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试飞站的办公室里灯光通明，桌上摆满了材料和图表，陆云飞和凌翔还有试飞团队的同事，都在极其认真地准备着一个重要科目：“模拟单发”。
陆云飞给大家讲解着：“在明天的试飞中，我们要以最快速度把飞机拉起来，然后在一个俯仰的瞬间里，关闭一个发动机，用另一个发动机来飞行……”
众人都惊呼起来：“那太危险了！”“怎么可能？”
“大家别担心。”凌翔笑着解释，“我们是在起飞的一个瞬间里，将飞机稳定在不擦尾的状态，再将油门杆收到慢车位，以摸拟单发那个状态……”
这原本不是高风险的科目，但风险真正来到时，却没有一点预兆。因为“保持一个状态”，在试飞中原本就具有深刻和丰富的含义。次日试飞时，当凌翔快速将飞机拉起来，准备模拟那个单发状态时，突然感觉飞机就像在飘着，而告警信息显示发动机的反推已经打开！凌翔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顾不上去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教员曾说过，如果在空中遇到反推打开的情况，那将是灾难性的！没想到，这种事还真被他遇上了！
当时飞机刚起飞，离地面大约只有几十米，但却无法控制，不断侧翻。塔台上的所有人，都焦急地看见这架飞机摇摇晃晃，就“飘”在离地面并不高的地方，而前面不远就是高压线和村庄！江小妹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和闹嚷，急忙跑出办公室，看到这一幕不觉惊呼起来，又赶紧捂住嘴。所有人都在大叫大喊，形势十分危急！
江树森也用手做成一个喇叭状，朝空中喊道：“不能中断起飞，赶快拉起来！”
凌翔在飞机上也很紧张，他看到翼下大片的土地扑面而来，在这样的速度下再不控制住飞机，几秒钟之内，这个庞然大物就会直插地面！这真是令人毛骨耸然的一刻，凌翔确确实实感到了恐惧！他试着加大油门，但却没有反应。他若再增加飞机的姿式，就有可能进入失速的危险；但不增加飞机的态式，飞机又会一头栽到地上！
幸亏这架国产飞机非同一般，似乎被设计师们赋予了超常的灵性？它在一秒钟后突然恢复正常，凌翔机智果断，立刻把握时机，在这个决定生死的瞬间里掌控好飞机，飞机已经擦着一些大树的树梢，又被迅速拉平，重新飞升，整个机组与死神擦肩而过！
在地面上，大家看见试飞团队平安脱险，全都鼓掌欢呼，庆幸不已。飞机安全降落时，江小妹觉得那巨大的轰鸣声就是最大的福音。陆云飞一下飞机，她就跑上前去拥抱他，欢呼涌来的人群也为他们鼓掌叫好，江小妹热泪盈眶，倍感骄傲。她只希望姐姐此时也在场，让姐姐也能骄傲地感受到，她的未婚夫凌翔有多棒！
江树森大步上前，把两个准女婿都一把拥入怀中，微笑着不断点头。
他们回到办公室，便收到局方发来的红色特大号字体的邮件：“我们审查组的态度很明确，任何时候试飞安全都是第一位的！”这个科目的试飞便被临时中止。
此后江树林立刻率领保障大队，对这架样机进行了油门台装机等一系列试验，并适当更改。后来的试验结果表明，油门台再未发生反推机械锁突破的问题。
“仰角”的试飞同样令人困绕：仰角高了飞机会可能会解体，低了飞机可能会掉下来！那么多大的仰角才合适？全靠一次次试飞去确定，再把它输入计算机编程，看是否吻合此前的数据？而且这样的试飞，还要进行千百次！在浩渺的天空中，他们要飞别人没飞过的科目，困难和风险如影随行，随时都要面对，但凌翔和陆云飞全都无所畏惧。
有一天，他们又经历了终身难忘的试飞。那天的仰角超过了20度，飞机意外地进入了颠倾。因为飞机上仰趋势超出了推杆器的保护能力，在42秒的时间里，飞机就损失了3230英尺的高度。当时机上的很多人都认为，自己今天再也回不去了……
凌翔也意识到，他又遇上了麻烦！飞机已经开始滚转，几乎就要倒扣过来！这是惊心动魄的42秒，飞机高度在急剧下降，快速扑向大地！超负荷的重量挤压在凌翔身上，他血管暴喷，脸庞肿胀，全身疼痛得像要寸寸裂开！他明白再有几秒钟，巨大的生理变化有可能让试飞员瞬间昏迷，那就一切全完了，飞机也会直接坠地！
凌翔一面尽量控制着飞机，一面用余光朝下看着：田地、村庄、河流，正像一个张大着口子的巨网，疾速向他们扑来，转眼间就要吞噬飞机！在这关键时刻，凌翔连忙镇定下来，再一次创造了奇迹！从推杆、改平到正常爬升，飞机终于平稳下来。凌翔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把飞机上的人全部安全带回家，就是他的最高职责。
下了飞机，看到一群欢呼着迎上来的同事，凌翔的眼泪终于流出来……
“朋友，兄弟，今天全靠你！”陆云飞走上前来，紧紧拥抱他，“你真棒！”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试飞员应该做的！”凌翔说时，感到很骄傲。
“是啊，不管多危险多困难，绝不言退，这是我们的君子协议！”陆云飞笑道。
“是的，决不言退。”凌翔又与他击掌，“我们必须将这条路走到底！”
试验的数据被一再刷新，严苛的试飞引来好评如潮。在一次评审会上，一个航空业的老专家感慨地说：“知道你们是这样审的，以后我就敢坐ARJ飞机了。因为它用最严苛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安全性，也证明了中国新飞机的品质！”
陈大宝见陆云飞总在天上飞，心里痒痒，便来请战。遇上一个试飞科目“失速”，因他是保障人员，试飞团队便答应了。陈大宝高兴地上了凌翔和陆云飞的飞机，想尝试一下感觉。他一直在地面工作，从没上过飞机，只见机舱里没有座位，只有一排排人那么高的大铁水桶，他知道里面装着不冻**，都是为了水配重。他又看见机舱正中的地板上有一个封了黄色警告标志的盖子，知道那是为试飞员和试飞工程师飞机失事时跳伞而准备的，不觉紧张起来。
“哎，如果飞机出了事，你们谁会先跳下去保命？”他连忙问陆云飞。
“我们从没想过这种事。”陆云飞哈哈大笑，“试飞团队没有胆小鬼！”
“哦？”陈大宝捂着胸口坐在一个角落里，心却从此提起来……
飞机升空了，这一天碧空如洗，云淡风轻，空气澄明，是个飞行的好天气。
“失速”本是极危险的飞行，这也是今天的试飞科目。飞机突然失速，从高空猛降！对试飞团队来说，这是一个意料中的“死亡之约”。失速被世界航空界称为“死亡螺旋”，世界上很多飞机失事，都是因失速尾旋造成的。美国及俄罗斯在进行这项试飞时，损失飞机数十架，牺牲飞行员几十人。毫不夸张地说，这项试飞就是要用生命去叩响死亡之门！
这是一个庄严而惊心的时刻，飞机瞬间进入螺旋，转滚着坠向茫茫大地……
陈大宝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紧紧抓住桌边，只希望凌翔尽快把飞机拉起来。但为了取得一些数据，试飞人员必须让飞机持续失速下降，直到人体受不住的程度，而又不能进入尾旋，那样就太危险了！陈大宝觉得自己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冷汗涔涔，头晕目眩。凌翔却异常镇定，他也在等，等候失速这个科目能取得完整数据，也等待试飞工程时师发出指令。整个机组成员都在身体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好似千锤百炼一般地等候着……
终于，试飞工程师陆云飞发出了急切的命令：“快！改出螺旋……”
这是下达拉起来的指令，要让凌翔尽快把飞机拉起来。但不知是拉得太晚？还是太快？机头猛抬，飞机却似乎真正进入了尾旋，拉不起来，又直往下掉，机翼的翅膀都快掠到机场外的树林了！机上的人全都叫喊起来，在地面观察的江小妹又忍不住尖叫。江树森等人也瞪大眼睛，只怕今天就要机毁人亡，那便是试飞的最大失败！
在这关键时刻，凌翔立刻稳住了飞机，重新把高度提升起来。机身展翼平飞，如同一只优美的大鹏，伸展着巨大的翅膀滑过机场上空。所有人都抬头仰望，见飞机冲出了死亡地带，不禁欢呼雀跃，有人还响亮地吹起了口哨。因为今天的试飞举足轻重，意味着中国大飞机的“失速”这个重大航空技术难关宣告突破！他们怎能不欢欣鼓舞？
飞机平稳落地后，试飞团队从容不迫地一个个下机，接受了同事们的祝贺。陈大宝最后才走下来，他已经吓惨了，以为自己今天死定了！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忍不住当众哭起来。玛丽莲急忙上前，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他却很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陆云飞理解地说。
“那，那么，你，你们都不怕吗？”恐惧使陈大宝结巴起来。
“我们都离死亡很近。”陆云飞笑着说，“在死亡面前，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
“不，你们试飞团队的每个人，都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陈大宝敬佩地说。
玛丽莲回到研发团队，一个同事告诉她，按计算机标示，今天的失速飞行进入尾旋应该是人为的。但不知是试飞员动作太快所致？还是试飞工程师下达指令晚了一秒？这是重大事故，肯定要追查责任，玛丽莲却犹豫不决。她想自己终于跟陆云飞和凌翔形成了良好的工作关系，应该珍惜。如果她提出追查，会不会让他们二人责怪自己？毕竟人家是提着脑袋干工作！就算出点差错也很正常。同事却提醒她说，如果一次事故查不出原因，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一款飞机可能就要毁掉，这个型号没有了，所有人的饭碗也都没有了。玛丽莲左思右想，只好去找陆云飞和凌翔，却想起他们都在凌丽家。
今天试飞，凌丽也在现场，她更是提心吊胆，备受折磨，脸色都变了好几回，当晚她却要给儿子包饺子，请试飞团队都来吃，说是庆贺他们首次试飞“失速”成功。
不大的屋里挤满了人，大家热热闹闹很开心，似乎忘记了白天的惊险与刺激。江小妹动作麻利，她飞快地包完饺子，在等开水沸时，才问起凌丽当时的感受。
凌丽往滚沸的开水锅里下饺子，想起白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重又感受到如同下油锅一般的熬煎……当时她肝胆俱裂，心如火焚，只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心爱的儿子了！
此时她却深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如果他今天牺牲了，我会很伤心。但这是他的选择，他热爱的职业。即使有人付出生命代价，我们也不会停止研制新飞机！”
“说得好！”众人都感动得拍起手来。
凌翔站起来，双手一拱，学着戏剧唱腔说：“谢谢妈！”
“你啊，在空中还像小时候那么调皮！那么淘气！”凌丽慈爱地指指他，又笑道，“不过呢，你们的工作就是在刀尖上跳舞嘛！”
“我们的工作是在叩问天门！”陆云飞也豪情顿生地站起来，“我们是在用生命锻造大国之翼，用智慧和勇气去征服航空器，让它日臻完美！”
“是啊，我们是在玩刮胡刀，”凌翔又笑着戏称，“还是一把小小的刮胡刀！”
“可是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玩得了这把刮胡刀。”江小妹感叹地说。
她把煮好的饺子端上锅，才发现在门口深头探脑的玛丽莲，连忙招呼她进来。凌丽也热情邀请玛丽莲参加家宴，玛丽莲一直不好意思见江小妹，为了这个数据却不得不来。她在门外听到众人的谈话深受感动，也大有启发，便坦然走进去，说出了这件事……
听说要追查事故，所有人都跳起来，情绪激动，连珠炮般地提出一个个诘问：
“我们历经生死才完成了试验，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们提着脑袋干工作，你们还要追查事故？这像话吗？”
玛丽莲很窘，凌翔和陆云飞却保持了镇定，赶紧回想当时的情景。但那时形势险恶，谁也想不起来，到底是陆云飞发晚了指令？还是凌翔拉杆太快？谁能说的清？
江小妹也很气，忍不住质问玛丽莲：“他们都没错，可能是你们的计算机错了！”
玛丽莲见她不信任自己，也很生气，“人可能犯错，但计算机绝不会犯错！”
凌丽见两个姑娘顶起来，虽不知内情，也觉得火药味挺浓。但她知道玛丽莲说的对，就让大家吃了饺子，赶快回去休息，再好好想想这件事。庆功宴于是不欢而散。
第二天果然召开事故追责会，江树森也严肃地支持玛丽莲，说ARJ的“失速”试飞还要进行几千次，事故原因查不出来，只怕还会出更大问题。陆云飞见众人神色凝重，就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是他下达试飞指令晚了一秒。这是重大事故，陆云飞立刻被停飞，可能还要受处分，甚至永远离开这个岗位。开完会，他神情黯然地离开，凌翔追出来说，他想起来，是自己拉杆太快造成了昨天的事故，他不愿让陆云飞为自己担责。陆云飞也不愿离开试飞工作，但他知道凌翔是个难得的优秀试飞员，如果自己不担责，离开的可能就会是他。凌翔听他这么说，不觉气闷，回家第一次对母亲发火说：为什么总是我们试飞团队的错？难道你们设计的飞机就那么完美？凌丽也第一次看见儿子情绪化，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妈，我们每一次试飞中，都是整个机组成员配合默契，通力合作，每一个程序，都是每一个层级的专家意见，再加上我们的开创性探索。”凌翔又气恼地说，“我们拼了命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实现公共航空的安全，我们有什么错？云飞有什么错？”
凌丽只好安慰儿子：“你别急，这个问题总归会弄清楚！”
次日试飞，陆云飞不能上飞机，只能远远地目送战友。凌翔火气未消，虽然试飞时保持了平静，下来后却大发脾气，说飞机上不时听到一声声巨响，厕所门也不好开……
他毫不客气地质问江树森：“你们的设计，能不能人性化一点？”
江树森莫名其妙，赶紧上机检查，发现食品柜没固定好，发出响声。厕所门铰链过紧，都不是大问题，但凌翔却小题大作，真是从未有过。陆云飞从江树森那里听说此事，知道是凌翔心里不痛快，又去找凌翔谈话，想疏通一下他的情绪。
“翔子，你要理解我。”陆云飞说，“我替你担责，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更好地工作。”
凌翔也第一次冲着好朋友发火：“你们都把我当成小孩子，一个个替我担责！告诉你，我没有那么脆弱，即使让我停飞，我也会再回来，重新投入工作！”
这时突然有人在旁边鼓掌，他们俩回头一看，竟是马英回来了。他从云南休假后，就调离试飞院，如今在空军部队当团长，凌翔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知道他妻子也跟他复婚了。现在猛一见到马英，凌翔还是很激动，不禁呆住了，又想起他们的往事……
马英上前拍拍他的肩，笑着说：“翔子，万米高空的突发事件谁都不能预料，但试飞员却是千钧重担于一身，如果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国家的命运，投放的资金，多年的研发，若干人的前途，都要毁于一旦。研发团队认真点不应该吗？你是千金难换的试飞员，我们为你做出点牺牲又何妨？这一切都是为了中国大飞机！”
作为一名资深的试飞员，他的话让陆云飞和凌翔都释然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大宝正好也赶来了，大老远就对陆云飞挥着手，说：“云飞，我是来给你报告好消息的，试飞中心解除了你的禁令，你又可以飞了！”
“太好了！”陆云飞高兴地上前拥抱他，又开玩笑地问，“你还敢不敢上飞机？”
陈大宝看了看他们俩，慷慨激昂地说：“你们俩能行，我也能行！”
凌翔也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觉得他们现在才真正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
失速飞行堪称民机研制的最大技术难关，凌翔和陆云飞还要飞成千上万遍，才能在安全性与经济性之间找到平衡点。他们这把“刮胡刀”玩得不错，经受住了考验。
由于失速时飞机飘忽不定，试飞员很难踩准油门，凌翔有一次对江树森说：
“你干脆把我的脚绑在油门上……”
江树森大惊，断然说：“不可以！如果飞机失事，你如何逃生？”
凌翔坚决地说：“我决不会抛下飞机逃生！飞机和这些试飞数据比我的命还重要！”
江树森仍不肯答应他的要求，却感叹地说：“你一心试飞，已经成了失速哥……”
ARJ的“失速”试飞一共进行了8000多次，凌翔由此被大家戏称为“失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