下来的,需要一整套的技术。许飞红手中却有陆马年这个宝,陆马年在房修队蹲了那么些年,室内装潢样样会做,而且做得上乘。

许飞红万万没想到,飞骏公司刚成立,她便与黄荣发狭路相逢了!她化了一笔钱,托朋友务必请到市建筑装潢协会的会长来参加她的开市庆典,并担任剪彩嘉宾。朋友果然把那位会长请来了,许飞红兴致勃勃迎出去,却愣住了,那位赫赫有名的会长竟然是黄荣发,这个恶俗无信,声色犬马的小人!

那黄荣发一见许飞红,纵声大笑,笑得面孔如张蒲扇索索抖,抢上一步两巴掌捧起许飞红的小手,长久不肯放开,道:“许飞红啊,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过,当初我就识得你是女中英豪了,对吧?”说着手中悄悄用了把力,洋洋得意的笑容,好似渔夫撒开了网,就等着鱼儿自己往里面钻了。

许飞红的聪明,在于她能及时认清局势,辩明厉害,排除情感上的障碍,做出行为的准则。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尽管她心里对黄荣发厌恶憎恨鄙视,可她前后一思量,马上调整情绪,像个天真的女孩子般欢呼起来:“黄师傅,原来是您呀!又能够在您的领导下工作,真是太好了!”

当天晚上,许飞红备了份精致却不张扬的礼物——两只书本大小的高档礼盒。一只盒子里是一根皮尔卡丹男式腰带,腰带扣是14K金镶碎钻的;另一只盒子里是一条细细的足金项链,做工十分考究。这两只盒子是她的敲门砖。她先给黄荣发家打了个电话,却是黄荣发老婆接的,很警惕的声音,问道:“你找谁?”

许飞红很恭敬道:“黄荣发会长在家吗?”

对面声音立马变得很不耐烦,道:“黄荣发不在,有事体明天到办公室去找他!”

许飞红忙道:“你一定是师母吧?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我是许飞红呀!”

“哪个许飞红?”

“从前在盈虚坊,我母亲天天替你们家买小菜的……”

“噢——你是吴阿姨的千金啊?”对方终于记起来了,仍未放松警惕,道:“这么晚了,你找黄荣发……”

许飞红愈是谦恭,道:“师母,黄会长不在家没关系,你在就行。我有点东西带过来,方便吗?”

对面的口气显然亲切起来,道:“什么东西啊?许飞红,我们是从来不收受别人家礼物的哟!”

许飞红道:“不是礼物,不是礼物,一点点小心意罢了。师母,我马上就过来。”

这正是许飞红想要的机会,趁黄荣发不在家,先跟黄荣发老婆交朋友。

许飞红这一步走得很准,那位退休在家闲得发慌的环卫工人对许飞红带去的两件礼品爱不释手,欣然收受。这以后,许飞红隔一段便会陪黄荣发老婆逛逛南京路淮海路。黄荣发老婆挑中什么衣物,许飞红就抢着付钞票。每年,许飞红都要组织公司员工外出旅游,每次都邀请黄荣发老婆同行。很快,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黄荣发老婆甚至把夫妻之间最隐秘的事情也告诉了许飞红。黄荣发一直患有早泄的毛病,结婚好几年她都怀不上孩子,便悄悄抱养了远房表妹超生的女儿。养女蛮乖巧,和她也贴心,到底种气差点,读书读不大进。马上要考高中了,她正为这事犯愁呢。女人们闲聊之间的话,许飞红却记在心中。托人找关系,付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赞助费,将黄荣发夫妇的女儿送进了一所重点高中,这让黄荣发的老婆对许飞红心悦诚服,感激不尽。

许飞红巧妙地躲开了黄荣发张开的网,却让黄荣发不得不为她开绿灯。飞骏装潢两届评上市里信得过家装企业,规范服务达标企业,又率先通过了国际质量体系的认证。许飞红深刻领会了名与利的微妙关系,飞骏装潢出了名,生意便源源不断找上门,利润愈做愈大,名声也愈来愈响。

市建筑装潢协会的理事会一上午也就结束了,中午的聚餐安排在锦江饭店,老板们都有自备车。许飞红想给陆马年打电话,却被黄荣发叫住了,道:“许飞红,我晓得你是不敢学开车是吧?搭我的车过去好了。”眼乌珠狡黠地躲在拱起的笑纹后面。

许飞红略犹豫,办做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坐进了黄荣发的车子。

从协会的小洋楼到锦江饭店不过十多分钟路程,许飞红却像煎熬了很久很久。黄荣发臃肿的身体贴着她,散发着口臭的嘴巴凑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以为幽默的段子。车厢里虽然开着空调,许飞红仍是一阵一阵地冒汗。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忍受感官上的痛苦,根本没听进黄荣发在讲点什么,却还要时不时地笑笑,点点头,表示很着意他的言语。待到车子开进了锦江饭店,许飞红赶紧钻出车门,竟像死囚获大赦般轻松。

许飞红暗忖,决不能再给黄荣发揩油的机会了!席间,趁去洗手间的机会,给陆马年的拷机发了讯息,叫他立即开车到锦江饭店楼下等她。

饭局结束后,黄荣发果然又招呼她坐他的车子回去,许飞红笑道:“哪敢总是打搅黄主任呀,陆马年来接我了。”

黄荣发掩饰着明显的失望,对陆马年道:“小陆,方才我替你当了一回护花使者,现在完璧归赵了噢!”

陆马年木知木觉哪里晓得其间隐情,又是从前中学里的工宣队头头,又是如今飞骏装潢的顶头上司,愈发恭敬,连连道谢。

回去这一路,许飞红破天荒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随陆马年绕东绕西走哪条马路。平素陆马年最恼许飞红在他开车的时候瞎指挥,今日她不出声了,又觉得烟冷清清怪无趣的。便道:“老婆,怎么哑巴了?”

许飞红没有回应,陆马年从反光镜中瞄了她一眼:许飞红呆墩墩坐着,眼珠子飞出窗外,不晓得落到哪个旮旯里去了。陆马年宁愿她吵他烦他,最不喜欢她躲进自己的心灵世界。好像跟他远隔千山万水似的。他便“啪”地拧开车上的无线电台,港台歌手的粤语歌轰然塞满了小小的车肚,震耳欲聋的。

许飞红伸手关了电台,没好气道:“吵死了,鬼哭狼嚎似的!”

陆马年笑道:“阿弥陀佛,总算没有哑掉啊?”

许飞红突然道:“马年,回头你跟冯令丁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吃顿饭。”

陆马年这下承受不住了,叫起来:“怎么?方才你懒得跟我讲话,原来是在想他呀?露馅了吧?”

许飞红正色道:“看看你长一埋大一埋蛮登相,怎像人家裹脚女人牵丝攀藤地缠不清?我在想飞骏公司怎样才能参与盈虚坊的动迁改造,就想到了冯令丁。他若肯抬我们一把,飞骏真就可以青云直上九重天了!”

陆马年不以为然道:“你就是念念不忘个盈虚坊!盈虚坊究竟动不动迁,还没个准头呢。”

许飞红道:“盈虚坊已经划入改造范围,方才开会时黄荣发特为告诉我的。政府一时拿不出许多钱,现在有新的政策,利用地块级差招商引资,居民一般都不回迁,开发商品房。区里马上要召集各大房产商开务虚会,公开招标。这样的肥肉,多少人眼红?所以我才急嘛。”

陆马年是觉得飞骏公司现在日子蛮好过的,有必要大动干戈地折腾吗?便道:“要吃盈虚坊这块肥肉,以我们现在的财力,恐怕还搭不够吧?不要弄得蛇吞象,吃不下吐不出,便梗在喉咙口噎煞。”

许飞红翻他一个白眼:“说你像裹脚女人吧?做事情前顾后瞻的,什么事也做不成!当初不是我逼你辞去房修队的话,你能开上奥迪车吗?你能住上小洋楼吗?”

陆马年吃瘪,因为许飞红讲的都是实情。可他心里就是不愿意去求冯令丁,转而又寻出一条理由,道:“我去请冯令丁,保证碰钉子。谁让我和他曾经是情敌?”

许飞红心想:他若真是你的情敌,我还会嫁给你呀?只道:“你不要借机推脱,这飞骏公司也有你的份吧?”

陆马年道:“我不是推脱,你也不想想,从前在学校,人家都讲我是冯令丁的书童,从来是他指挥我的。我怕我一个电话过去,他一口回绝了,不就把路堵死了?我给你推荐一个人,由她去请冯令丁,保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许飞红道:“什么人有这样大的面子?”

陆马年道:“你母亲呀。冯令丁吃她奶长大的,这点面子总要给的吧?”

许飞红没好气嗔道:“缩头乌龟不出趟!”心里面忖忖,他讲的还真是道理,冯令丁无论如何不会不给吴阿姨面子的吧?

许飞红晓得母亲每日晚会去哥哥家相帮烧两只小菜,特为提早点去盈虚坊新纪元候她。现在许飞红真是千年难得去一趟盈虚街了。一来生意繁忙,又有了阿龙,实在轧不出时间跑老街坊串门。二来,盈虚街也没有她的落脚地了。母亲与单根爷叔住进了恒墅,许飞红是打死也不愿踏进恒墅门一步的;盈虚新纪元中的一室户亦已经转到哥哥嫂嫂名头下面。虽讲哥哥对自己感激不尽,话讲得情真词切:“小妹,这里真正的主人,还是你。什么时候想回盈虚街住,我和阿晶打地铺,大床让你跟陆马年睡。”许飞红也是识相的人,从没有跟陆马年一道回去住过,两对夫妻挤在一间房里总归有点难堪。有两次,她抱着阿龙回盈虚坊看母亲,就在哥嫂处宿一夜。头一次,哥嫂还是蛮客气的,真把大床让给她和阿龙。再次去住,阿晶面孔上的笑容就像得了面瘫似的难看了。许飞红鉴貌辨色,就此再也不去打扰哥哥嫂嫂,愈发懒得回盈虚街了。

许飞红给红果买了一大堆巧克力,麦乳精,蜂蜜,水果,杂七杂八的吃食。红果七月份就要参加高考,许飞红和阿晶一样,对她寄予了厚望。听母亲讲,父亲当年高中毕业,回乡里当了小学教员,已经是四方山村唯一的秀才了。许飞红希望红果成为许家第一个大学生。

许飞红还保留着一把盈虚新纪元一室户的房门钥匙,开门进去,红果却已经在家里了。许飞红惊讶道:“红果,你们放学这样早啊?”

红果道:“上午上辅导课,下午自修,我就回家来了。”

许飞红道:“为什么不在学校里复习?有不懂的地方还好请教老师。”

红果撇了下嘴,道:“学校里吵死了,哪里复得进?”看到姑妈手中那许多吃的,红果高兴地在许飞红脸颊上啄了一口,迫不及待剥开了一块巧克力。红果胃口从来就好,吃什么都好滋味,所以人长得肉鼓鼓的,一张面孔像红富士苹果般可爱。

许飞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道:“慢点,又没有人跟你抢食。”停停,又问道:“红果,你若考上大学,想让姑姑送你什么礼物?”

红果侧了脑袋,道:“姑姑,上回石开运叫了几个同学到他家里去唱卡拉OK,神气活络现的。姑姑,我也想要一台带两只话筒的CD机,在家里就可以唱卡拉OK了。”

许飞红道:“这有何难?姑姑一定给你买。不过这两个月你一定要安心复习迎考哦!考不好,姑姑只好请你吃麻栗子了。”

许红果从小跟姑姑亲近,无话不谈。撅了嘴道:“姑姑,要考上怎么样的大学才算好呢?考一个大专,你送不送礼呀?”

许飞红捋了一把她圆圆的后脑勺,笑道:“你就这样没志气啊?姑姑当然希望你能够考上交大、复旦啰!”

许红果大惊小怪地叫道:“姑姑,你怎么跟我妈一样贪心啊?我还以为你很潇洒的呢!”

许飞红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只要用功了,姑姑就会奖励你。满意了吧?”

许红果智商不高,情商却超高,乖巧机灵,马上道:“谢谢姑姑,姑姑就是比妈妈好。”

许飞红喜欢红果,很大原因是觉得红果性格很像自己。勾起食指爱怜地刮了她一下鼻子,道:“话讲得蛮中听,谁晓得将来姑姑能不能享你的福?”

许红果一张巧嘴接口令般回得快,道:“姑姑,现在哪里还稀罕我呀,姑姑有阿龙了嘛。”

许飞红开心地格格笑起来,笑住了,问道:“最近你爸爸妈妈的生意还好做吧?”

许红果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店里面生意好不好,只晓得爸爸妈妈老要吵架。怕给我听见,就关到厕所间里去吵,把肥皂盒子都摔裂了。”

许飞红一惊。其实她基本不过问哥哥的生意,也从不要求哥哥分利给总公司,她是一门心思相帮哥哥过上好日子的。忙追问:“他们为什么吵架?生意亏了?被人骗了?”

许红果皱了眉头道:“我也搞不大清楚。好像爸爸不让妈妈礼拜天去跳舞,吵到舞场去的。妈妈讲生意全被爸爸搞咂了。爸爸讲,宁愿不做生意,也不想戴绿帽子。姑姑,我倒蛮喜欢绿颜色帽子的,夏天戴戴,很凉快。

许飞红想笑,却笑不出来。

言语间吴阿姨正巧进屋,见了女儿,自然是欢喜的,笑道:“小茧子,是哪阵风把你个大忙人吹来啦?我索性多做两只小菜,你就在这里吃了夜饭吧?”

许飞红道:“妈你不要忙,马年现在去看他爹妈了,等一歇就会来接我。阿龙从幼儿园回来找不见我,要闹的。”

吴阿姨道:“你不要把阿龙惯坏了,男孩子丢丢放放反倒好。”

许飞红马上反击道:“那你从前怎不把哥哥丢在乡下,把我带在身边呢?”

吴阿姨闷了一口气,道:“你今天特为跑过来找妈算老账啊?”

许飞红便招呼红果:“吃够了吧?做功课去,我跟外婆讲点事体。”便推搡着吴阿姨出了房间,关上房门。

吴阿姨道:“发生什么事了?弄得我心里七上八落的。”

许飞红道:“妈,你尽管定定心心听我讲嘛。小事一桩,碰到冯家你那位干儿子,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你出面,他总该赏脸。”

吴阿姨疑心地望着她,道:“你又要出什么花头?大家都成了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何必再去招惹他?让陆大娘子晓得,能把你脊梁骨戳破。”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呀!”许飞红跺了下脚,便一五一十把自己要请冯令丁吃饭的道理叙述了一遍。

吴阿姨听清爽了她的意思,摇摇头道:“小茧子啊。你现在有得好了。常言道,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骑马莫轻平原地,收帆好在顺风时。莫再折腾,好歇停了!”

许飞红嘟了嘴道:“真正是别人求我三春雨,我求别人六月霜。托你帮点忙,倒弄出一大堆闲话来糟蹋我!”

吴阿姨叹了口气,道:“他现在也不常回盈虚坊,碰上了,我跟他说说看。说得上说不上我也不敢打包票,毕竟人家今非昔比,官愈做愈大了嘛。”

许飞红抖开笑纹,扑在母亲肩上,道:“妈,你不要直统统跟他讲嘛,就说老同学聚聚,我做东。你晓得如何花花他的,对吧?”

吴阿姨嗔道:“就你会花人,我们是劳动人民,花七八搭的闲话讲不来的!”

许飞红笑得愈发欢,道:“妈,盈虚坊的人不是都讲我最像你的吗?”

吴阿姨长叹一声,道:“妈哪里有你能干?一辈子做娘姨的命。你是像你爸爸。你爸爸从前心比你还要大,只是生不逢时,总算老来有点车运了。有时候,半夜里醒来,想想还是为你们捏把汗。那边房子造起来,万一卖不出去,你们父女两个的本钱不都赔光了?”

许飞红心里面想:要是父亲母亲复合,他们一家团团圆圆该多美满?这种意思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只道:“妈你何必白白牺牲这些脑细胞?其一,我没有把全部本钱都投进去;其二,爸爸造出来的房子一定卖得出去。你该操心的倒是哥和阿晶的事,怎么?听红果讲他们吵得厉害?”

吴阿姨又是一个长叹,道:“阿晶总归是去过日本的人,打扮得比较招人眼目。兆红的臭脾气你也晓得,听了弄堂里人的风言风语,回来就跟阿晶闹。”

许飞红道:“妈,依你看来,阿晶她在外头真有招蜂惹蝶的事?”

吴阿姨道:“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我看阿晶对红果管教得蛮紧,像个当娘的样。也不年轻了,又是她自己要跟了兆红的,想来不会再有别的想头了吧?”

许飞红点点头,眼下她要一门心思攻克盈虚坊这座堡垒,无暇关顾其他,也只相信母亲的分析了。便探出后窗户朝大楼底下望望,马年的奥迪车已经停在楼底下了。关照母亲一有冯令丁的消息就打电话通知她,说着匆匆下楼去了。

许飞红在焦急却充满希望的情绪中等待了三、五日,吴阿姨终于给她打电话了,却是个坏消息:冯令丁竟然婉言谢绝了她的邀请!许飞红像被人用鎯头“咚”地敲了一下,一阵晕眩。想不到冯令丁这般绝情,这般不给她面子!懊恼,怨恨,绝望,无地自容,百感交集,好一歇转不回神!

吴阿姨听不到对面的声息,晓得女儿气闷了,忙替冯令丁辩解,道:“小茧子,他倒不是故意搭架子,让你难堪。听他讲,他当副区长的头一天,就给自己和手下的人立了规矩;办事要公开、公正、公平,一律不参加任何楼盘的落成典礼,不接受房产商的任何邀请;包括吃饭,娱乐,旅游,反正要人家化钱的事情都不能参加。他说他不能为了你破了规矩……”

“妈,你就不用浪费唾沫的!”许飞红打断了母亲,叭嗒挂断了电话。心中恨恨道:“冯令丁,你要树立你清官的光辉形象!就如此六亲不认了啊!对冯令丁彻底地失望,却愈发激起她拿下盈虚坊项目不可抑制的欲望。

许飞红已经得知冯令丁将召开有关盈虚坊改造项目的务虚会,她想她的第一步就是一定要挤进这个会议。许飞红手中的王牌就是黄荣发,区里面关于盈虚坊的改造方案,一定会去听听他这外前任建委副主任的意见的。

黄荣发老婆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了一脸白麻子,这最是她的心病。许飞红东打听西打听,打听得香港有整容医院磨平麻脸很有经验。便替黄荣发夫妇办好了赴香港考察的通行证,又托朋友联系好整容技师,亲自送他们夫妇登上去香港的飞机。

经黄荣发这么一点拨,许飞红豁然开朗。黄荣发到底当了这么些年的领导干部,站得高,看得远嘛。近几年,她也碰到过几位从香港台湾过来的企业家,也有意思与她的飞骏公司合资。她却总是犹豫,总怀疑人家别有用心。陆马年更是坚决反对,我们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事业,凭什么拱手出让,挂人家的牌子?许飞红终于认识到自己是那样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缺乏现代企业家的雄图大略。要实现自己心里面暗藏着从未泯灭过的美丽的愿景,她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与胆略。

许飞红先不与陆马年商议,因晓得他吃饭怕噎,行路怕跌,宁可湿衣,不肯移步的迂腐,不如省点口舌,先做起来,做成了,给他一个既成事实。

许飞红尝试着联络先前与她有过交往的几家港商台企,却都没有成功。做生意抢得就是时间,人家不会耐耐心心地等你回心转意。正一筹莫展期间,黄荣发夫妇从香港回来,给她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原来黄荣发在港期间结识了香港龙仕阁集团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雷杰森先生,言谈间得知龙仕阁集团老板早有意涉足内地房地产业,黄荣发便向他举荐了飞骏建筑装潢公司。许飞红没想到黄荣发也会有此侠义之举,感激之余,适当地给了他一点无伤大雅的甜头尝尝。

许飞红先入为主地对这家港资企业有了良好的印象,;在为这家公司的名字中有个“龙”字。许飞红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儿子阿龙给她带来的好运气。另外,她对龙仕阁集团的首席代表雷杰森先生印象不错。雷杰森仪表堂堂,气度优雅,先就让她暗自欣赏。又听他自我介绍,从小在英国长大,毕业于牛津大学建筑系,前几年才到香港发展事业。愈就对他有了几分景仰。双方交谈的十分融洽,有关合资诸方面事宜商议得也很顺畅。双方各怀着好感,又都急于求成,都作了相应的让步。新成立的合资公司冠名为飞骏.龙仕阁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由龙仕阁老板任董事长,许飞红任常务副董事长兼总经理,雷杰森为副总经理兼财务总监。让许飞红颇为满意的是也为陆马年了争取到一顶副总经理的帽子,并兼任工程部总监。

沪港合资飞骏.龙仕阁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成立庆典非常隆重而热闹,各大媒体都作了或长或短的报道。许飞红施展浑身解数请来了市、区两级建委、房地局的相关领导出席庆典,却故意不给区里分管城建的副区长冯令丁发请柬。事后,许飞红将报纸上有关飞骏.龙仕阁的报道剪下来,一并寄给了冯令丁副区长,并附了封亲笔信,明确表示飞骏.龙仕阁希望承建盈虚坊改造工程的意愿。

整一个夏天,许飞红忙得席不暇暖、饥不及食,却忙得意气风发,热情高涨。

新开张的飞骏.龙仕阁公司在繁华地段的上海宾馆内租了一个楼面做办公地。许飞红原是想把飞骏装潢的楼面辟出一半给飞骏.龙仕阁用,既省下一大笔租金,她又可兼顾两边的生意。可雷杰森先生不同意,他嫌飞骏装潢地处城乡结合部,太偏僻;且两层楼房又是农民住房改造的,太寒酸,与飞骏.龙仕阁公司的身价不相配。雷杰森先生嘴角噙一丝恭敬却不无讽意的微笑,道:“密斯许,你不要心痛这笔租金,将来它会为我们赢来百倍甚至千万倍的利润。生意场上都是势利眼,谁会相信一个连象样点的办公楼都租不起的公司做大生意?”

虽然雷杰森先生的口气让许飞红听着有点不大舒服,可是许飞红还是认同了他的说法,人家毕竟是牛津大学的高材生嘛。

现在许飞红大部分时间蹲在飞骏.龙仕阁这边,公司才开张,可以说是千头万绪,针头线脑的事都得关顾到。而飞骏装潢那头她也不放心全丢给下边人去做,一星期还得抽两个半天去巡视一下。马不停蹄地两头奔波,恨不得有孙悟空的吹毫分身术。

这天傍晚,陆马年开车到上海宾馆接她回家,看她累得耷头耷脑的样子,也于心不忍。但陆大娘子已几次打电话催问他了,眼见儿子生日一日日逼近,不得不讲了。便道:“阿龙的生日酒到底做不做啊?你忙不过来,发句话,我去办就是啰!”

许飞红一愣,朝车窗外望去,华山路两旁粗阔的梧桐树叶橙黄红褐,果然变得色彩斑斓起来。风徐徐拂过,叶片一阵一阵落下来,满世界洋溢着窸窸沙沙的秋声。秋日原来就在她忙忙碌碌之时悄然降临了!

许飞红以手抚额,软软地笑道:“真是忙昏头了!马年,先去盈虚街走一趟,到银杏宾馆把阿龙生日酒席订下来,省得你妈指着我背脊说瞎话。”

陆马年想为母亲辩解几句,想想只要老婆肯将酒席包下,两边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自己讲话又不灵光,何必去讨嫌呢?便兴致勃勃地开车,直往盈虚街去了。

银杏宾馆座落在盈虚街里面原来的色织厂的旧址上。宾馆的三楼是银杏苑中餐厅。坐在餐厅大堂,隔街便可与盈虚坊那两棵枝叶苍茫的古银杏遥遥相对,颇有雅意。想必宾馆也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许飞红包下了大堂沿窗的六只圆台面给儿子过生日。她跟陆马年道:“给你妈四张圆台面安排她的客人,总归说得过去了吧?每张桌子是坐十个人亦或十二个人全由她看人头再定。你看呢?”

陆马年没料到事情这样顺畅,他是最怕家里面鸡零狗碎闹矛盾,让他夹在当中受闲气。便讨好许飞红道:“你们家这边只两桌啊?太挤了吧?再加两桌嘛!”

许飞红冷冷道:“不用了,我们家哪能跟你们陆家比?主推客勤,人丁兴旺的!”其实,她早已细细盘算过,母亲和单根爷叔,哥嫂一家,单根爷叔女儿一家,甚至可以加上单根爷叔的亲家两翁婆,正好凑成一桌。况且哥嫂能不能出席目前还是个问题。红果参加高考失利,只被一所职业专科学校录取。哥哥的意思,小姑娘大专读读可以了,毕业后,飞骏公司里总有女儿的位置嘛。阿晶却不肯罢休,中国名牌大学考不进,就要送红果去日本读大学。兆红一来舍不得女儿远行,二来去日本上学学费不菲,他也心痛这笔钞票。夫妻俩日日为此事争吵,许飞红正想法子为他们调停。另外一桌酒,许飞红是单为父亲一家留出的。她征询母亲意见,吴阿姨是明理之人,爽爽快快同意了。吴阿姨也提出一个要求,她想请两位女东家,守宫李凝眉和恒墅小姨娘,外加街道的张阿姨,她们都在危难之际出手相帮过自己的恩人。许飞红这回不仅不反对,还补充了三个人,蝘蜓和戈壁,外加冯畹丁。许飞红内心实在很想让冯家人和常家人看看自己目前丰盈优裕的生活状况。

阿龙生日这天,许飞红为自己请了两个钟头事假。合资新公司中推行严格的管理规章制度,作为总经理的她必须身体力行。这些都是雷杰森带过来的现代企业管理新理念。

许飞红下午三点就从公司回到家里了,她需要充足的时间梳妆打扮自己,还要收拾一下阿龙。从幼儿园接回家的阿龙通常跟只泥猴没什么区别,彻彻底底给他洗了澡,换上新买的白衬衣和深灰西装短裤,领口别上领结,足下皮鞋锃亮,神气活络现的样子。陆马年坐在一旁欣赏焕然一新的老婆和儿子,自己却仍旧是平素里拖出拖进的一件砂洗平绒墨绿的夹克衫。许飞红要他去换西装,系条领带。陆马年死活不愿意,说穿西装跟遭绑架似的,系领带就像吊死鬼了。

终于收拾停当,他们留下安徽小保姆看家,俞家小姑妈也换了身清爽的衣服,牵着阿龙的手,有她在,阿龙就不会闹。一家人山青水绿的黑暗面盈虚街,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

正是下班高峰时刻,大马路小马路都像肠梗阻一般壅塞,他们的车停的时间比跑的时间多,驶进盈虚街已是长天与暮霭一色,落霞与霓虹灯齐飞了。

许飞红下车迎了上去,叫道:“哥、嫂子,正巧一道进去。上车吧,挤一挤好了。”

许兆红和阿晶前几天还吵得差点离婚,刚和好,还有点别别扭扭。倒是红果并不因高考失利有些许颓丧忧悒之态,仍是活登登地扑上来,拉住许飞红一条胳膊,笑道:“小姑最好,谢谢小姑。”

原来还是许飞红一横心,向哥嫂表态,只要嫂子替红果联系妥当日本的大学,红果去日本留学费用她全包了。这才让哥嫂化干戈为玉帛,一家人欢欢喜喜来参加阿龙的生日酒会。许飞红是听说恒墅的常蝘蜓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系,她决不能让盈虚坊的人看许家人的笑话!

许兆红忙道:“红果,你跟小姑上车去。我和阿晶走走过去,又没几脚路的。”也是一种夫妻和好如初的表态。

许飞红一家车先到银杏宾馆,才下车,恰巧看到吴阿姨陪同盈虚坊中守宫恒墅一拨人过来了,双方便矜持而客套地互相招呼着。

李凝眉丹凤眼梢放得平平展展,略有点夸张地笑道:“这位美人儿就是红果吗?从前在守宫园子里呱呱乱跑的丑小鸭,原来是只白天鹅呀!”说得从来无拘无束的红果也忸怩起来。忽然她就往许飞红跟前凑凑,压低了嗓问道:“小茧子,听讲你要资助红果到日本留学去呀?办妥了没有?”

许飞红心里直恼母亲嘴快,面上却水波不惊,坦然道:“也谈不上资助啰,化不了几个钱的。已经差不多了。”

旁边小姨娘拽过阿龙横看竖看,啧啧言道:“小寿星好神气,跟他娘活脱势像,将来也是个大老板。”

许飞红听听她们的言词,注意力象煞都在小孩身上。可她感觉到她们的眼珠子时不时转到自己身上滚几滚,又慌忙收了回去。许飞红愈发骄傲地挺胸吸肚展示自己丰满亦不失苗条的身材,故意拉住冯畹丁问长问短。

陈戈壁已经比冯畹丁高出半个脑袋,却仍不出趟,半边身子缩在他妈妈背后,偷眼张望红果。红果却已经跟常蝘蜓脑袋凑脑袋地嘀咕起来。两个小姑娘自小学毕业后就难得有机会碰面,少小时结下的友谊使她们之间没有丝毫芥蒂。

这时候,从盈虚坊方向飞驰过来一群脚踏车,许飞红心脏地震般轰隆一跳,当即便堰歇了。那群脚踏车为首的骑车人正是冯令丁!

无论有多少时间没见着他,无论此刻街灯的光线如何昏灰,无论他混杂在多少人当中,许飞红总能一眼就认出他!

“舅舅!”陈戈壁抬起手指了一下,众人都扭头看去。许飞红浑身的肌肉岩石般地僵硬,动弹不得。

脚踏车队经过银杏宾馆时并没有减速,阵风般地掠过去了。

李凝眉不无自傲道:“已经好多天了,日日领着区政府跟城市建设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下去检查各处危房旧里的情况,方才一定去过盈虚坊了。”

吴阿姨道:“盈虚坊真的要动了呀?”

李凝眉迅速瞟了下许飞红,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工作上的事,我是从来不叼扰他的。”

许飞红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群脚踏车直至暮色密合的笔直的街尽头,冯令丁永远飘逸傲岸的身影像一条冬眠长久的草蛇,突然苏醒过来,狠狠地在她自以为满足的心上咬了一口。

这一个晚上,银杏餐厅宾客如云,作为小寿星的母亲,许飞红满面春风,光彩照人,妙语连珠,竭力为儿子的生日酒会营造欢快的气氛。可是,她心中被蛇咬过的那个玉米粒大小的伤口却一直淌着血,隐隐作痛。

依旧,依旧,人与梧桐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