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人将秦顾送出宫中后,这冷冷清清的未央宫里便剩我自己了。

满屋点的都是喜烛,喜气的红色嫁衣就摆在软榻上,等着明日天亮前,便会有宫女过来亲自替我梳妆打扮。

我环视打量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儿时与母妃有关的那些画面,便会在脑海里浮现。

母妃的笑、母妃的泪,母妃忧伤的侧脸和背影,还有她哄我哭、逗我笑,耍戏法变梅子糖给我吃的样子......

回忆断断续续,苦甜参半。

可惜,没有母妃在的未央宫,也不过是个冰冷的大屋子罢了。

我叫来奉命看守我的禁卫军。

“去替本公主给你们的陛下传个话。”

“若想本公主明日乖乖坐上北臻的迎亲轿子,就让皇兄现在过来见我一面,否则,今晚谁都别想安生。”

等了一个多时辰,皇兄终于带着几名贴身侍卫来了。

“皇兄总算来了,臣妹等得都快要睡着了。”

我主动迎上前去,假笑嫣然地看着皇兄,仿若之前不曾与皇兄有过半点嫌隙和争吵。

皇兄若有所思地瞧了我几眼,拄着拐杖走到茶案前坐下。

那几名贴身侍卫则紧跟其后。

皇兄冷着面色,连过往那副温慈的假象都懒得装了。

“还有何话要说?”

我在皇兄的对面坐下,着手准备煮茶:“皇兄还没喝过岁和煮的茶吧?”

“以前我为了接近晏王偷到传国玉玺,进到万花楼的细作营里,学了不少的技艺,当中便包括这茶道。”

皇兄就仿若一条戒备待攻的毒蛇,目光阴冷地瞧着我。

“这么晚了,茶就算了。”

我莞尔笑道:“安神助眠的茶,皇兄大可放心。”

茶案上,茶炉里热气腾腾,香炉里也青烟袅袅。

倒了两盏茶,随便拿起一盏,我双手呈递给皇兄。

“兄妹一场,明日一别,想来便是天人永隔。”

“这茶,是臣妹敬皇兄的。”

皇兄伸手接过,却放在了身前,并未饮下。

脸上笑意不减,我没有说什么,而是当着皇兄的面,将自己的那盏茶喝了个干净。

喝了一盏,又给自己倒了一盏。

皇兄见状,便也将面前的那盏茶抿了几口。

“岁和煮的茶,不错。”他淡声赞了一句。

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着,我和皇兄相视无言地默了须臾。

收起适才的冷漠疏离,皇兄垂眸避开我的视线,沉声同我道:“莫要怪皇兄无情,皇兄亦是为大局着想,要怪......就只怪我们生于君王之家。”

眸眼掀起,皇兄看着我,厚颜无耻地同我说:“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这话真是好笑得很。

公主的锦衣玉食都没怎么享受过,却要让我承受这劳什子的责任和大义。

我一笑置之,转而言它。

“岁和除了茶道,还学过制蛊、制毒、调香、棋艺、射艺,学了很多,可什么都学得不深,虽是略知一二,可也堪堪够用。唯有杀人这个本事,是最佳。”

我直视着皇兄,笑问:“知道为什么吗?”

皇兄看着我,默而不语。

我自问自答。

“因为,在细作营里,每日都要淘汰无用之人,在那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能活到第二天,岁和只能拼命学杀人的技能。”

“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一心只念着要帮皇兄拿到传国玉玺,救你于囹圄。”

“所以,我才卯着一股劲儿,每天都在琢磨着如何杀到第二天,即使那些同龄女子我一个都不想杀。”

闻言,皇兄嗤声笑了笑。

“若是可以,朕倒是宁可跟你换,过过岁和的日子。”

“至少不用像条狗一样,跪在那些人的身前,摇尾乞怜,也不用被人扒光衣服,按在**,被人强行羞辱。”

“岁和,皇兄那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数百次想过自我了结,却又有万般的不甘。”

“你也不必说你的那些过往,试图让皇兄愧疚自责。”

“比起岁和吃的苦,皇兄的苦也不少。”

殿内香气愈加浓郁缭绕,我看着皇兄勾唇邪笑。

“是啊,皇兄与臣妹的人生,其实早就该在宫变那日终结,这样,我们也谁都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到最后竟还是徒劳一场。”

是时,皇兄身后的禁卫军一个接着一个昏倒下去。

意识到我的用意,皇兄怒目圆睁,看向茶案上的香炉,伸手拿起茶壶当即浇灭了里面的燃香。

皇兄手拄着拐杖起身,咬牙切齿地呵斥我:“你要做什么?”

我拄着腮看着他,语气娇俏地坏笑道:“没什么,只是嫌他们太碍事而已,皇兄大可放心,刚刚你喝的茶里放了解药,是不会昏倒的。”

“毕竟,若是让你迷迷糊糊地死了,岂不是便宜了皇兄。”

皇兄黑着脸怒声道:“你就算是杀了朕,也摆脱不了北臻。”

“你有没有想过,朕若是死了,这岁氏江山怎么办?”

我嗤鼻一笑。

“这四个字,岁和都听腻了,皇兄就不能换个词?”

皇兄拄着拐杖慌乱地朝殿门走去,并大声喝令:“来人!”。

殿门外守的是于家军的人,怎会听皇兄的命令。

皇兄踉跄摔倒,我手握峨眉刺朝他步步逼近。

可看着皇兄那副可怜惊恐的模样,迈出的步子跟着犹豫了起来。

皇兄亦是可怜之人,我杀他对吗?

可是阿忍、于世又有什么错?

良心挣扎,手指紧握,我想起了一句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飞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念着念着,这步子便又朝皇兄近了几步。

我又想起了母妃曾教我和皇兄一起背的诗。

“煮豆燃豆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握着峨眉刺的手松了几许,我的心也跟着软了几许。

终归是一个姓氏的兄妹,一定要闹到这般残忍的地步吗?

就在我犹豫退缩之际,皇兄按下拐杖上的机关,数不清的利齿从杖身上弹出,在我走到他身前时,挥杖朝我打来。

皇兄没学过武艺,挥的那一杖没有半点杀伤力,反而将我那呼之欲出的良知打得烟消云散。

手中的峨眉刺不偏不倚地刺在了皇兄的心口。

利器穿透血肉时的触感,冲得人脑子里嗡地一下。

峨眉刺拔出,温热的鲜血溅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着眼前神情痛苦又惊恐的皇兄,瞬间又被深深的自责和悔恨所包裹。

皇兄则捂着心口那处,面色惨白,身体微微**。

他看着我阴邪地笑了起来。

“弑父杀兄,天生坏种,你......必不得好死。”

皇兄的句话,就好像是一道噬心的魔咒,勾起了我儿时杀死父皇的场景。

那年那日那夜,也是在这偌大凄冷的未央宫里。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血,陷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这只手,不仅沾染了父皇的血,现在又沾染了皇兄的血......

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泪水滴落,落在手上,却冲不淡我满手的血。

先前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被血色所掩盖,我脑子里忽然想的竟然都是皇兄的好、皇兄的不易......

皇兄似是解脱地躺在那里,桀桀笑得诡异。

片刻,似是笑够了,他闭上眼,气息渐弱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恶心的人生,了结得......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