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在家丁忧期间,居然接到了来自方国珍的吊唁信。方氏虽然一向对元璋首鼠两端,但他内心里却是非常敬畏刘基的,所以书信的措辞相当谦敬。

为了让方国珍彻底对元璋臣服,刘基便在回信中大大地夸赞了自己的主公。方国珍看过信后,便对众兄弟、子侄说道:“连刘伯温先生都对姓朱的如此佩服,甘愿供其驱驰,而今那小子又再破陈友谅,夺了江西大部,真是举世震惊!我看咱们赶快向应天正式进贡吧,也约定个投诚的确切时间,比如待其收服了张九四,我们兄弟也就顺从天意吧!”

方家兄弟、子侄对此多无异议,于是方国珍遣使正式向应天朝贡。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约定:待朱家军打下杭州以后,方国珍便以庆元等三郡正式请降。

因为方国珍之事,元璋越发得意,接连几天纵酒高歌,玩得不亦乐乎!这天他特意对秀英说道:“自从咱们落脚应天,已经快六年了,到今年来讲,咱才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呵!”

秀英自然也非常高兴,应和道:“我们娘们儿虽然不贪图什么富贵,但总算不用受辱了!”近来她见过几次郭天爵,但她敏锐地发现郭老三的目光居然有些躲闪,于是提醒元璋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天爵好像一直有些不平之气,近来又故意绕着我走,在他身上,你总要加意才好!”

“不用担心,一切尽在咱的掌握之中!”元璋得意道,他倒是对于自己的细作系统非常自信。

二月眼看就要过去了,元璋在应天还没得意几日,突然从浙东传来一个惊天噩耗——驻扎于金华地区的苗军元帅蒋英、刘震、李福等突然发动叛乱,杀死了镇守在此的参政胡大海及郎中王恺、总管高子玉等人。

元璋初时完全不敢相信,待其恢复了神智以后,痛心、伤心之余,不免对众幕僚悔恨道:“伯温先生回乡之前,曾告诫咱注意浙东之事,居然被他不幸言中,真是咱的失计!可是真没想到,连大海本人也蒙了难!可怜大海如此将帅之才,没死在沙场上,却丧命于叛将之手,真是令人遗憾、痛心!”

经过一番了解,整个叛乱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当初,胡大海拿下严州时,苗军元帅蒋英、刘震、李福等人来降,胡大海喜其骁勇,便将他们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后来这帮人因在元璋麾下待遇不好,也颇受管束,故态复萌,于是渐渐起了反叛之心。

不过因胡大海一向对刘震甚好,等到这帮人谋反时,刘震有点良心上过不去,总不忍痛下杀手,但李福却怂恿大伙道:“胡参政待咱们是不错,可是大权在主将之手,如果不杀主将,那么事情就很难成功。如今我等既要举大事,就顾不得私恩了!”

大伙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便下定了决心,又通知了衢州和处州的苗帅李佑之等人,约定二月七日这天一同举兵。

到了这天,蒋英等人先是假装请胡大海到金华城内的八咏楼下观看弓弩表演。待到观看完毕,胡大海将要上马之际,蒋英的部下钟矮子突然跪倒在胡氏马前,装出一副可怜相大喊道:“蒋英等人想要杀我,请大帅救命!”

胡大海是个厚道人,于是转身想要问问蒋英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蒋英从袖中拿出一把铁锤,做出要砸钟矮子的假象,然后虚晃一招,趁胡大海不防,竟一锤猛砸到了他的头上。胡大海受伤倒地,蒋英立即上前割下了他的首级。

接着,蒋英提着胡大海的人头出示各处,试图胁迫其他文武官员就范。胡大海的死讯在金华地区传开后,当地人无不哀恸流涕,如丧考妣。

随后,叛军又袭杀了胡大海仅剩的亲生儿子胡关住,又擒住了郎中王恺。王恺誓死不从叛兵,他大义凛然道:“我王某职居郎署,与胡参政同守此土,其义当死!奈何从贼?”刘震赞佩王恺是个义士,再次心生恻隐,想要放了王恺,可是有人和王恺有些私仇,结果王恺父子等人皆一同被害。

苗军反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坐镇严州的文忠那里,他立即派出元帅何世明、掾史郭彦仁等率兵征讨。当征讨部队到达兰溪时,蒋英等未战先怯,在城中劫掠一空后,便投降了张士诚。

元璋在痛定之余,遂上表小明王,追赠胡大海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光禄大夫、同知大都督府事”,谥“武庄”。随后他又命宋濂为胡大海的墓碑写下了一篇铭文,以旌表胡氏的功业a。

就在金华噩耗传来后不久,还没容元璋做出应对,处州又相继传来同样令人震惊的噩耗:蒋英等人谋反成功的消息传到处州后,处州苗军元帅李佑之、贺仁德等也闻风而动,作乱杀害了院判耿再成、都事孙炎、知府王道同及元璋养子朱文刚等人,一举占据了处州城。

话说就在李佑之等人作乱时,耿再成正在陪一帮客人吃饭,闻讯后他立即上马,可还没来得及整顿兵马应敌,叛军就杀来了。耿再成迎着他们骂道:“你们这帮贼奴!主公怎么辜负你们了,你们居然造反?”叛军一拥而上,耿再成招架不及,被刺中了脖子,不久便殉难了。

孙炎被生擒后囚禁于一间空屋中,叛军对他百般胁迫,但他就是誓死不屈。叛将贺仁德请孙炎宴饮,试图软化他,但孙炎且饮且骂,贺仁德终于被激怒了,拔出刀来逼迫着孙炎脱下外衣。孙炎毫无惧色道:“此乃紫绮裘,系主公所赐,我定要穿着它死!”贺仁德就这样成全了他。

孙炎被害时不到四十岁,正是少壮有为的年纪,元璋惋惜道:“孙都事虽不良于行,其人却志虑宏远,且明敏干练,近如说动伯温先生来归一事,即可窥见一斑!若非遭遇此劫,他日定是朝廷的股肱重臣啊!”后来孙炎被追赠丹阳县男爵,建像于耿再成的祠庙,与之一同配享。

a 曾出入于李文忠幕府的刘辰所著的《国初事迹》中记载:“太祖尝使人察听将官家,有女僧诱引华高、胡大海妻敬奉西僧,行金天教法。太祖怒,将二家妇人及僧投于河。”可见在朱元璋做了皇帝以后,为了维系自己的统治,并未对胡大海家多存感念。“金天教”到底是一种什么教派,今人无确证,可能是元明之际南方人对伊斯兰教的称谓,也可能是祆教。

胡大海一死,大局无人主持,而浙东重地,非心腹重臣不能镇守。于是,元璋升同佥朱文忠为左丞,都事杨宪及胡深为左右司郎中,仍驻扎于金华,以统领浙东军马。

文忠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威德远不如胡大海,所以真正来填补这个空缺的人,元璋心里更为倚重的还是文武兼备的胡深。当初向幕僚们坦陈自己的意见时,元璋就曾感叹道:“浙东这一东南屏障,咱如今还是要多多仰赖胡深啊!”后来胡深在处州经营有方,军民都很感念他的嘉惠,可惜在至正二十五年,因朱亮祖的乱命,致使坐骑受惊的胡深竟不幸被陈友定方面俘杀,留下了这位文儒“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千古遗恨!

文忠得知处州的噩耗后,又立即派出元帅王祐等率兵屯缙云,伺机收复处州。不过由于处州叛兵众多,且考虑到张士诚势必要来浑水摸鱼,为了稳住浮动的人心,元璋即刻命令平章邵荣率十万大军前往征讨。

果不其然,张士诚见浙东有利可图,便派出其弟,也是其丞相的张士信率兵围攻诸全。诸全守将谢再兴率军迎敌,两军鏖战近一个月都未分胜负,后来谢再兴设伏兵擒杀了张家军千余人。张士信大怒,增兵加紧攻城,谢再兴部力不能支,才赶紧向文忠告急。文忠派胡德济率军增援,但胡德济的援军兵力也很有限,谢再兴只得再请增援。

此时金华叛乱初定,而严州靠近敌境,处州又为叛苗所据,文忠一时甚是为难。正在犯愁之际,他手下的都事史炳进言道:“邵平章所统大军不日即到,敌众必定惊心,我等不如先声而后实,唱一出空城计出来。属下听说张士信本是纨绔子弟一个,女子、戏子、骰子是他的随军必备,手下诸将有样学样,是故该部一向就缺乏斗志……”

文忠觉得这一建议非常可取,于是派人到处扬言徐达、邵荣等率领大军已到严州,不日就将进击诸全。为了把戏演得更真,文忠还派人到各处张贴榜文。张士信的探子见到榜文后,多半信以为真,消息逐渐扩散开来,于是军心**,很多人竟商量着乘夜逃遁。胡德济侦知这一情况后,与谢再兴乘着夜半突袭了张家军的营地,张士信大败,诸全之围得以化解。

等到邵荣率大军赶到处州时,进展也变得更为顺利。他先是令院判张斌、王祐、胡深等分攻处州城四门,并焚烧了其东、北两门,将士们得以登城而入,最终李祐之在绝望中自杀。

处州复平后,元璋改任王祐守城,邵荣则即刻率大军返回应天。

浙江的局面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了,应天政权的一臂得以保全,元璋也稍稍安了几分心。可是不承想,江西的问题也不幸被刘基言中,虽竭力避免,却还是闹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当初洪都投降时,祝宗、康泰二人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渐生悔意,后来经胡廷瑞百般安抚,才令二人暂时安生下来。等到胡廷瑞去往应天后,他想到祝、康二人的行止,唯恐他们再生变乱于己不利,便率先向元璋禀报道:“祝、康二人一直对献城之事有些不悦,属下若在洪都,还能约束他们些个。如今浙东闹了这么大动静,属下人又远在应天,祝、康二人恐生异动,还望主公早做打算!”

元璋于是下令:令祝、康二人带所部兵马前往湖广一带听从徐达调遣。

祝、康二人感到情况不妙,担心元璋会对他们不利,因此当他们率领所部抵达女儿港(今江西省德化县东南处)时,突然发动叛乱!当时港内正有运送布匹的商船,他们随即抢夺了船上的布匹做旗号,向洪都发动袭击。

黄昏时分,叛军突然杀至洪都城下,他们击鼓举火,一举攻破了新城门。时为行省参政的邓愈当时正住在原廉防司,他闻变之后感到仓促之间不易招架,担心遭遇胡大海、耿再成之祸,只得带着数十骑出逃。途中,邓愈与叛军几次遭遇,他一路且战且走,随从大都战死。

幸亏邓愈身经百战,再加上养子将马让与了他骑,邓愈才侥幸得以脱身。元璋自责己过,所以并没有追究邓愈失职,邓愈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惜万思诚、叶琛等皆死于这次叛乱。

洪都叛乱的消息传到应天后,元璋震怒之余,当即命徐达等人从湖广回军前往征讨。很快,徐达就攻破了洪都城,祝宗在逃亡中被邓志明所杀,康泰则被生擒,因他与胡廷瑞的特殊关系,最终被从轻发落。

重新稳定江西的大局很重要,元璋说道:“得了江西,如同斩下陈友谅之臂膀。此地是故楚中心,应天的西南屏障,而今的首重之地。加之本地人喜诉讼而难以管制,贼寇甚多,非心腹干练之人不可守!”

考虑到文忠已经主政浙东,一心渴望外出建功的朱文正此时便向元璋主动请缨道:“文忠老弟如今已俨然成为四叔在浙东的柱石,多年来他在那边独当一面,可是得了不少历练!侄儿虽然蒙受四叔恩宠,忝居左都督一职,可实在没做过几件响当当的事,不如您就把我安排到洪都去,让侄儿给您把守好西大门吧!”

由于要挟制邵荣等人,元璋一时犹豫不决,此是外事又是家事,于是他便找秀英商议。秀英思量半晌,觉得此事乃是义不容辞,最后方举重若轻地说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等聪明人,怎么反倒糊涂了?你可以使一招欲擒故纵嘛!”

元璋一下子就被秀英点醒了,当即赞叹道:“夫人如今虽不过问外事了,可是竟还那么有心,这回咱懂了!”

“应天的事想是无虑了,你好自为之便是了!但是放文正这小子一个人出去,他跟匹野马一样,恐怕不是长计!”秀英提醒道。

元璋只得点头答应着:“好,先放他出去一年再说吧。”

至正二十二年五月,元璋命大都督府左都督朱文正镇守江西,还特命儒士郭子章、刘仲服等为参谋,此外邓愈、赵德胜和薛显等猛将也一同协助镇守,元璋这回才踏实多了。

朱文正到达洪都以后,继续增浚城池,严为守备。他还招谕山寨贼寇来降,结果绝大多数头目都表示归顺。而对于当地那些纠缠诉讼、好打官司的人,出于社会安定的需要,文正更是使出了霹雳手段,竟下令将其一律处死。如此一来,号令严肃,远近震慑。

可是正像秀英所忧虑的,一旦脱离元璋及众亲属的视线,朱文正就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好色、残忍的本性立即暴露:他任用卫达可等人为心腹,帮着自己到处搜罗美女,宠幸几十天后,要么抛弃,要么干脆投到井里淹死以掩人耳目,弄得民怨甚重。而元璋每次派人到洪都巡视,朱文正都重加贿赂;对于那些敢去应天举报的人,他便派人到中途截杀。因他是元璋的亲侄子,又是养子身份,众人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胡作非为。

实际上,元璋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出于安定江西计,一时之间他才没有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