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们谁敢?”江小凤这才上前挽住凌翔的胳膊,脸上满是潋滟的笑容。

凌翔却不敢正眼碰触她,只是感应似地挽紧了她的手,一副毫无怨言的样子。陆云飞很替好朋友遗憾。论长相论工作,凌翔都是一等一等的好,实打实的棒,足以迷死一片女孩!怎么从小就被江小凤吃准了似的,竟把她对自己的占有都视为常态了?

他不甘心地把凌翔拉到一边,小声问:“你怎么有点怵小凤?是不是怕她?”

“没有啊!”凌翔坦然回答,“我就是喜欢她。”

“没治了,没治了!”陆云飞连忙放开他,不禁叹了口气。

那边江小凤又用银铃般的嗓音问:“哎,云飞,小妹给你写信了吗?”

“没,没有……”陆云飞也不觉耳跳心热,连忙逃也似地离开了机场大厅。

飞机厂和设计所都急需人才,陆云飞也想提前毕业回上海工作,尽早参加到研制大飞机的工作中。他在养父的帮助下,以参加大飞机研制为名,跟学校商量好,北航同意让他保留学藉,提前结束学业,先回飞机厂去实习,再用业余时间完成研究生课程。陆云飞兴奋地回到上海,这才知道江小妹因工作出色,以工代干调到市场部,负责“ARJ21-700”的采购包任务。陈大宝做生意失败,顶替父亲进厂,在制造车间当工人。

这天傍晚,小伙伴在陆家晒台上相聚,小桌上摆了一些酒菜,勤快的江小妹建议包饺子,此举显然是为了迎合刚从北方回来的陆云飞。但其他人都不会,她只好独自全包。

天渐渐黑下来,陆云飞跟陈大宝在晒台上拉了一根电线,串连起一串小灯泡,点亮后跟天上闪烁的繁星相辉映,让性格内向的田萍萍也拍手叫好。陆云飞站在幽蓝的星空下,望着眼前开阔延伸的万家灯火:大上海是多么美丽啊!那一片片明亮的灯光,好比一个个闪光的夜明珠,把那些城区组成了一块块闪亮的光屏,拉成了无数闪耀的银线。他眼睛眨动着智慧的光彩,望着这深远的夜空下明亮的大城市,思绪好似张开了翅膀在飞翔……

江小妹包着一个饺子,悄然走近他,“云飞,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身为一个上海人,是多么光荣,又多么幸运!”陆云飞沉思地说,“我进了咱们飞机厂,一定要好好干,给上海工人争光添彩!”

江小妹甜甜地笑了。陆云飞走后她常来这里,还养了一些花草。现在望望四周,百岁草在脚边吐翠,冬青树在身边挺立,那盆苔花也在她眼前悄然绽放。她和陆云飞站得很近,年青男人那特有的清洌气息也强势地侵占了她的感官,她脸上蓦地浮起一片薄薄的红晕,抬头只见陆云飞也正瞧着她,四目相对,她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眼神。

陆云飞悄声问她:“你知道吗?你姐姐确实在跟凌翔恋爱……”

“我知道。”江小妹走回去,继续包饺子,“他俩好了,我很高兴。”

陆云飞心想,只怕你妈不高兴。他不想再谈这话题,又问:“小妹,你的新工作有些奇怪,这个ARJ21-700的部件是采购而来,我们只是系统集成,怎能叫自主研发?”

江小妹看了看手里包的饺子,突然想用这个生动形象的比喻来阐明。“哎,就拿这包饺子来说吧?我们不养猪不种菜,更不做面粉,但我们自己包饺子。还会通过大飞机项目,带动国内外这些行业,最终形成一个布局合理、有序竞争的供应商体系。明白吗?”

“有些明白。”陆云飞似懂非懂,却不敢再问,怕漏馅。他看着江小妹,只见她眼睛闪动着灵活的光辉,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便欣慰地说,“还是工厂锻炼人啊!”

就在这一刻,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别样的想法。当年跟着江树森打铆钉和救火的场面又浮上心头。陆云飞决心做个有文化的工人,就是那种所谓的“大工匠”。

甘素芬最近总爱在丈夫耳边叨叨女儿的婚事:“树森啊,女儿们都不小了,你也该操心他们的婚事了!我像她们那么大,都嫁给你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都喜欢晩婚。”江树森不耐烦地讥笑她,“再说,难道你要女儿们都跟你一样,去主动追男人?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哎,我也想四世同堂,等着两个孙女嫁人,好抱曾孙!”江胜田老得很少走路,躺在沙发上却力挺儿媳,“要不树森,你在厂里给他们找找合适的男孩?”

“那不行!”甘素芬嚷嚷道,“我的女儿可不嫁给穷工人!”

“原来你中意的女婿,都必须是富二代?”江树森又嘲笑妻子。

他们这几年过得不错,夫妻间原有的隔膜逐渐消弥于无形。但江树森还是看不惯妻子的小市民做派。此时他就劝甘素芬别管女儿的事,说她们姐妹俩都在忙自己的工作,不会太早考虑结婚。再说也得碰到合适的人。其实江家父子都挺中意凌翔和陆云飞,觉得这两对娃娃亲不错。但他们都是豁达坦**之人,哪怕天注定的事,也想让女儿自愿选择。

江小妹恰好回来,听见了长辈们这番话。她此时心情复杂,自从得知陆云飞要回上海,她就暗暗高兴,也觉得是天公作美,好想直接去跟他表白。却又担心陆云飞现在不会接受她。她知道陆云飞心中只有大飞机,也赞同他的做法,决定一直等下去。

甘素芬转身看见小女儿,不禁气恼地问:“这么晚才回来,又去陆家了?”

“是啊!”江小妹勇敢承认,“云飞哥回来了,我们去欢迎他……”

“哎,他一回来,你就总往他家跑,你是不是喜欢这小子啊?”甘素芬逼问。

江小妹脸红了,想了想,又大方地承认,“他是挺好嘛!”

“好什么好?”甘素芬气急败坏,忍不住吼道,“我可不同意你嫁给那小子,他亲生父亲还不知道是谁呢!从小人家都说他是野种,我看他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

江树森听了很生气,正欲制止妻子别这么说,江小妹已经气愤地开了口:“妈,你这话不对!他跟他亲生父亲没有关系,现在陆叔才是他爸!”

甘素芬冷笑道:“反正我看不起他,你也休想嫁给他!”

“你!”江小妹气得不想再理母亲,冲回自己的房间。

江树森叹了口气,也懒得跟妻子理论,他最近工作很忙,明天还要早起呢!

这时陆天放却还在加班,案头的技术资料堆积如山。后来他疲倦已极,打算回家,突然想起一件事,又打电话到潘重家里,跟他商量养子的工作分配。潘重爽快地说:你自己决定吧!陆天放笑道,那就分到我们设计所。他想把陆云飞培养成手下最得力的设计人员。他准备回家就通知儿子,谁知陆云飞多喝了几口酒,已经倒在**熟睡。陆天放心想第二天再通知也不晚。岂料他连日疲倦,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陆云飞已经去了厂里。

江树森现在担任总装车间主任,他和李金山等从西雅图回来的老工人,正在打造ARJ21-700的型架,准备组装一号样机。陆云飞没有工作证,好不容易才混进总装车间,去看江叔。他从小就喜欢机械制造,见到那宽阔的厂房,高大的型架,包括油腻腻的工具,顿时倍感亲切,好想上去摸一把,毃敲这,搞搞那,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江叔,这型架真好!”他攀上钢铁平台,感兴趣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总装?”

“还早呢!”江树森耐心地说,“一架完整的样机需要几万个零部件,目前对外采购还没结束。在全球范围内生产和组装任何一种产品,其复杂程度都无法与大飞机相比。”

“太好了!”陆云飞摩拳擦掌,“我还没分配工作,想来你们总装车间,直接造飞机。”

“这怎么行?”江树森忙说,“你学飞机设计,该去的地方是飞机设计所。正好,你爸在那儿当领导,你在他手下工作,一定能出成绩,干吗来我这儿?”

陆云飞怔了怔,更加坚决地说:“我不去设计所,我只进飞机厂!”

江树森正在奇怪,陆云飞又说,当年厂里好多人讨厌他,骂他是野种,他想回厂当个优秀的工人,让那些人刮目相看。江树森有点明白了,连忙安慰说,他们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人,你别理他们。陆天放却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扭转他们对我的看法!

这时陆天放赶来了,要跟陆云飞谈谈。他带着儿子走到车间外,享受着秋日温暖和煦的“小阳春”。在他们面前向阳的绿地上,栽了几棵挺拔的冬青树,叶片凝翠,也沐浴着阳光。车间大门顶上画着一面五星红旗,看到它,就会想到祖国的万里河山……

父子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了一场不可避免的谈话。陆天放先发问:

“儿子,你现在愿望达成,回来工作了,对我们的新飞机有什么想法?”

陆云飞皱眉思索着,“爸,我正想问你,咱们是系统集成,也能称为自主研发?”

“当然了,自主研发有五个标志,我们全都达到了!”陆天放毫不犹豫地说,“我们选择了19家国际知名的系统供应商,但这款飞机的市场选择、整体设计、性能指标、机型结构、今后的系列化发展等关键问题的制定,也是由我们来决策。因此可以说,ARJ21-700是中国首架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新型支线客机。这点毫无疑问!”

陆云飞高兴地笑起来:“太好了!我们终于在客机研发中,从配角变为主角了!”

“说得好!”陆天放拍拍他的肩,“那么儿子,你对自己的工作有何想法?”

陆云飞直率地说,他想进飞机厂去造飞机。陆天放大感意外,就说设计所人员匮乏,更缺年轻设计师,希望他去设计所工作,就在自己手下。陆云飞又说ARJ21-700的设计已基本完成,自己还能做什么?陆天放说你错了,设计出来的飞机哪怕上了天,也不代表这架飞机研制成功了,还需要反复改进和不断创新,才能真正研制出一架有人买而且有人坐的大飞机。他说了一句国内外飞机设计师都熟知的名言:“真正飞起来才是一切!”

陆云飞点头不语,陆天放以为儿子难以抉择,不料陆云飞却说,他还是想留在飞机厂工作,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配得上当陆总的儿子。原来陆云飞真有一点私心:除了他动手能力强,喜欢干技术活,他也想证明自己——他不太愿意在父亲手下工作,只怕别人又说他的成绩都是因为有父亲罩着,他是在沾陆天放的光……总之,他心里有不少顾虑。

陆天放却没想到儿子还有这么多心思,他连日疲劳,逢此意外,不禁发作了!

“云飞,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去设计所工作,就不是我儿子了?”他怒吼道,“飞机厂人人都知道,是我收养了你!难道说这一点,还有什么不光彩?”

陆云飞也忍不住冒火,这才说了实话:“爸,我就是不愿在你手下工作。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我,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让他们全都不敢小看我!”

陆天放很恼怒,因为陆云飞从小到大都听话,极少反抗他,不料儿子心里还有这么多纠结!那一刻,他只觉得空气沉滞,黑云凝聚,心里憋闷得难受,似乎喘不过气来……

“儿子!你错了!”他怒火冲天地大声说,“你不该这么想……”

但陆云飞不听,已经撒腿跑开。江树森闻声赶来,陆天放立刻揪住他,问:

“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他不愿在我手下工作,甚至都不想做我儿子了!”

“怎么会?他只是想替自己正名。”江树森忙说,“云飞就是你儿子,你把他从两岁抚养到大,这个养育之恩他不会忘记。但厂里确实有人不拿正眼看他,他从小就明白。他是好孩子,性格又很倔,他想证明自己也没错,我倒有同感……”

“不!他错了,你也错了!”陆天放连连跺脚,“你们想的都太狭窄了!我必须找到他,告诉他这一点。”

风云突变,太阳收敛了光芒,天上乌云聚集,然后下起雨来。陆天放不顾江树森的阻拦,独自跑上街头去寻找陆云飞。但是直到傍晚,雨停风收,他才在陈大宝的指点下,在一座大桥下找到陆云飞,那是他们儿时常去玩耍的地方。天已渐渐黑下来,陆天放只见儿子浑身都淋湿了,站在大桥下面直哆嗦,眼里却闪着不屈的光,不禁叹了口气……

“走吧!”他上前拍拍陆云飞的肩,“儿子,我们回家。”

陆云飞倔强地躲开,又直率地问他:“爸,难道我这个选择不对吗?我长大成人了,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孤儿!我不想在你的庇护下工作,我要独立自强……这难道错了?”

“大错特错了!”陆天放暗暗松口气,却说,“因为你只想到你自己。”

陆云飞流下泪来,这一刻只觉得心里有很多话,要对这个一直爱护他、教导他,对他比亲爸还要亲的人讲:“爸,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多么想自己的血管里真正流着你的血!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知道这个,所以我必须留在飞机厂,证明这一点!”

“你想得太狭窄了!”陆天放虽为他这番话所感动,却毫不心软地吼道,“我养育你这么大,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为自己做什么,而是要让你为大飞机做什么?你就不能放下自己的私心,也为大飞机活一回?”

陆云飞呆住了,楞怔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心里却十分感动。他转头望着缓缓流淌的黄埔江,浑黄的江水在雨天中显得更昏暗,但却涓流不息地向前奔腾着。似乎有一股激浪也在他心头奔流,那么激越,那么欢跳,激发了他只想投身进去的热望……

父子俩又在桥下谈了很久。陆云飞首次听到“适航”这个词,他这才知道设计一架飞机由于计算机的问世,已经不算很难,也有很多参考数据。而让一架大飞机取得适航证,再输送到民航部门去正式航行,则需要很长的试飞时间。这是一项更艰难也更重要的工作,不但要设计人员付出心血,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话激起了他的血性,父辈的期望更加强了他的信心和力量,陆云飞突然对这个新工作充满了渴望……

“好,爸,我答应你,就去设计所工作。”他激昂地说。

陆天放高兴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儿子从这一刻起,就有了一个新念头:他要做一个文武双全的设计师,伴随自己设计的大飞机飞上蓝天,让它一点一点变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