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范增、英布率前军已来到函谷关前,早见刘邦部将王吸立于关上,范增即命军士大声叫关。
王吸在门楼上答道:“我奉沛公将令把守此关,如无沛公军令,任何兵马皆不能放入!”
英布在关下也高声叫道:“你我皆为楚军,怎可如此相待?”
王吸又道:“我只知依令行事。英将军莫要苦苦相逼,只要得沛公命令,我自然开关相迎。”
范增、英布二人闻听王吸之言,便暗思道: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上将军决策方可。于是,范增便一面令军士后退数里安营扎寨,一面遣军快马禀报上将军项羽。
其时,项羽正在后面催促大军向西疾行,范增所遣军使回报,刘邦麾下副将王吸率军闭关不纳之事。项羽闻听之后,不觉怒火中烧,遂对身后众将道:“我等皆为楚军将士,舍生忘死,苦战河北,杀王离、败章邯,歼灭了秦军劲旅,刘季方得轻松入关,不承想,他却坐享其成,先取咸阳,逍遥自在。此前,楚怀王虽有‘先入关者为王’之约在先,然刘季此时却也不该闭关自守,更不该不容我等诸侯大军入关!”众诸侯及众将闻听后,也无不义愤填膺,项羽当即又传令:范增引英布、蒲将军等,明日引军夺关!
翌日清晨,范增一声令下,英布、蒲将军二将率军又至函谷关下,见王吸领着军士,仍是紧闭关门,于是只得下令军士向前急攻。
话说刘邦正在阿房宫逍遥快活,闻项羽领了诸侯军马正攻打函谷关,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张良从外面进来,献计道:“项羽兵势强大,又有各路诸侯相助,倘若交起手来,即便凭着函谷关险要,也无力抵挡。到时城破关陷,强弱众寡立显,难保不为其所虏。彭公若想摆脱窘境,当速传令薛欧,开关出迎。
他如问起,便以‘闭关守城,决非要拒诸侯军马,实为拒盗’回复。项羽遂了心愿,自当心绪好转。他本性情中人,改日相会时,便再无意来问罪。”刘邦听张良这般说,顿时恍然大悟,道:“先生所言极是。事既做差,若能弥补,也是不晚。”即于身边取过符节,让张良交给吕胜,着吕胜火速传送到函谷关,令薛欧会同王吸,将城门开启,迎接项羽和诸侯军马入关。待吕胜持节去了,刘邦又吩咐曹参,约束各营部曲,凡事慎行,不得胡为。自己则趁此最后的机会,在阿房宫再潇洒一回。
那王吸的汉军怎敌得过英布、蒲将军属下将士,不消一个时辰,函谷关便已告急,好在薛欧及时赶到,拿出沛公符节,令双方停战。王吸擦着一头的汗水说:“薛将军若再晚来一刻,函谷关便为英布、蒲将军二人夺得。”
项羽此时已率后军赶到,见函谷关大门已开,范增已与英布、蒲将军等进入了关口,便与众诸侯将领一同入得关来。项羽入了函谷关,仍是余怒未消,率军抵达戏水后,方才令军士在此安营扎寨。其时,刘邦驻军灞上,两军相距仅四十余里,可谓连营相望。
刘邦闻得项羽入关,且驻军戏下,与灞上遥遥相望,便知其依旧心存问罪之意,说不定也会举兵相攻,心中既急又惧,当即遣曹参为主将,樊哙、夏侯婴各为副将,引军前往灞地以东二十里,于灞东驻守,遇险好互为照应。三将领令去之后,刘邦又令灞上军士严密防守,以防项羽问罪讨伐。
刘邦部将曹无伤,素来英勇善战,刘邦起兵于丰邑时,曾数立大功,时任军中左司马之职。当初,项羽与刘邦率军战于三川郡时,曹无伤因此领军与项羽并肩战斗,且得以相识,曹无伤极佩服项羽作战时的勇猛。此时,项羽率军驻于戏水,便知其势大超过刘邦,刘季终不能与之匹敌,心中遂暗想:沛公军不过十万,且弱不能战,部下尚有许多军士原为楚军部卒;项羽大军百万,能攻善守,新破王离、章邯名将,引军既已入关,又有十数路诸侯大军相助。双方若是交兵,沛公焉是项羽的对手。不若暗投项羽,约为内应,将来也不失封侯之位。想毕,私下便修书一封,遣心腹密送于项羽。
此时项羽大军已至新丰鸿门扎营,范增便对项羽说:“刘季原为无赖之人,反复无常,不仅贪恋财色,又有虎狼野心,从其借将军与秦军主力拼死决战之际,自己绕道抢先入咸阳,便可知其吞并天下之心,期望将军能早做应对之策。”项羽道:“此时,我既恨刘季先入为主,阻我入关,急欲讨之,又念及往日并肩敌秦,不忍下手,因此不知如何教训刘季,亚父可有良策?”
范增又说:“数日以来,我常听闻,刘季居于山东时,贪于财货,又好美色。而今入关,将财物皆尽造册,妇女、人口等也归于户籍,又约束军士,不犯黎民,足见其吞并之野心。我曾使人观其面相,刘季之面,呈现龙虎之相,常有光环相绕,七彩纷杂,此决非人臣之气。若不趁其尚未成器,便学始皇于江乘埋金、挖秦淮河,以泄王气,则日后势必为患!”
恰在此时,忽报刘邦军中曹无伤遣使来到。项羽命入,其使将曹无伤书信交于项羽,又陈述曹无伤之意。
项羽观书曹无伤密书,里面说了刘邦许多的不堪,倒不在意,然得知刘邦欲称王关中,又欲使秦王子婴为相,再经范增在一旁怂恿,遂拍案骂道:“一区区泗水亭长,竟有如此野心!我当派军讨之。”言毕,即令英布、蒲将军为先锋,又对众将道:“明日犒赏三军,而后出兵灞上!”曹无伤军使回汉营之时,项羽又让其传信于曹无伤,请其暗中接应。
项羽拿定主意,只等次日食罢早餐,齐集三军人马,合力攻打灞上,要擒刘季来问罪。众将依令,分头去准备。这可把左尹项伯惊出一身冷汗来。项羽在向诸将下达进讨刘邦命令之后,便领着大小三军为讨伐的事宜忙碌,忽略了身边坐立不安的叔父项伯。其时,项伯暗想:楚军明日将攻刘邦,张良正在刘邦军中。
我既为张良好友,焉能坐视不管,不如去唤他来降,免其遭毒手。
主意既定,便趁着夜色,独自一人私离楚营,悄往灞上而来。
原来,当年项燕兵败自杀,族中老小各奔东西,四散藏匿。
数年之后,项伯杀人犯了死罪,为避官府缉捕,只身逃在下邳。
恰好那时,张良因谋刺秦始皇未遂,也躲在下邳避风。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旦相逢,便同病相怜。张良已落定脚跟多时,见项伯无处可去,二话没说,便将他留下来。亏得张良相救,项伯方免了一劫。两人曾经结伴同游,自然熟识。项伯是极重义气的人,得人活命之恩,岂能忘记?今见刘邦大难临头,张良随其遭殃。
念起旧日情谊,项伯不免牵肠挂肚起来,暗自下决心:“好歹去通风报个信,带他脱了险境,也不枉当初曾救我一场。”
项伯独自一人趁着夜色,赶至刘邦大营,张良此时恰好巡视郡县归来,听说项伯深夜来访,料知必有大事,急忙整衣出迎。
当下,两人相见礼毕,即引项伯入帐内,又见项伯示意,知其必有大事,忙屏退左右道:“已是夤夜,兄台到此必有赐教。”
项伯急道:“贤弟是否知道,今已是生死攸关了?”
张良闻言,大惊道:“兄台此言何指?”
项伯遂将项羽欲发兵讨伐刘邦一事和盘托出,又道:“沛公据关塞道,以绝诸侯大军入关,项羽及诸将无不愤慨,相约明日会攻灞上,以讨沛公问罪。众诸侯将领只怨刘季,贤弟切勿与之俱死。我念及贤弟昔时相救大恩,特来私告,请你与我同归!”
张良道:“我受韩王之托随从沛公入关,今沛公有难,我却一走了之,那太不仗义了,不如实言相告后,再作决定。项公且在我帐中歇息片刻,容我禀告沛公,再来商议。”项伯见劝张良不住,一时又不便离去,只得在张良帐中等候。
其时,刘邦正要就寝,见张良急入帐来,便慌忙起身。张良急将项伯之言告知沛公。刘邦大为吃惊,说:“事情怎么会这么严重,那该怎么办呢?”
张良说:“是谁给您出的主意,让派兵守关,挡项羽入关?”
沛公说:“一个浅陋小人劝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军进来,您就可以占据整个秦地称王了。’所以我听了他的话。”张良说:“估计您的兵力敌得过项王吗?”
沛公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当然敌不过,那怎么避敌呢?”
张良说:“项伯方才言项羽明日来灞上讨伐,要我舍主公而去,我心中不忍,才来相告主公。今项伯尚在我张良帐中。为今之计,请主公往见项伯,言主公不敢背叛项羽。若得项伯信任,力劝其侄罢兵,则大事即可成矣。”
沛公说:“您怎么跟项伯这么有交情呢?”
张良说:“秦未亡的时候,我们就有交往,项伯杀了人,我使他免了死罪。如今情况危急,幸好他来告诉我。”
沛公说:“你们两人谁的年龄大?”张良说:“他比我大。”
沛公说:“您替我请他进来,我要像对待兄长一样侍奉他。”
张良出去请项伯进来与沛公相见,沛公捧着酒杯,向项伯献酒祝寿,并说:“我进驻函谷关以后,秋毫无犯,若说我登记官民户籍,查封各类仓库,收缴财货,也只是为了等项将军到来啊!
我之所以派将守关,是为了防贼防盗防小偷啊!真没有别的意思。
希望您无论如何转告项将军,我们日夜盼着项将军到来啊!绝不敢忘恩负义谋反啊!”
项伯见刘邦说得如此恳且,便信以为真,心想:说得也是,刘季所做并无大错,只怪项羽多疑。便说:“吾已知此事错怪了沛公。待会儿回去,自当将实情说给项将军听。让他收回成命,使两家重归于好。”刘邦听了,转忧为喜,道:“此事全仰仗项公从中撮合。”只顾把酒来敬。三巡过罢,问起家常及子女,项伯道:“吾早年东奔西走,未曾多生养子嗣。如今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名项猷,年方十六岁,尚未婚配。”
刘邦忙接口道:“刘季却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儿。幼子尚且年少,倒是这女儿今年已一十三岁,长得乖巧伶俐,招人喜欢。
项公若不嫌弃,某愿将小女配与公子为妻,不知意下如何?”
项伯忙推辞说:“两军正对立,势若水火,于此时谈婚论嫁,似乎不妥。只恐惹他人猜疑,实不敢奉命。”张良过来道:“兄长此言差矣!两家虽起争端,早晚自会平息。毕竟刘、项曾结拜做兄弟,情谊尚在,又一起受命共同伐秦。如今兵入咸阳,天下已定。兄长之子与沛公之女,年龄相当,正般配结为婚姻,为何寻辞推托?”
项伯寻思:刘季仪表非凡,不是寻常之人,将来必成大事,攀了这门亲家,子孙今后也跟着显贵,便答应了。刘邦大喜,忙起身敬项伯酒。张良道:“话既说好,须有个礼数。”项伯随即应承,起身离座,与刘邦一道行了礼。返回席上,又吃了一爵酒,项伯道:“时辰已晚,正事要紧。但愿项将军能听我解释,罢了刀兵。”告辞要走。
刘邦说:“倘若能使项将军回心转意,再造之恩,不敢忘也!”与张良一齐将项伯送到辕门外。项伯正要上马,忽回头道:“项将军若回心转意,明天您可千万要早点来向项将军道歉。免得我们亲家不成,反成仇家!”刘邦一面点头允诺,一面唤来夏侯婴,让其带十来骑沿途护送。项伯急急上了马,十来骑身后相随,朝鸿门而去。
项伯回到楚营,见项羽尚未安歇,即将约见刘邦之事告知项羽,并把沛公的话也一一做了汇报。接着又说:“吾以叔父之身份,请贤侄三思,如果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怎么能如此轻松就进关呢?如今人家有大功反而要攻打人家,此乃不义之举,也是不符合道理的,不如就此好好对待他,以示将军大度宽容的胸怀。”项王见叔父说得合情合理,火气当即消掉大半,自然也不便回绝,就答应等与亚父商量了以后再定。
片刻后,范增已赶来。见项羽要废弃讨伐刘邦的念头,大惊,道:“刘季未得楚怀王允许,便擅作主张,私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不是收买人心又是什么?老夫说他有谋夺天下之心,决非凭空臆断,实是事出有因。今若不取,日后定要悔恨。”
项羽却说:“刘季似无大罪。曹无伤信中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若以此讨伐,恐惹诸侯耻笑。”范增知刘邦已得了消息,不禁暗叹了口气,道:“如今已泄露了机密,他那里必做准备。
若再发兵去攻打,难保不吃亏。只是此人不除,终将成大患。”
项羽想:此人是我叔父项伯,怎会背反我。便说:“时下尚未见他有反心,如何杀得?”范增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想了三条计策,只需依了去做,除掉刘季,易如反掌。”
项羽闻言,便问:“是哪三条计?”范增道:“先修一封书信,连夜送往霸上,请刘季明日来鸿门赴宴。他若不敢来,便是心虚,捉住了话柄,就可发兵去攻打。”见项羽不语,范增接着又说道:“刘季若赶来赴宴,将军只管问他,为何擅自放了秦王子婴,又做主乱改秦法?他如答不上来,推出去斩了,没人能护得。”
项羽点头说:“确是好计!”范增又道:“如这二计不成,便着一人于席间用大杯劝刘季喝酒。他乃客人,且素来好酒,怎会推却?一旦醉后失态,少不得胡言乱语。到时责他个不敬之罪,就宴席上将他杀了。诸侯若知,也不会怪怨将军。”项羽听罢,说:“就依亚父计策。”随即写好书信,唤了一个伶俐的校尉,去灞上投书。项伯在一旁不好再说什么。范增见项羽采纳了他的计策,便道:“时辰已晚,老夫也该去睡了。”辞了项家叔侄,回帐歇息。
项羽于是收回了兵击灞上的陈令。对项伯道:“天色已晚,权且安歇,待明日刘邦来时,看他如何谢罪再说。”
项羽回至内帐时,虞姬也尚未安歇。是时,项羽因闻听了项伯、亚父两种截然不同的道理,心中颇为烦乱,故无丝毫睡意,在帐内来回踱步,心中仍在思量,明日刘邦如来赴宴,自己该如何办。曹无伤之密报,范增之态度,叔父项伯之建议,究竟该作何决心,一时让项羽拿不定主意。
虞姬见项羽神情不安,便关心地询问道:“天色已晚,将军又有何难事?”项羽见虞姬相问,遂又痛骂刘邦道:“并非别事,乃是刘季这无赖小子,搅得我心神不宁!”
虞姬来到项羽身边,扶着项羽,复又问道:“刘邦如何让将军如此焦虑?”项羽将前事一一向虞姬道来。虞姬闻后,对项羽道:“将军与刘季也算是结义兄弟。刘邦为人,将军自是清楚,而今为诛灭秦暴,共同抗敌,您与刘季均为主要力量。目前将军实力远远胜于刘季,故其也未敢与将军直面作对。今将军只想早日进入关中,但要创立大业,一展宏图抱负,理应仁义待人,以服天下人心。刘邦既答应明日来见将军,将军如于营中杀之,也将留不义之名于天下。莫如先观其言行,做好准备,再做决定。
望将军能以仁义贤明,赢得天下人之拥戴与追随。”项羽闻听虞姬之言,颇觉有理,翌日该将如何处置刘邦,心中也有了底数,于是这才入帐踏实安歇。
翌日清晨,项羽即又传令各部,暂停攻伐灞上,加强本营防备。
是时,刘邦既与项伯有约,又收到了项羽的赴宴邀请,则与张良,领着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将,及百余骑扈从前往鸿门,以向项羽与各路诸侯谢罪。
行到半道,刘邦心里仍旧发虚,便又问张良:“如项羽刁难于我,怎么应对才好?”张良回答:“沛公且放宽心,如项羽拿先入为主咸阳来责备,只需将秋毫无犯、造册入库迎候项公的那些话回复他。项羽寻不着话柄,所存芥蒂自然消解。”刘邦听了,内心稍安。
三 十 七 、 项 羽 设 下 『“鸿 门 宴 』”
鸿雁川离灞上也就四十来里地,因为山北地势偏低,经连年雨水冲刷,淌出一路沟壑,恰如鸿沟;最北端,深沟与两边的沿壁形状胜似一门,所以被人称作“鸿门”。
刘邦一行刚入得“门”来,正往前走,忽见前面尘土飞扬,马蹄声响处,旗幡招展。打眼细望,一彪人马已迎面过来,为首一员楚将,金盔金甲,手提大斧,正是当阳君英布。其来到面前,高声道:“奉项王之命,特来迎接沛公。”然后翻身下马,插钺在地,抱拳道:“英布这厢有礼!”
刘邦忙也下得马来,躬身拜道:“当阳君亲来迎接,刘季如何敢当?”英布道:“沛公乃当世英雄,怎能不敬?”
刘邦又道:“收复丰邑之恩,刘季尚未忘却。”英布道:“旧事莫提。项王已设下酒宴,专等沛公前来。”刘邦谢过,都上了马,一起往鸿门项羽营帐中去。
刘邦一行抵达鸿门项羽营帐之时,项羽早已闻报,遂命人悉数带入。刘邦见到项羽,当即匍匐于地,既显得十分谦卑,又显得很委屈,道:“罪臣刘季前来拜见上将军。”
项羽见刘邦果然如项伯所言,甚有悔意,又见其颇为真诚,心中窃喜,便大度地将刘邦搀起道:“兄台如此大礼,愚弟安敢接受?”
刘邦顺势起身坐下,道:“刘季与上将军受楚怀王令,同心协力消灭暴秦。上将军战于河北,刘季则战于河南。不承想,罪臣竟得以侥幸先上将军一步破秦入关,并与上将军再见于此。刘季自率军入关后,即下令封存库府,秋毫无犯,单等上将军前来,以共图国之大事。岂料,小人从中作梗,恶意中伤,造谣生事,以致上将军与刘季产生隔阂。其实,此不过是小人借机离间你我兄弟之情,从中获益罢了,但却使我深感痛心!”
项羽见刘邦如此诚惶诚恐,觉得于心不忍,当即坦诚说:“此乃你军中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在下何以能够得知?”直到这时,沛公方知道自己军中出了内奸曹无伤,心惊肉跳,立刻假装饮酒遮掩过去,假装不经意地问:“他都对上将军说了些什么?”
项羽实话实说道:“他声称你欲在关中称王,并任子婴为相。”
沛公闻听之下,更惊惧得汗流浃背,急又离座拜伏于地道:“上将军明察,今秦王子婴已被禁于宫中,库府财物也分文未取,咸阳军民对此皆有目共睹,并非刘季在此妄言谬说。望将军明察。”
项羽再次将刘邦扶起,又说:“曹无伤之言无伤大雅,此等非议,在下可听亦可不听,其分寸自有我来把握,甚望兄台勿为其忧。”言毕,当即命人设宴,邀刘邦、张良入席同饮。而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将则候于军门之外。
项羽请刘邦、张良分宾主相向而坐:项羽、项伯为主人,东向而坐;范增年龄居长,南向坐,为尊位;刘邦则北向坐,为宾位;张良西向坐,为末位,楚将英布、蒲将军等诸将也皆在座陪饮。
席间,刘邦先起身敬项羽道:“今能灭秦,皆赖将军神威!
若无将军河北之功,刘季何以能顺利进得关来?”说了许多好话。
项羽听了,怎不喜欢,便说:“兄长如何谦逊起来?能有今日局势,兄长功劳自是不小。”说说笑笑,甚是融洽。两人共叙结拜之谊,言语亲密;互道别后之情,频频举爵。范增见项羽与刘邦谈笑风生,那项羽早被刘邦的甜言蜜语所迷惑,丝毫没有问罪刘邦之意,于是急得三番五次举起胸前所佩玉玦,示意项羽已到动手之际。其实,项羽对亚父的暗示,早看在眼里,只装看不见。范增接连举了五次,仍不见项羽理睬,不禁焦躁起来。看见陈平在身后候着,便吩咐他上前为众人斟酒。此前已交代过,陈平岂能不领会,便执了酒樽,过来斟酒。陈平不仅满腹经纶,且是个极乖觉的人。今见项羽被那刘邦话语打动,早已没了想杀他的念头;又见刘邦生得隆准美髯,相貌堂堂,酒席之上,举止落落大方,甚为惊讶;暗思道:观此人有龙凤之姿,日月之表,甚具帝王之相。若盲目顺从,设计害他,岂不逆天?心下盘算,便有了新的主意,人到刘邦座前敬酒,有意点到为止。刘邦偷眼看时,那酒只斟了个小半盏,心里已明白:喝完快走之意。那酒行到项羽面前,项羽却道:“今日欢聚,须喝个足!”要满盏。陈平暗想:此倒是顺天意。便满满把酒斟上。喝过三巡,项羽还嫌杯小,索性让陈平换了大觥来饮。范增便知陈平这酒也白倒了。
当下,范增见项羽丝毫无擒拿刘邦问罪之意,并且与刘邦连连把盏,不得不起身向帐外走去。
范增来到帐外,项庄正在外面候着,见范增出来,忙迎上前问:“怎不见上将军下令?”范增叹道:“老夫处心积虑,设下好局来除刘季。怎奈上将军宅心仁厚,不忍下手。上将军素无心计,且为人过于心软,怎比得上刘季奸猾无耻。今又被刘季花言巧语蒙蔽,不忍下手杀之。那刘季面似敦厚,实则是个老谋深算、居心叵测之人;今若不除,你等日后必为他所擒!”项庄问:“当下,此事该如何办?”
范增面授机宜道:“今若放他归去,以后将再无机会。将军如有胆魄,可进帐借献酒之机,请以舞剑,趁机将刘季斩杀于坐,便是大功告成。此番若是不杀刘季,他将来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也将为其俘虏。”项庄又道:“恐上将军不肯。”
范增道:“一切有老夫来担待。如有追究,与你无干。”
项庄乃项羽堂兄之子,对项羽极为忠诚,自是明白昨日商议暗杀刘邦之事,故听从范增所言,即挟剑入帐。
项庄进了军帐,即向刘邦敬酒。待敬酒已毕,项庄便道:“今暴秦已灭,实是可喜可贺。且今上将军与沛公在此饮酒,军中无以为乐,末将素敬沛公,愿献剑舞,以助雅兴!”
项羽当即鼓掌赞道:“如此甚好,彩!”
项庄得令,遂拔出随身所佩宝剑,当即作了一个立势,而后便舞起剑来:金鸡独立见招式,望月回头含杀气,龙游虎步轻如风,骤如电闪现武艺。那灵活的身手,高强的武艺,令帐中诸人,看得屏声静气,皆忘记了饮酒。项庄在舞到八个回合之后,便借一起一落间,移步靠近刘邦,剑锋直逼沛公项下。
刘邦正在静坐以观,突见项庄剑尖频频逼至颈下,以为项庄舞得高兴,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身子略为倾后躲避。孰料,一连三次皆是如此,且越逼越紧,刘邦不免心慌,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躲。一旁张良把眼来看时,只见项庄那剑舞得花哨;剑随步走,却只望刘邦座前来。张良吃了一惊,又偷眼反观范增,当下便知其意,于是急斜眼来瞟项伯。项伯早已知会,站起身来道:“一人舞剑,总不好看。须有人与你同舞,方觉有趣。”掣宝剑出鞘,在筵前与项庄对舞起来。众人座席上,皆抬眼来瞧,见二人舞来,果然好看,都喝起“彩”来。项伯乃响应张良示意之举,因此与项庄对手剑舞,以身掩护刘邦。
十几个回合下来,因为项伯横插一杠,项庄找不到机会对刘邦下手,心中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那座中的张良早已看得心惊肉跳,且知帐外一定埋伏了众多刀斧手,危急迫在眉睫,于是急忙起身出帐,径至军门,找到樊哙。樊哙一见张良急来,情知有变,便急切相问:“帐中之事如何?”
张良急道:“我看甚是危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帐外甲士俱伏,沛公恐难脱身!”
樊哙闻听便急道:“既如此,主公危急,待我前去卫护,与主公同命!”言毕,即跨步疾闯中军大帐。
樊哙独自左手执盾右手挟剑,闯到中军大帐前,帐前左右卫士急忙交戈阻拦,不欲使之入帐。樊哙执盾侧身以撞,左右卫士皆倒伏于地,樊哙遂得入帐。当下,樊哙分开帐帷,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地怒视座中项羽。
众人正津津有味地欣赏项庄与项伯的双人剑舞,猛见不速之客闯入,不禁面面相觑。项羽见一粗莽汉子,手执盾剑突入帐中,遂按剑前倾起身,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张良在后急答道:“他乃沛公身边的骖乘,名叫樊哙。”
项羽见樊哙长得生猛,便有三分喜欢,口中夸道:“素有耳闻,真壮士也!”又问:“何事乱闯大帐?”樊哙道:“将军为庆贺灭秦,在鸿门设下筵宴,款待沛公。听闻营中,不分大小,皆能赐给酒食吃。唯独末将与随来之人,从清晨起到晌午,至今未曾粘得一粒米,喝得一滴水,怎不饥渴?实是忍不得,冒昧闯入,来讨些东西饱肚。”
项羽笑道:“却也在理。”命左右端上一坛子酒来,说:“请壮士满饮!”樊哙便将器械放在地上,双手捧着酒坛,一饮而尽。
众人皆惊。项羽大喜,吩咐再赐他一副猪肘。说来也巧,此宴席本就是临时起意,那范增原计划喝爵酒,制服了刘季就散席,因此没多少准备,此时,去哪里再寻了熟猪肘子来?没奈何,胡乱去弄了只生猪蹄膀来,拎到樊哙面前。樊哙也不挑剔,二话不说,就把那只生猪蹄膀接在手里,蹲下身来,搁在盾牌上面,用剑割成一片片,放在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众人见他毫无顾忌,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生啖起猪肉来,没一个不惊骇!
樊哙吞咽完吃食,竟是旁若无人,神态自若。此时,帐内鸦雀无声,项庄与项伯两人的双人剑舞也早停下。项羽心中自是称奇,又大声问道:“壮士,尚能再饮否?”
樊哙答道:“臣死且不惧,酒又何足道哉!试想,秦以虎狼之心,暴虐天下,杀人唯恐不尽,刑人唯恐不重,故天下人皆争而叛之。楚怀王曾与众将相约:‘先入咸阳者为王。’今沛公亲冒矢石,率众先破秦而入咸阳,秋毫无犯,封闭宫室,驻军灞上,以待上将军与众诸侯前来。之所以遣将守关,乃是因为防备盗贼出入,并无阻挡将军之意。如今,沛公劳苦功高,未闻有封公赐侯之赏,却有责罚问罪之意,乃是上将军听信了小人谗言,欲诛有功之人矣。如此做法,简直是步暴秦之后尘哪!樊哙深为将军的做法感到羞耻!樊哙不怕死,擅闯大帐,只为沛公鸣冤叫屈,如果违反了贵军的军令,任凭上将军发落,万死不辞!”
项羽闻听,竟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说道:“本将军并无意治罪壮士,且请坐下继续饮酒。”樊哙谢过,遂在张良一旁蹲下。
众人见樊哙蹲下,又互敬喝了几大觥,项羽贪杯,早有了七八分醉意。范增因数计皆已泡汤,说不出有多郁愤,且坐不住,离了席自到帐后生闷气。张良见了,立刻目视刘邦,刘邦会意,便起身告众人说:“今蒙上将军盛情款待,刘季多吃了几盏。且到后面方便一二,少顷即来。”离座时朝樊哙使了个眼色。樊哙会意,也忙推说要去上厕,急跟在刘邦身后同出帐来。
刘邦与樊哙一同行至军门时,夏侯婴、纪信、靳强三将接着。
刘邦说道:“我们走出大帐,未及辞行,现要离去,不知如何是好?”
樊哙则急道:“以在下观之,项将军身边皆有人欲加害沛公,帐外隐处也充满杀气。如今,人家为刀和砧板,我等则为砧上鱼肉,如不早走,恐有不测。且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今如何还能顾及得到告辞之事?再说,主公赔罪已毕,还是速回灞上为安。”
项羽见刘邦出帐许久不归,即遣都尉陈平前往寻找。陈平寻到军门,看见刘邦,便对其说:“上将军恐沛公酒醉,特遣在下前来请安。若是无事,还请还席共饮。”
未待刘邦开口,张良接了话头说:“沛公来时备了些礼,适才慌张未曾思量拿出敬献。现已风平浪静,两厢欢悦,却好记起,便抽空来取。”陈平笑道:“既如此,只管慢慢整理。待项将军清醒了,再去敬献不迟。”便转身回去了。
张良回头忙对刘邦说:“此地不宜久留。今趁项将军酒醉,可带了人马尽快走脱。”刘邦道:“樊哙也如此说。不如众人一齐走吧。”
张良却道:“吾当单独留下。待会儿项将军醒来,如问起,须有人应对。”刘邦道:“军师一个人留在这里,岂能让刘某放心?”
张良道:“不妨事,良自有脱身之策。只是不知主公此来带有何礼?如有,可交在下代为献之。”
刘邦道:“吾走时仓促,未曾多带。只持白璧一双,欲献于项将军;玉斗一双,欲献于亚父,适逢其怒,故未及献。请公代我奉上。”
张良道:“如此甚好。沛公可速去,休要把时间耽搁了。”
却听靳强上前道:“鸿门离灞上,相去足有四十里。如走原路,耗费时间。末将熟悉此处地理,知有一条小路,可从郦山下去,再取道芷阳,一路间行,能一直通到灞上。若从此间走,也就二十里路。”
夏侯婴道:“如此就要弃了车仗。”樊哙道:“顾他不得了。”刘邦道:“既然商议定了,事不宜迟。军师可估摸着我等已返回军中,再入帐将礼物献出。”张良点头允诺,从夏侯婴手里将两件器物接了去。刘邦便独自乘马,留下车仗扈从在原地不动,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人,都执剑持盾步行跟随在后,寻着那条小路,急忙朝灞上方向疾走。先由小道而入骊山,又由骊山进至芷阳,再由芷阳小路仓皇逃回灞上。其时,项羽仍在大帐中与诸公饮酒不止,无所留意,竟使刘邦安然遁去。
张良有意于帐外转了一圈,揣度刘邦与樊哙等人大约已返归灞上,便怀揣了白璧、玉斗两般器物,折回大帐来。却见范增低着个头,从帷帐后面进来。宴席之上,少了几个人,颇为空落。
项羽早已酒醒,见张良走进帐来,便问:“怎不见沛公归席?”
张良欠身道:“沛公不胜酒力,唯恐在众人面前出丑,不敢来辞行。今先让良奉白璧一双,献与将军;另奉玉斗一双,送与范老将军,权作贺礼进献。”
项羽问:“沛公此时在哪里?”张良道:“沛公多喝了几爵酒,恐失态遭将军责难,先脱身去了。看光景,大概已回灞上。”
范增冷笑道:“刘季于宴席之上不辞而别,分明是做事心虚。只怕早有预谋,你却在这里替他掩饰。”项羽作色道:“亚父说得极是,你尚有何话说?”张良道:“素闻上将军与沛公有歃血之盟,当然不肯加害,此天下所共知。张良乃一介书生,今虽暂随了沛公,终归是韩王属下。为何不顾体面,要替他遮掩?上将军为人磊落,威震天下,杀一沛公,实易如反掌。何须摆设筵宴,要弄这等排场?反使诸侯猜测,上将军似惧怕沛公,又不肯明对,却耍诡计,要骗到鸿门来加害。如此做法,即便得了天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岂是大丈夫所为?沛公今返归,一则为避不测,二则要去咸阳宫中取传国玉玺,好拿来献给上将军。有此诚意,上将军当不该计较辞与不辞了吧!”
项羽听了,果然转嗔为喜,说:“先前那些事早已化解。如何搁在心上,自我惊吓?”张良道:“上将军尚能顾及当年情分,自不会生什么歹念。只是身边有人容他不得,非欲除之而后快。
上将军若不信,可问范老将军刀斧手埋伏在哪里。”项羽不吱声,摆了摆手。项庄只得喝令帐外隐处的刀斧手都退去。
张良于是上前一步,献上那双白璧。项羽定睛观看,一对玉器端的精致:细腻温润,晶莹剔透,似羊脂雪白,无半点瑕疵。
一时爱不释手,搁在案上把玩起来。张良又取出那对和田玉斗,来到范增座前,恭恭敬敬地呈献了上去。范增伸手接过来,看了两眼,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忽地将器物丢在案前,拔出剑来,“叮当”几声,断成几截。项羽大惊,却待问时,只见范增立起身来,长叹一声:“唉!竖子不足与谋。”见项羽不作声,便离了座,再道:“天下尚且要随了他人去,老夫收这玩物来何用!”
出得帐来,见项庄尚站在外面,不禁仰天慨叹道:“此乃天意,非老夫无能!日后与项将军争天下者,必是刘季也。今日纵虎归山,将来保不定要为其所擒也。”随即拂袖离去。张良见在楚营诸事已毕,方才与项羽等一一作别,并带着刘邦的百余随从,径直仍由原路返回灞上。
刘邦回至大营后,当即命樊哙带刀斧手将曹无伤斩首,将其首级悬挂于辕门之上,以儆效尤。
待项羽回至中军大帐后,虞姬忙上前询问:“夫君是如何处置刘季的?”项羽神情有些木然,落座之后说道:“并未有任何处置。”虞姬先说:“那就好,免起纷争。”后又不解地问道:“那刘季人呢?”
虞姬又问:“夫君可曾相送?”
项羽说:“刘季借如厕之机,悄悄溜回营中,走前竟连个招呼都未打,真乃小家子气也!”
虞姬闻言,心不由地沉了下来,还是宽慰夫君说:“刘季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番受邀来营,明为谢罪,实为权宜之计。既光明正大而来,就不该不辞而别,如此,正说明其早已心怀鬼胎。还是夫君光明磊落,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望将军此后对其多加防范,不要受其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