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进行了全面改造。改造之后，我去了一次，只能用震惊来形容我的感受。之前，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可能就像个普通的县城博物馆。改造之后，无论是空间设计，还是布展陈列，都具有非常高的水准，甚至超过了国内很多非常著名的大博物馆。新馆在开馆之后，除了举办常设的展览外，还做了一次外销瓷的特展，规模甚至超过了上海博物馆的外销瓷特展。我去看了很多次，有时候一个人去，有时候带朋友去。

有一次，带朋友看展的时候，他看到一件瓷器，停下来问我：“这不是日本瓷器吗？怎么会是中国的外销瓷呢？”再一看展签，上面写着“伊万里瓷器”。这名字一看就是日本的，他更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展览的策划搞错了吗？还真不是。不过，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真是说来话长。

首先，伊万里是日本的地名，但是，伊万里这个地方却并不出产瓷器。

实际上，伊万里是日本的一个港口，并不是陶瓷的产区。但离它很近的一个叫“有田”的地方，却是日本最重要的陶瓷产区，一直到今天，有田烧都还闻名世界。当时日本出口瓷器，也是通过海运，所以伊万里就成了有田地区瓷器出口的中转站。欧洲人只知道瓷器是在伊万里买到的，所以把当时的日本瓷器都称为“伊万里瓷器”。

伊万里瓷器在康熙时期开始深受欧洲人的喜爱。在当时，作为一种新的风格，打入了欧洲市场。放在今天看来，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某个地方出现了一个新品牌，并在国外大受欢迎，这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不过，回溯历史，事情的发生就显得很不寻常，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个时候中国的制瓷业正如日中天，可以说正处于古代整个陶瓷史最辉煌的时期，而日本制瓷业还只是刚刚起步。

日本的制瓷业其实起步很晚，不要说跟中国比，比朝鲜都要晚得多。朝鲜的制瓷业在16和17世纪是根本无法与中国瓷业相提并论的，差距完全不止一个数量级，而日本制瓷业的起步还完全依赖于当时的朝鲜。今天日本人供奉的瓷业祖师叫“李参平”，就是个朝鲜窑匠，他于1616年在有田地区发现了高岭土。李参平的这项重要发现，加上他的制瓷技术，才把日本从陶的时代带入到瓷的时代。而这一年，努尔哈赤刚好建立后金，算是满族人真正开始建国的那年。从此时到康熙即位，中间也只有短短几十年时间。

为什么一个朝鲜窑工会跑到日本去创业呢？其实他也不想，只是没办法。16世纪末，丰臣秀吉对朝鲜发动了两次侵略战争。朝鲜当时根本打不过日本，只有向中国求援，万历皇帝两次都出兵帮助朝鲜迎战日军。丰臣秀吉在第二次入侵朝鲜期间病故，遗嘱撤军。虽然日本人在战场上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却得到了一项影响深远的收获，那就是俘虏了一批朝鲜的陶艺、印刷、刺绣等师匠，并把他们带回了日本。而日本的制瓷业也由此起步，历史上甚至称这场战争为“陶瓷战争”。

日本瓷业虽然起步晚了，但好歹还是在朝鲜人的帮助下开始了。朝鲜的水平其实也不咋样，跟中国比差得很远，而这时候的日本瓷器居然可以抢占中国瓷器的市场，简直不可思议。打个比方，中国乒乓球队和美国乒乓球队打球，这时候有个小国家跟美国乒乓球队学习乒乓球，学了一阵子，然后再回过头来挑战中国乒乓球队，而且居然还打赢了几场。你就知道伊万里瓷有多么不可思议。

到底日本瓷器为什么会成功呢？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遇到了一个好时机。当时，景德镇瓷的出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空白期。从康熙元年（1662年）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的这段时间里，中国瓷器无法出口，主要是康熙因台湾问题采取了严格的海禁政策。而这段时间正是欧洲对中国瓷器需求极其旺盛的时期，需求得不到满足，只好在周边地区寻找替代品。对日本瓷业来说，这就是一个空前的好机会。

但是，光有机会是不够的，还得有实力抓住机会才行。日本瓷业当时得到了朝鲜匠师的帮助，而朝鲜本国的瓷业却没有能够抓住这次机会，那为什么日本做到了呢？因为在瓷业起步之后，日本开始迅速向中国瓷业学习。而当时的学习，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山寨”。当然不光日本，其实全世界的制瓷业的起步，都是从“山寨”中国景德镇瓷器开始的。

不过，日本“山寨”中国瓷器，除了青花之外，还重点仿制了中国的五彩。伊万里瓷器就是在五彩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五彩瓷虽然没有青花那么大的名气，但在当时已经是深受欧洲人喜欢的风格。这就是日本成功的第二个原因。

大家可能更糊涂了。说来说去，伊万里瓷还是日本瓷器啊！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国外销瓷展上呢？

因为这种伊万里瓷器后来其实大都是中国景德镇生产的。中国瓷器出口的空白期截止到康熙二十三年，这一年清朝收复了台湾，海禁就解除了，海外贸易终于恢复正常。欧洲人那时候其实不太分得清日本和中国，后来也一直统称为远东。所以，贸易一恢复，这种具有伊万里风格的瓷器订单自然就会到达景德镇。欧洲人再次跑来景德镇的时候，除了带着以往的订单，还会拿着伊万里瓷器的样式说：“这种你们能做吗？”对景德镇来说，伊万里瓷虽然风格上和以往的五彩有所区别，但技术上完全没有难度。而且景德镇生产外销瓷当时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对各种来自欧洲的稀奇古怪的订单早已见怪不怪。所以，二话不说，立刻就开始生产。这一开工，马上就抢了日本瓷业的饭碗，毕竟那时候日本陶瓷的产业规模和景德镇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同样的风格，景德镇不但烧得更好，还更便宜。这也是景德镇真正厉害的地方：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所以，这就是在中国的外销瓷展上会出现“日本”瓷器的原因。

总而言之，日本人“山寨”中国瓷器，在一个特殊时期抢占了欧洲市场，但后来景德镇又“山寨”了日本人“山寨”中国瓷器的日本瓷器，抢回了这部分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