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倩最近给我发的消息全是关于旅游 的。

什么“婺源游又特价了”、什么“寻找最美情侣,赢取欧洲豪华双人游啦”……我发现这些群发的旅游资讯有个共同点,始发站都在武昌。再翻翻前几天她给我寄的一个快递,果然寄件人地址那栏填的也是武 昌。

于是,我给她拨电话,她“呵呵”。“呵呵”可以有一万种解读,但我的解读明显都不对。“我回老家了,在一个旅行社工作。”她沉默一会儿,说。

熊倩曾是我们单位的美 编。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刚大学毕业,乌亮的辫子垂到膝盖,小脸、细眼、皮肤像瓷一样白,是个地道的南方妹 子。

那天,她在单位楼梯的拐角摆张长桌,将一百多个卷轴堆在上面,她逐一打开,挂在墙上,拿起相机拍 摄。

一时间,走廊如画廊,她在画中行。走来过去的人们都忍不住朝她 望。

拍摄结束,她轻轻转着卷轴的轴收拢,再给它们一一绑上丝带,她重复又重复,没有丝毫不耐烦——那是十月,北京最好的季节,阳光从楼梯拐角的落地窗射进来,映着她的睫毛像擦了金 粉。

有好事者打听她的姓 名。

好几个半百的大姐正在为自家的男娃筹谋配 偶。

一日,在食堂,周围人高谈阔论,熊倩正静静地往嘴里扒 饭。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接电话的瞬间,唇角和眼睛弯得像月牙,声音如上好的蜂蜜浓得化不开。挂断电话,她急切地向生活经验丰富的众同事取经,关于如何炖乳鸽。经验丰富的人们目光一交汇,都明白了:这小妮子,名花有 主。

“主”是她的同学,名叫王 峰。

山西人,不爱喝 醋。

关于这一点,熊倩解释道:“王峰从小在廊坊舅舅家长大,山西话都说不利落,更别说口味、习 惯。”

那么,他的口味、习惯是什么 呢?

等关系熟了后,熊倩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一清二楚——王峰不吃鸡,因为小时候和表姐争吃鸡腿,挨过舅妈打;王峰怕黑,晚上,得开一盏灯才能睡;王峰有收藏癖,变形金刚、手办,一堆一 堆……

“可是,你爱他什么呢?”听多了王峰的各样癖好,我们不禁好奇王峰究竟有哪些好。这时,熊倩的脸上生出一种光,原来,王峰是才子,还是个很帅很帅的才 子。

他俩于一次舞会定 情。

据熊倩说,王峰本不想去,但架不住同寝室哥们的哀求——哥们向暗恋的女生表白,并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求爱仪式,仪式的重要环节就是由王峰高歌,歌声中,哥们冲女生单膝跪下:“可以做我女朋友 吗?”

所以王峰不得不去,他在现场弹吉他,将Beyond的《喜欢你》演绎得婉转动人。当女主角挽起男主角的胳膊,顺势扑倒在他怀里时,喝彩声、掌声响成一 片。

男女主角下场,王峰却被热情的同学包围:“再来一 个!”

他也不推辞,继续高 歌。

熊倩来晚了,进场时,王峰正清唱《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 斗……”

舞厅球状的灯半明半暗地闪,台中央,这位平时长发飘飘的沉默男生,一开口竟如此忧郁、深邃,刹那间,熊倩把他种在了心 田。

现在,熊倩家里最值钱的,仍是王峰的各式乐器:鼓、萨克斯、吉 他。

王峰父母离异后,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寄一笔生活费,十五岁时他开始住校。钱,全花在爱好上。提起王峰的少年时代,熊倩总忍不住叹息、疼 惜。

显然,王峰的好日子从遇见熊倩开 始。

她事无巨细地关怀王峰,读书时为他打饭,毕业后为他做饭;做他的听众、知己、助理、经纪人——王峰零零散散有些演出,熊倩责无旁贷地兼多种身份出席;王峰还画得一手好画,他曾为某世界五百强公司的员工们制作过动漫大头像,惟妙惟肖,原型们忍俊不禁。然而,这些收入,对于在北京生存,还是微 薄。

一日午休,我们把椅子拖到走廊,在落地窗前晒太 阳。

熊倩伸伸懒腰,将掌心翻向空中,她说:“选择什么样的配偶,就是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她提到“配偶”,看来好事将近,她还说:“既然看上他‘小小的阁楼’,就不能要求过 多。”

最终,熊倩的父母为闺女提供了首付,两人搬进南五环外的一处两居 室。

我们去暖房,一位大姐转了一圈,疑惑:“为啥选一楼?怪不安全的。”熊倩指指屋外的鱼缸、昆虫箱——王峰的这些爱好,确实需要一个小院盛 放。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王 峰。

他穿着纯黑T恤,牛仔裤平整、干净,长发飘着,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他的眼窝很深,目光在眼窝中汪着,有点第三世界国家儿童在镜头里常见的无辜、清 澈。

王峰和我们简单打个招呼,就忙他的去 了。

有年轻男同事看见书架上的锡兵玩偶,表示也有类似兴趣。王峰听见,态度转变极快,他热络地拉着该同事切磋起来,过一会儿,拖出一只大纸箱,简直就像拖出一支部队——锡军共计有几百号人。他们转战书房,排兵布阵,晚饭也在书房吃的,熊倩把饭菜端进屋,抱歉地对我们说:“王峰就这样,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 里。”

婚后,熊倩忙于接外活,别的单位的封面设计及插图绘 制。

这时,我已离 职。

我们再度取得联系,是我一个熟人专门找我要熊倩的联系方式。原来,她创作的某系列童书的插画特别清新,特别动 人。

熊倩来见 我。

她给我看她的小本子,里面写着她的业务往来:密密麻麻地标着交稿日,并根据重要程度,画一个加号、两个加号,有的后面还用红笔勾了五角 星。

“勾五角星的,都是王峰做的,”熊倩透露,“你熟人看上的,就 是。”

她还递给我一本书,就是熟人看上的那本,我翻一翻插图,瑰丽的色彩、柔美的线条,我由衷地说:“王峰这家伙,确实有才 华。”

熊倩却摇头:“得哄着他,求着他,他才能干点活。他画油画两小时一幅,随随便便就能卖几千块,可就是不愿意,他说,不喜欢太商 业。”

“可商业社会,什么不商业?吃、穿、用、度……”我惊 讶。

“这话我不能说,一说,他就很厌恶,他不会吵架,但会一直打游戏、弹吉他、写歌,就是不理 你。”

我继续翻那些插图,其中一幅,长着翅膀的卷发儿童在月光和花朵中徜徉,脸上露出安详、静谧的笑——与图相关的故事是一个自闭男孩梦中的世 界。

熊倩肚子大起来后,我们开始经常见面,因为她做产检的医院离我家很 近。

因为之前做过两次流产,熊倩整个孕程都小心翼翼。医生给她开了卧床休息的假条,并声明,如果需要,可以继续开。可她很快又去上班了,理由是:“王峰和乐队要练歌,对胎儿不 好。”

“在家里练?”我问,“王峰不顾 忌?”

“嗯,”熊倩点头,过一会儿,面露难色,“他不想要……他说,不知道怎么当爸 爸。”

孕妇情绪多变,除了递纸巾,我只能说:“你想多 了。”

“他就是这么说 的!”

当时,我们坐在庆丰包子铺,或许肉味让熊倩感到恶心,她号啕大哭,继而大 吐。

可他们还是相爱的吧,毕竟王峰坚持了三个月没演出,就天天接送熊倩上下班;熊倩原来的外活,也基本由王峰包了;每次产检,他都会出 现。

一日,我搭他们的 车。

王峰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们:“想听什么?”随后,他自言自语:“听听我今天录的小 样?”

叮叮咚咚,音乐起,有印度味 儿。

我开玩笑:“王峰,是时候录点儿童歌曲 啦。”

他俩都没说 话。

歌声中,从我的角度看,王峰的侧面一半是胡子;熊倩头垂着,小脸被短发包 裹。

熊倩早产,大出血,她远在湖北的父母急速进 京。

孩子在暖箱,护工是临时找的,此刻,王峰因为输血,身体比熊倩好不了多少。一家子百废待兴,熊妈唠唠叨叨,卷起袖子,就在八人间病房忙了起 来。

等到母子平安出院,我去看熊倩,只坐了一会儿。七十平米的空间,大人、小孩,主人、客人,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正是酷暑,熊倩父母坚持月子里不能开空 调。

王峰还是打个招呼,就躲进书房了,这回轮到熊倩抱歉地对父母笑:“他就那样……”熊妈妈对书房狠狠地翻个白 眼。

书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书房外,人人都在忙——熊爸去拿快递,熊妈在做饭,熊倩喂奶。等孩子将熊倩尿湿,熊妈冲书房喊:“王峰!出来帮一下忙!”书房半天没动静,熊妈又喊,“叮叮咚咚”声终于停止,王峰慢慢踱出来,接过孩子,他的动作僵硬,表情更硬。孩子手脚并用,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在他最抓狂之际,熊倩换完衣服,伸出双 手。

“他不知道拿孩子怎么 办。”

“奶粉、尿布、很多人,他没有办法创 作。”

“有一天,孩子把大便拉到他的鼓上,他很生气,接着发现我妈把他的一箱子‘兵’当垃圾卖了,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说出去走走。回来后说,他几乎没有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做爸爸,没有过‘家’,也不习惯有‘家’。”

“我提醒他,当初他和我在一起,就因为我让他有‘家’的感觉,可他一直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之‘我们离婚 吧’。”

熊倩在电话那头,平静又茫 然。

财产分割很简 单。

房子归熊倩,车归王峰。熊倩想补偿王峰一起还房贷的钱,被父母阻拦,他们说:“一个女人带孩子,你想象不到有多艰 难。”

王峰也没要,但熊倩还是把他们仅有的十万元存款打到他卡上。

“风餐露宿的,有钱傍身总是 好。”

“什么风餐露宿?”我疑 惑。

“签完字,他说他自由了。现在他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开车去流浪,一路唱歌、画 画……”

“一路卖唱、卖画。”我喃 喃。

“别这么刻薄,”熊倩竟有些不快,“这样也好,他不适合世俗生活,我不适合和他生活,我们都解放 了。”

熊倩说,当年舞会,她最后一个进 场。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中央,王峰是发光 体。

王峰唱到最后一句:“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他摔了吉他,长发生风,朝熊倩走去,弯腰、伸手,请她跳 舞。

掌声雷动,口哨声不断,这才是舞会的最高 潮。

王峰后来说,他一直唱,一直唱,就是等熊倩出 现。

“其实,那天晚上,他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熊倩说,“正如现在,我的成 全。”

最大的不般配,是彼此的世界完全不同;而最大的灾难,是不同的人逼着你和他相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