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暖的春日,走过公园的绿化带时,忽然瞥见草丛里有几朵粉紫的小花。蹲下来一看,原来是救荒野豌豆。救荒野豌豆紫红色的蝶形花极美。
紫这个颜色人类用来装饰自己容易出丑,植物自带的紫色却怎样都好看。粉紫娇柔,深紫神秘,除了救荒野豌豆,豌豆花和蚕豆花我都喜欢。救荒野豌豆细软如丝的茎和羽状复叶也精致可爱,叶轴的顶端还有一对触角似的卷须,这一片草地没有灌木可以攀爬,它便随意匍匐着。
救荒野豌豆就是《诗经》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的“薇”。薇从发芽、柔嫩到粗硬,时光流逝,采薇的征夫却仍无归期。真正因采薇出名的恐怕要属拒食周粟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薇”似乎因此有了清高隐逸之气,“采薇”则成了心怀理想和气节的象征。
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里也有篇《采薇》,但它并非称颂伯夷和叔齐的骨气,而是以他们的不知变通来讽刺世人。烤薇菜、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作者编排出来的这些薇菜的吃法读来令人发笑。
《东坡诗集》里有篇《元修菜》。苏东坡老家四川,蜀人把薇叫作巢菜,故人巢元修也喜欢这种野菜,他便把它称为“元修菜”。被贬黄州的苏东坡托好友从四川带来元修菜的种子植于坡下。“烝之复湘之,香色蔚其饛。点酒下盐豉,缕橙芼姜葱。那知鸡与豚,但恐放箸空……”,洒脱通达的诗人把这野菜写成了珍馐,毫无传说中夷齐兄弟的凄苦之感。
救荒野豌豆可作蔬菜食用。《本草纲目》里描述它“茎叶气味皆似豌豆,其藿作蔬、入羹皆宜”,三国吴学者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也说它“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这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野菜,古时候是人们常吃的野蔬,也是饥荒年代中的救命口粮,这一点从它的名字就可得知。即便在现代,救荒野豌豆也起过救荒的作用,困难时期的人们不仅采摘它的嫩茎叶充饥,还收集它成熟的种子磨成粉做粑粑吃。
我在苏州的一个古镇游里买到过村里的老妇人上山采来的救荒野豌豆嫩苗。回家后就像普通的豌豆苗那样炒来吃,两把炒出来只有一小碟。我按照老太太的嘱咐多放了点油,炒好后果然没有生涩感,只留植物的清气。
我认识一个贵州人,他说春天吃火锅时,掐一把救荒野豌豆的嫩尖在锅里一烫,那股鲜香味儿真是让人爱煞。云南的朋友说她最喜欢的吃法是凉拌,救荒野豌豆尖儿焯水浸泡后,淡淡的草香搭配蘸水一起吃,口感温柔缠绵。
有一年我在四川旅行,在农家吃饭时点了一道当地的滑肉汤。肉下锅后主人说要去屋前的地里采一把苕菜。我以为是红薯的嫩叶,好奇地跟了出去,到了院子里一看,这不就是救荒野豌豆吗?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救荒野豌豆有个别名叫“苕子”。随着苕菜一起下锅的还有一大勺猪油,这鲜香腴美的汤我至今念念。
救荒野豌豆花果期的植株和种子含有毒素,采食茎叶要选在开花前,种子必须加热到熟透才能去掉部分毒性。除了作为野菜食用,救荒野豌豆也是民间常见的牧草和药用植物。它茎叶柔软适口性好,马、牛、羊、猪、兔子和家禽都喜食。救荒野豌豆全草入药,有祛风除湿、清热解毒的功效。
与救荒野豌豆同科同属的广布野豌豆我在野外看到过。它的植株比救荒野豌豆大,一枝花序上通常有二三十朵花,花冠颜色从深紫、蓝紫向白过渡,像一根晾衣杆上挂着的一溜渐变色小裙子。广布野豌豆也能食用,凉拌、煲汤、炒肉皆可,据说它的味道先苦后甘,甜味绵长细腻,可惜我没有尝过。
“野豌豆”这个名字容易造成误解,让人以为它是豌豆的野生品种。事实上,野豌豆属于豆科野豌豆属,而豌豆则属于豆科豌豆属。豌豆并非由救荒野豌豆驯化而来,它起源于地中海和中亚细亚一带。
春天采一小枝野花回家插瓶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比起花店里那些形态过于规整的园艺花木,野外的草花更有一种自然的风流态度。救荒野豌豆小巧,我给它配的小花器,高度正好可以让它的细茎垂下来趴在桌面上。第二天它的花就谢了,茎叶却依旧青碧可爱,卷须调皮地伸着,我总怀疑自己一转头它就会往前爬。
“采薇采薇”曾是远征的戍人思归的歌谣,如今变成了都市人亲近自然的日常诗意。救荒野豌豆疗救的不再是辘辘饥肠,而是蛰伏了整个寒冬的心。在草木葳蕤的春光里,拈起一枝薇菜就像翻开一部中国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