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日晚上滴水成冰,这会儿夜已经沉下来,呼吸之间都是哈气。

沈南乔这句话原就说的有些含糊,再夹杂了水雾,将五官悉数氤氲,愈发显得不够清晰。

可宁肃是何等敏锐,刚刚每一个字都落入了耳朵里。

他不由得拧起眉头,疑心那些人是不是还跟她说了别的?

小姑娘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私底下其实很斤斤计较。

从小到大除了看脸之外,唯一没变的就是这桩。

五六岁的时候她就敢找茬儿把欺负他的奶娘挤兑走。

十五六岁的时候自然也敢当着全天下闻风丧胆的佞臣,问一句:我是替身吗?

宁肃掀了掀唇角,顾左右而言他。

“你觉着,我对你好?”

沈南乔垂了眼睫。

“这世上大抵再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她低着头,没有瞧见宁肃愈发上扬的嘴角,他像个老练的猎手,一字一句引诱着。

“是吗?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

是前世冒着性命危险出城替她讨药?

是今生在婚宴上二话不说就应承了她?

还是事无巨细替她铺路帮她周全?

桩桩件件他做过的事一瞬间浮上脑海,原本她坚定不移,宁肃对她是不一样的。

可当听人说,自己跟昔日九王妃年轻时颇为神似的时候,那点子坚定忽然就动摇起来了。

她抬起头,趁着月色望向一步之遥那人,语气里带了罕见的不确定。

“是真的很像吗?”

宁肃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笑。

“若我说是,你是不是要头也不回地收拾包袱回娘家?”

沈南乔像是认真想了一想,忽而笑了。

“那不行,我若是收拾东西走了,便给人家腾地方了。”她仰起头,眉眼生光,“我就要牢牢守住这块地盘,寸土不让。”

宁肃脸上笑意顿了顿,随即又添了几分。

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羽毛从心尖儿上滑过。

寸土不让,她若是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以后,还会这么坚定吗?

沈南乔见惯了宁肃胜券在握的模样,这会儿忽然沉默下来,倒有些不习惯。

她往前迈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

宁肃没有躲,想瞧瞧她究竟想干什么。

就见那醉眼惺忪的小姑娘盯着他的脸,忽而伸手,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抚上他的脸。

“真好看哪。”

宁肃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这神态,这口吻,甚至这动作,明显都透着几分熟悉。

作乱的手指从他眉梢直滑到唇角。

“这么好看的厂臣,怎么能拱手让人呢?”

本是句很寻常的话,落在宁肃耳朵里,却像初一十五隆福寺的烟花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脑中炸开。

眼前的小姑娘看着不甚清醒,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伸手将她作怪的手制住,一字一顿。

“所以你就瞧上了这张脸,是吗?”

沈南乔打量他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只是可惜。”

宁肃对她向来有足够的耐心,他伸手将人歪歪扭扭的身子扶住。

“可惜什么?”

“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东厂出身。”

起先他还有些怀疑这丫头是不是装醉,待到这句话之后,他确定她是真喝醉了。

但凡她有三分清醒,都不可能主动提及这个话题。

正待说些什么,就见她一下扑到自己身上。

“不过细想想,好在你是东厂出身。”

宁肃被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搞糊涂了,尚未来得及琢磨,她就又笑了。

“若非你这个身份,怎么能等到我出现呢?”

刚刚柳嬷嬷学舌那句话猝不及防传入耳畔,虽然早已习惯了她的语出惊人,宁肃的心还是微微震了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凡你不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哪里可能轮到我,怕是已经子孙满堂了。”

说着,她伸手搂上宁肃的脖子,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前尘旧事如何我不管,但现在,人是我的了。”

宁肃愈发坚信,这丫头确实是醉了。

不过这话里含义是否如他所想,尚不敢确定。

自嫁他之后,她不止一次这么开诚布公地剖白,越是如此,其实越证明姑娘心思纯净,未必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内心喟叹一声,他认命地扶稳小姑娘,把人带回了卧房。

玲珑一早便等在门口,见沈南乔被半扶半抱回来,也有些吃惊,急忙上前欲搭把手,宁肃淡淡看了她一眼。

“去弄点醒酒汤。”

玲珑素来对这个姑爷敬畏有加,闻言不敢造次,乖乖转身去了小厨房。

宁肃把人扶到**放好,转身去投了把热毛巾,细细给沈南乔擦拭起脸蛋来。

却见已经沉沉睡去的小丫头嘀嘀咕咕道。

“漂亮哥哥,给你摘果子吃。”

宁肃投毛巾的手登时僵在水盆里。

往事不期然浮上脑海,他转过头,用目光临摹小姑娘的眉眼。

沈南乔这些年变化其实没有那么大,若仔细瞧,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神韵,就连美人尖都在。

他闭了闭眼。

那张脸在他脑海里太过清晰,所以才能迅速辨出区别。

他拧干毛巾走过去,细致地帮人擦拭着脸。

大抵是没干过这种活儿,手法多少显得有些粗犷。

端着醒酒汤的玲珑进门,见此情景,大吃一惊。

若非知道姑爷对小姐没有坏心,她差点以为这是要趁酒醉闷死她家小姐。

“姑爷,还是我来吧。”她小心翼翼地建议着,“这活计我做起来顺手些。”

宁肃瞥了她一眼。

“把醒酒汤端过来。”

说着将沈南乔扶起来,靠在自己上身。

玲珑赶紧扭头,假装没看见,把醒酒汤顺势递过去。

半哄半骗让人把汤喝下去,又把她把唇角流下的汁液擦干净,宁肃转身准备再去洗一把毛巾。

结果视线却被博古架的面人儿吸引,下意识问出了口。

“这个她还没丢?”

玲珑收了碗正待往外走,闻言停下脚步。

“小姐宝贝的不得了,怎么可能丢啊。”她耸耸肩,“她亲自找人把样子又改了改,说是准备当传家宝呢。”

说完觉得似乎有些欠妥,姑爷这种身份,还能有子女传家吗?

好在宁肃并未放在心上,他淡淡挥手,让人出去了。

抬手拿起那面人儿,能看出来五官确实被改过了,至少这回能一眼看出是他。

他指尖小心地摩挲着已经干透的面颊,就听后面**猝不及防传来一声。

“像吗?”

他猝然一惊,差点把面人儿捏碎。

就听问话那人锲而不舍继续发问。

“我跟她,像吗?”

宁肃小心翼翼回头,但见那丫头在**翻了个身,俨然是在说梦话。

他缓步过去,在床边站定,灯火衬着她粉嫩嫩的侧脸,睡着的时候就像个孩子。

宁肃伸手将刚刚摸过泥人儿的指尖移到沈南乔脸上,沿着她脸颊反复临摹,那动作带着难以言说的暧昧。

就听这位号称狠戾冷血的厂臣嗤笑一声。

“一点都不像。”

小剧场

某人:咱们不搞乔乔类卿那一套。

沈南乔:所以我才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