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日子,常天葵的心灵经历着血与火的洗礼。常巽姑妈慷慨赴死的事情感动得她吃不下睡不着,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报纸上全文登了常巽姑妈的绝笔信,天葵已把这封信背得滚瓜烂熟了。她念着信里面的句子,想像着姑妈常巽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深夜抱着战友的遗孤逃出魔窟,可是凶狠的敌人在背后穷追不舍。姑妈常巽急中生智,将婴儿送进了尼姑庵。姑妈常巽必须返回常家老宅,因为她有一箱绝密文件藏在老宅。她从边门跑进老宅后,尾随而来的敌伪军便将老宅团团包围起来了。正如姑妈常巽在绝笔信中写到的那样,她宁死也不会让党的机密文件落入敌人之手,她宁死也不愿做小鬼子的俘虏。她将文件搬入了夹弄,因为她晓得老宅夹弄的青砖都是防火砖。然后,她点火燃着了老宅,让敌人以为她已葬身火海。姑妈常巽带着绝密文件躲进夹弄里,大火烧塌了左右楼房的房梁,夹弄的通风口和出口被封死了。后来姑妈常巽是如何死在夹弄里的?她没有食物,没有清水,空气也渐渐稀薄起来。她是被饿死的?渴死的?憋死的?可是法医说她死得很安祥,这才叫做视死如归啊!让常天葵倍加感动的还有姑妈常巽对待爱情的态度。她和公公冯景初曾经是一对热恋的情人。党派她以曹秀镛姨太太的身份打入敌伪机关,协助曹秀镛的工作。她没有推辞,痛生生扯断了与冯景初的联系。为国家、为人民、为反法西斯斗争的胜利,她做出了伟大的牺牲。舍小我,顾大我,她的爱才是人世间最炽热的爱情。
常天葵回想起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自己因为发现了丈夫和姐姐之间的暧昧关系,怨愤、伤痛、憎恨,种种情绪搅得自己心力交瘁,甚至与丈夫分居,甚至不再为姐姐扎针治病。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胸是多么狭窄,自己的情操是多么庸俗,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将这桩事体处理好。她想倘若丁丁哥哥真与姐姐有过恋情,甚至蝘蜓就是他与姐姐的孩子,那么她就应该爽快地离开丁丁哥哥,让姐姐跟丁丁哥哥破镜重圆。倘若丁丁哥哥因为姐姐有毛病而遗弃姐姐,那么她也会鄙视他,跟他离婚。她会陪伴姐姐和蝘蜓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心里这么想通了,精神反而松弛了,遇到冯令丁也可以心平气和的交谈了。
清明那天,公公婆婆,她和冯令丁,一家人一起去龙华烈士陵园参加了姑妈常巽的葬礼。她看见公公婆婆十指相扣,在姑妈常巽墓前一起深深鞠躬致哀,她很为老一辈的豁达宽容而感动。于是,她尝试着自如地笑脸面对冯令丁。她想,不管与丁丁哥哥的婚姻会走到哪一步,毕竟,他是她深爱过的男人啊!
他们走出龙华烈士陵园的时候,常天葵发现冯令丁走路一瘸一瘸的,便问:“你怎么啦?学老单根呀?”
冯令丁苦笑道:“上回在盈虚坊被洋钉戳了一下,也没在意,不想伤口一直收不好。这几天路走得多一点,又有点痛了。”
常天葵板起脸,训小孩般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啊?洋钉戳了,打过破伤风针没有?”
冯令丁老实地摇摇头。
常天葵道:“不行,我马上带你去医院,让外科医生给你检查一下!”
冯令丁多么喜欢天葵来管管自己啊!他顺从得像条忠实的狗,跟随天蔡去了医院。
冯令丁的脚底板,伤口已经化脓,一只脚肿得跟高庄馒头似的。外科医生给他开了验血单子,要检查一下有没有感染什么病菌。检验科的小护士谁不认得小常医生?听讲她当区长的爱人来抽血,都跑过来嘻嘻哈哈看西洋镜一般。常天葵取出一次性针头,亲自替冯令丁抽了静脉血。血常规做下来,白血球略微有些偏高。医生给配了口服消炎药,外敷软膏药,叮嘱他不能再走路了,起码在家休息一个星期,还给开了病假条。
冯令丁怎么可能病假在家休息呢?要组织专家论证盈虚坊改造的新规划,前面要准备详尽的材料,事体多得一百年都做不完。他向常天葵保证,到了机关,就坐在办公桌前,一步也不走动,打打电话,听听汇报总可以吧?天葵只好批准他去上班,让邢师傅开车来接他去旧区改造指挥部了。
天葵心口怦怦怦跳,她终于获得了冯令丁的血样。蝘蜓的血样她早一个礼拜就取到了,她跟蝘蜓道:“最近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学校里饭菜不合口?小姨帮你验个血,看看缺少哪种微量元素。”
天葵医学院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分配在公安局刑侦技术研究所工作,他们哪里已经开始引进美国先进的血液DNA识别鉴定技术了。天葵托同学帮她做一个DNA案子鉴定,那同学也很需要血样做试验,完善熟练这项技术。
在等待鉴定结果出来的这十天功夫里,常天葵的心就像悬在一根细丝上的蜘蛛,**到东**到西。虽然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想到要和丁丁哥哥分开,她还是心痛如绞。
终于到了那一天,在约定的时间里电话铃惊天动地作响了,常天葵手抖了老半天才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嗓子又干又紧。同学却在对面数落起来,道:“天葵你乌搞百叶结嘛,疑心病那样重!这两个人混身不搭界的……”同学接下来说点什么,她全然没有听见。她用力地笑着,眼泪欢快地流着,蝘蜓不是丁丁哥哥的孩子!世界一下子变得多么光明美好啊!
快下班的时候,其他科室的一个女医生来找天葵,想让天葵今晚上帮她顶一个夜班。医院里的同事们都晓得。小常医生最愿意替人值夜班了。可是这次天葵拒绝了,天葵抱歉道:“实在对不起了,今晚家里恰巧有很重要的事体。”
天葵小时候有妈妈宠;妈妈不在了,有姐姐宠;姐姐生病了,有小姨娘宠。所以天葵一直没有学会烹饪技术。回家路上,她弯到淮海路光明邨饭店买了一大堆熟小菜,酱鸭酱蹄白斩鸡,熏鱼熏肠糟猪舌,自己只煮了一只榨菜开洋蛋花汤。一碟碟小菜铺满桌子,面对面还放了一对高脚酒杯。天葵是滴酒不沾的,冯令丁也不会喝酒,应酬时稍抿一两口就上脸。所以天葵买了两瓶可口可乐来充酒。一切摆布停当,就等冯令丁回家。
冯令丁还是惯常地滞留在办公室里,下个礼拜就要开专家论证会,重新研究制定盈虚坊的改造计划,冯令丁必须做好应答专家提问的种种准备,常衡步躺在医院里抢救,他虽不能言语,可看他那混浊的眼乌珠一刻不停地转动,便晓得他内心的焦虑与渴求了。冯令丁盼望能做出一份让老人满意,让领导满意,让老百姓也满意的规划来,也许他是太贪心,太追求完美了。
电话铃响了,总是哪个拆房地块又出了什么问题,这样的电话他每天不晓得要接多少个。冯令丁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心不在焉地拎起话筒:“哪位?请讲。”
“丁丁哥,几点钟啦,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话筒中传过来的声音让冯令丁轻微地震了震:这声音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听到这样的语气,这样的音调,撒娇的,亲昵的,无限依恋的。他怀疑地看看话筒,小心翼翼问道:“喂,是天葵吗?”
“是我呀!你到底什么时候到家呀?“
冯令丁的心脏呼地胀得很大,他的胸堂几乎都要被撑破了。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赶紧道:“天葵,我马上就回家。你等着,我就回来了。”
冯令丁原打算在指挥部捱个通宵的,所以就让司机邢师傅下班回家 了。他心急慌忙向值班门卫借了部脚踏车,飞似的踩回家去。
冯令丁跨进家门,迎接他的是一桌丰盛的小菜和一张妩媚甜蜜的笑脸。冯令丁恍若是在梦中,他屏息静气,不敢动弹,生怕惊破了梦境。
天葵却一跺脚,冲到他跟前,两只小拳头捣葱般擂他的胸,嘴里面嗔道:“怎么那么长时间?存心急急我,吓吓我对吧?”
冯令丁被久违了的家的感觉包围了。抬手捋了下天葵珠子般的脑袋,解释道:“邢师傅回家了,我骑脚踏车回来的,赶得汗都出来了。”便捉住天葵一只手去摸他汗渍渍的额角。
天葵借势倒进他的怀里,闻到他颈窝里诱人的男子汉气味,这就是她最依恋最离不开的气味呀!天葵忍不住伏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都蹭在冯令丁的衣领上。
冯令丁眼眶也是胀鼓鼓的,忍着,托住她柔软的腰肢,扶她到沙发上并排坐下,吹气一般问道:“天葵,是我不好。太忙了,老是顾不上你。原谅我,好吗?”
天葵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哽咽道:“丁丁哥哥,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怀疑你,是我故意不理你,是我跟你分房间住。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不回家住,不可以分房间睡。”
冯令丁搂紧了她,生怕她再跑掉似的,道:“我记住了,以后谁再不理谁,谁再故意不回家住,谁再存心分房间睡,就要惩罚谁,当小狗,在地上爬三圈。”天葵破涕而笑,直往冯令丁怀里钻。两个人温存在一起,都忘了吃饭。稍停,冯令丁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就一下子打消怀疑了呢?”
天葵便得意地将DNA亲子鉴定报告单往他手里一塞,以示自己有多大能耐。
冯令丁盯着报告单沉默下来,他的心嗖嗖地往下掉。他想原来天葵甚至怀疑到了蝘蜓是他和天竹的孩子,那么盈虚坊里肯定有更多的人会这么猜疑的!
天葵见冯令丁阴沉下来的脸色,心慌慌道:“丁丁哥哥,我太卑鄙是吧?搞这种特务手段。你能原谅我,宽恕我吧?我实在太想晓得真相了呀,恰巧我同学希望有血样给他们做试验,我就……”
冯令丁摆摆手,让她不要说了。他费力地掀起眼皮,忧郁地看着她,道:“你就把我想像得那么坏吗?”
天葵拼命摇头,她恨死自己了,为什么傻呼呼把这张报告单给丁丁哥看?丁丁哥一定觉得是受了莫大的污辱,丁丁哥会怎样惩罚自己呢?
冯令丁沉默片刻,苦笑一下,道:“天葵,我要是真的跟你想像的那样坏,你会原谅我吗?”
天葵还是摇头,她不晓得丁丁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冯令丁头痛欲裂,记忆的堤坝崩溃了,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事体潮水般涌到眼前。
那一年他们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他终于鼓起勇气,给心爱的女孩子递了张小纸条,约她晚上一起看电影《红色娘子军》。他跟她约好的暗号是:等月亮跃上盈虚坊屋脊的时候,他会骑脚踏车经过她家的三层阁,他摁三下脚踏车的车铃,她听到车铃就出门。在出了盈虚街再过三条马路的杂货店门口会合,再一起去电影院。他们之所以这么小心翼翼避人耳目,是因为,那个时候学校纪律很严,中学生早恋是被视作流氓行为的。学校里曾经处理过早恋的男生女生,在全校大会上当反面教材批判;毕业分配时把他们一个分到内蒙古插队,一个分到云南西双版纳橡胶农场,让他们永世不得见面。
他跟心爱的女孩子在杂货店门口碰头之后,他就跟她说,我们不去看电影了好吧?那个电影都看了多少遍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好吗?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反复设想好了的,在电影院里两个人话都不好说,有什么意思?他找到一个公园,很辟静,很优美。他就想在那样一种环境中跟心爱的女孩子说说话。女孩子说,天黑了,我害怕。他就安慰她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女孩子虽然有点忸怩,却还是顺从地跳上他脚踏车的后书包架,由他踩着走了。
他记得那一夜的月亮是弯弯的,细细的,很像他心爱的女孩子掩抑不住的笑容。
那个公园在城郊结合部,周围几乎没有楼房。稍远处就是夜幕中深邃的麦田,麦苗刚及脚踝长,隐隐可听得蛙的鼓嗓和狗吠,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公园已经关门,可是他晓得公园的围墙有一处倒塌了,很容易翻进去。前段时间,他们一群男生到公园来钓鱼,他发现了这段缺口,就记在心里了。
那时他们太年轻了,他们的字典里还没有凶残与丑恶,他们以为游客离去的公园里只有树木和花草,正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他们年轻的心被刚刚生发出的爱情鼓胀得无法安宁,他们需要倾吐,需要爱的表示。可是,在学校、在家里、在弄堂,在一切有人的地方,除了眼神的碰撞,他们再不可以有任何表示了。这对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来说,是多么残酷,多么难熬啊!
他一手推脚踏车,一手握住女孩子柔若无骨的小手,不管她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松手。因为周围只有树木和宿鸟。他们沿着围墙走去,走了不足五十步,就看见那个缺口了,有一米多宽,及人肩胛高。透过缺口能看见公园里密层层的树木,流水的潺潺声愈发清晰了。
他将脚踏车靠在断垣下,手一撑便上了断墙头。他蹲下,朝她伸出手。他手长,使劲一拉,她也借势攀上了断墙头。墙里面树丛稠密,又没有灯光,黑洞洞不知深浅。开始她死活不敢跳,他便告诉她,下面是个土坡,坡上面都是落叶,很厚很厚,摔也摔不痛的。原来他早就勘探好了,于是,他们手拉手一起跳了下去,果然,脚下竟是十分松软。
墙里的山坡上是一片水杉林,他们手拉手地在林子里走了一阵。水杉高且挺,所以林间并不逼仄。他们都很奇怪,看上去那样细的一湾牙月,薄薄的光竟能穿透密匝匝的树叶。林子里沉淀的月光多了,反倒比林子外透亮了。他们行走在月光中,竟有一种身临童话之境的感觉。他们平日渴望的不正是这样一种宁静祥和的环境吗?
他腿长步子大,她要跟上他就得碎步小跑。他的脚步声是“壳嚓壳嚓”的,她的碎步声是“切嚓嚓切嚓嚓”的,两种声音合在一起,好像京戏舞台上跑圆场的锣鼓经。她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忒儿——唰啦啦啦,惊了一窝麻雀。
他们终于钻出了林子,脚下是“之”字形的下坡石阶,他们欢快地跳着跑下石阶,面前豁然开朗,一面阔大的碧湖安静地卧在他们眼前。湖水在夜色中是古铜色,风拂过,,水面涟漪**开去。
因周围没的楼房,天际特别开阔,月牙显得小了,淡了,只是模糊的一道指甲印。反倒是湖里的月亮更清晰,离他们更近,伸手可及。
他们就在湖边的石阶上并排坐下,一时间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摄,说不出话来。拨剌——湖里的鱼儿翻上来吸了口气;瞿、瞿、瞿——山坡间蟋蟀还在夜斗。
他看她整个身子在瑟瑟地发抖,便脱下自己的军便装披在她肩上。她问他:“你不冷吗?”他赶紧道:“我一点不冷,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便去捉她的手。她却被火灼着似的逃开了。他有点扫兴,道:“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她摇摇头,道:“不是的,我怕……”他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看见我们。”便朝她身边挪了挪,低低道:“让我亲你一下,行吗?”她犹豫地道:“会出事吗?”他笑了道:“傻瓜,亲一下会出什么事?”她实在不忍心拒绝他,哀求道:“就亲一下额头,好吗?”他默默地点点头。于是她就将眼帘合上,面孔仰了起来。小小的一瓣,在夜色中发出初蕾般的清香。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小心翼翼用双手捧住了那片带着露水的花瓣。
他们都期待着享受那人间琼浆,可他们命中注定没有那个福份。
他们先是听到了踢踏踢踏的一阵脚步,紧接着就有几束手电筒光照在他们的面孔上。他们一惊,慌忙分开了。他们的眼珠子被强光罩着,只隐约看见三个黑漆墨托的人影戳要他们面前。她惊恐地叫了一声,把脸扑在他胸口。
他觉得身躯中被灌进了石膏似的动弹不得,喉咙干涸得像口枯井。他狠性命地镇静自己,僵硬地扶着她站了起来。
那三个人中间有人打了个唿哨,轻浮地笑道:“这娘们还蛮漂亮。”
他愤怒了,终于发出了声音,道:“你们想干什么?”
对方中一个狞笑道:“你问我们?我还想问你们呢。深更半夜的,你们到这里做什么流氓活动?”
他有点心虚,道:“我们,我们是学生,现在大概七、八点吧,也不是深更半夜呀。”
对方道:“学生?哪个学校的?公园早关门了,怎么进来了?”
她用手暗暗拧他的腰,他晓得她的意思:万万不可说出学校的名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犹豫着,脑袋像生锈一样。
此刻那三人的手电筒已经熄灭,月色中他们看见了三个人手臂上的红袖章,暗暗叫苦,竟遭遇上工人纠察队了。他决定改变策略,争取死里逃生。便勉强一笑,道:“爷叔,我们是北新泾镇上的学生,听讲这里山后边有道缺口,一翻就翻进来了。”
“小赤佬门槛贼精,当我们戆大。还是老老实实坦白,究竟在搞怎么样的流氓活动?”
“没有没有,爷叔,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讲讲闲话。”他急得语无伦次。
她却急中生智,拖住他的胳膊道:“哥,我好冷,我们还是回家吧,妈要寻死我们了。”
三个人却粗鲁地笑起来,一个道:“小姑娘倒是另有一功,吹牛皮面孔也不红。”另一个趁势道:“兄弟,我先把小姑娘带到那边去审问,你们两个先看牢这只小赤佬。”说着便动手来拉她。
他混身冷汗像泥浆一般漉漉地淌下,拼命求恳道:“爷叔,爷叔,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呀,她真的是我的亲妹妹呀……”
她死命攀住他的胳膊,脚底板抵住石阶。可她那样的弱小,哪里犟得过那三个身材强壮的男人?她被拖离了他,仍是挣扎,开始骂道:“流氓,你们才是流氓……”
他心痛得要命,不顾一切要冲过去保护她。可守着他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从工作服口袋里抽出把弹簧水果刀,叭地打开了,用刀锋逼住他的下巴,冰凉冰凉的。他的手脚像被人捆绑住了,眼睁睁看着她被那畜牲拖开去。她细细的身子在被夜露打湿的石板路上拖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痕迹。
那人拖着她直往杉树林子里钻,他明白了他的企图,狠性命推开水果刀的人。可他被另外一个人仆倒在地,那个人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背脊,又用一只手掐住他的头颈。他抬不起头来,只听得杉树叶子哗啦啦哗啦啦地落下来,落叶中夹着她微弱的气息:“救命——抓流氓——救命——”
他被另外两个人强制着,面孔被压在水泥地上,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瞄到湖面。湖里的月牙,倒垂着两角,像是她恸哭的脸!
渐渐地,她的声息没有了,只有杉叶落下的哗啦啦的声音,这声音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世界仿佛已经天老地荒。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定比一个轮回还长。他渐渐地感觉到手脚的存在,感觉到自己还有意识。他翻身坐了起来。压住了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歇,忽然想起了她,嗖地跳起来往杉树林里跑去。他看见她无声息地躺在枯叶层上面,衣裳被撕烂了,**在外面的皮肤伤痕累累。他抱住她,拼命喊她,她却没有一点知觉。他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拖到自己背上,跌跌冲冲翻出围墙。他让她横坐在脚踏车的前档上,一手托住她,一手把住龙头,踩起来就往医院冲。他曾看到过离公园不远有一家地段医院,医院门口有急诊的红牌子。
他将她送进了医院急诊室,值班护士立即将她送进了急救室。他在走廊里焦急地踱过来又踱过去,时不时地朝急救室紧闭的门缝里张望着。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护士从里出来了,他连忙迎上去,问道:“小姐,方才那个病人醒过来了没有?”
护士瞟了他一眼,道:“还在抢救。她是你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你去填一下病历卡。”
他的脑袋像被小锤子当地敲了一下,这一霎那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到消息传到学校里去以后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他想到人们会用怎么样的眼光看他,他还想到倘若人们不相信有那三个戴红袖章的人存在,他就是百口难辩了!于是他脱口而出,道:“小姐,我不认识她。我下班回家路过那里,看见她躺在路旁边,就赶紧把她送过来了。她的书包在这里,你们查查看,会不会有姓名地址。”
护士接过书包,道:“同志,你是救了一条命了!扭头回到急救室里去了。
他的心怦怦怦地好像要蹦出喉咙口。他紧紧咬住嘴唇,别转身跑出医院,跨上脚踏车气也不喘地骑回家了。
这桩事体除了她,大概只有天上那眉亦步亦趋随着他的弯月晓得了。
听罢冯令丁冗长的沉重的叙述,常天葵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并不是为了自己悲泣,她是为姐姐哀伤。姐姐曾经受过如此非人的磨难,那么多年了,却没有人为她分担,没有人为她解开心结。天葵恨自己无知,怨自己懵懂,当然,也怪丁丁哥哥,为什么对自己瞒了这么久?!
冯令丁叙述完这段往事,就好像把长在胸口多少年的肿瘤摘掉了。他从隆起的肩胛中拔出面孔,眼窝青灰,面颊剑削,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天葵,很困难地咧咧嘴笑笑,道:“天葵,你现在看清楚我是怎样一个卑鄙的怯懦的人了吧?你是不是鄙视我,唾弃我了?你应该鄙视我,唾弃我,;连我自己也鄙视自己,唾弃自己!”
天葵不停地擦眼泪,哽咽道:“丁丁哥,我没有鄙视你,唾弃你,你也不要这样自责。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我也有过很卑鄙的念头。就是看到你和姐姐的那一回,我甚至后悔替姐姐治病了。其实我晓得,你是为了赎罪,为了照顾姐姐和她的孩子,才跟我结婚的,对吧?”
冯令丁痛苦地望着她,低声道:“天蔡,可是我现在,是真心爱你的,你要相信我……”
天葵用手掌扪住耳朵,道:“丁丁哥,你不要再安慰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爱姐姐,姐姐也爱你!”放下手掌,歇了口气,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晓得姐姐毛病好了呢?”
冯令丁面色愈发阴沉了,道:“就是我们旅行结婚回来的那天……也许你姐姐从来没有神经病,她是觉得被歹徒污辱,没脸见人,才装神经病的!”
常天葵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会的,不会的”,想到去为姐姐治病,往她身上扎那么多的针,还要不停地旋转,按捺。姐姐神志若是清楚的,她该用多大的毅力忍受针扎的疼痛啊!这么一想,眼泪水又止不住落下来。
冯令丁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要去搂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了。冯令丁颓丧地道:“我晓得的,你还是不会原谅我,宽恕我了。”
天葵抬起泪眼,道:“丁丁哥,其实我真的不怪你,我只是想,既然姐姐没有毛病,既然你们是那样相爱,我就应该把你还给姐姐!”
“天葵——”冯令丁痛心地叫道。
天葵往他身边靠了靠,捉住他的手,道:“丁丁哥,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总归是你和姐姐的小妹妹嘛。姐姐受了那么多苦,丁丁哥,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让她以后的日子开开心心,你能做到吗?”
面对天葵仙女般美丽无邪的面孔,冯令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伤痛地点了点头。
隔日,常天葵下了班就去盈虚坊了。盈虚坊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搬迁,有一部分房子已被拆除,到处是断壁残垣,千疮百孔。因为要等待政府有关部门的重新定位与规划,拆房子的工人也都陆续撤走了。整座工地冷冷清清,凋敞荒凉。野猫在废墟中窜出窜进。
守宫和恒墅虽然还完好无损,却因失去了周围房屋的依托和对比,也显出了些许颓败和萎琐的落拓气象来。唯有古银杏,今春的枝叶长势特别繁茂,华盖愈发庞大,像是使出浑身解数要挽回盈虚坊的败势似的。
天葵走进恒墅。因父亲在医院染病,吴阿姨和老单根已搬去盈虚新纪元居住,园子里的人家也撤去了几户,恒墅里廊落岑寂,空壳子似的。天葵走上楼梯,蹬蹬的脚步竟会有回响声。她的心莫名地跳得很重,很快,便靠在扶手上停了一歇。
小姨娘闻声迎了出来,诧异道:“天葵,今天怎么得空来的?在这里吃夜饭吧,总是我一个人端饭碗,数着米粒也咽不下去。”
天葵笑道:“姨娘,不要忙,随便下碗面就可以了。”又指指姐姐的房门,道:“她吃过了吗?”
小姨娘点点头,道:“最近蛮好,好像晓得我天天要去医院,忙不过来,听话得不得了呢。你先去看看她,我帮你弄饭去。”
天葵深吸口气,推开房门。天竹背对着门坐在藤椅中,衬着素花的窗帘,她的姿态像陈逸飞画中幽谧的深闺女子。
“姐!天葵轻轻地,却又是重重地喊了声。
天竹薄薄的肩膀蝉翼般动了动,又定住了。
天葵忍住眼泪,走过去,伸出胳膊圈住了天竹的肩背,将面颊贴住天竹的后脑,“姐,你不要再装了,丁丁哥都告诉我了!”
天竹的身躯僵硬得如同岩石一般,没有气息,没有血脉。
天葵决心要用自己的至诚去治疗姐姐心里无边的伤痛。她将脸往下移一点,伏在天竹的肩胛上了。
姐,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丁丁哥结婚的。要是我早点晓得你和丁丁哥的事体,我决不会和他结婚的呀!你也不要怪丁丁哥,其实他非常爱你,他一点也不爱我,只把我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他只是为了照顾你,照顾你的孩子,才和我结婚的呀!现在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我和他明天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我要把丁丁哥完完整整还给你,我要帮你们举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把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来。姐,你喜欢哪一间屋子做你的新房呢?我觉得,你还是和丁丁哥住到长宁路上的公房里去,那里的人不会知道从前的事,这样你就可以坦坦然然和丁丁哥过日子了。我嘛,就搬回恒墅陪爸爸和小姨娘。爸爸的毛病你不用担心,他现在神志很清爽,只是左半边不能动作。我会用针灸帮他恢复功能的呀。姐,你会允许我经常来看望你和丁丁哥吗?我一定会想你们的,还有蝘蜓,我也想她。我还是你们家庭中的一员,对吗?你放心,我和丁丁哥之间不会有什么疙瘩的,因为,丁丁哥爱你,我也爱你,姐,你答应了吗?你接受我的道歉吗?你回答我一下好吗?
天葵忽然觉得有滚烫的东西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一滴,又是一滴,一滴一滴接连不断,把她的手背都打湿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次日傍晚,小姨娘从医院转回恒墅,马不停蹄就为天竹做夜饭,糯米红枣粥、肉松、皮蛋、酱瓜,外加两只赤烧包。端整好了,用托盘盛着上了楼,喊着:“天竹,开饭了!”一边推开门——屋里却没有天竹的人影。
天竹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