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何婕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在今后的一生中,她再也没能走出那个夜晚。

连着下了几天大雪,这座北方的中等城市像是一个被凝固的巨大的冰窖,人们呼吸出来的空气都冰冷刺骨。当何婕独自守候在雪桶似的站台上,守候在四周无边的黑暗里时,仿佛已被冰雪冻结在水泥地面上……

P市的火车站曾向全世界仰望的北京城输送过数以万计的红卫兵,却在“文攻武卫”的吼声中被砸成一片废墟。现在那栋掀了顶的检票房兼候车室,就如魔鬼的宫殿一般丑陋寒碜,月台上的街灯早已尸骨无存,地面冰雪惨白的反光映衬着夜色,好似点点鬼火在闪烁……

北上列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开,悬挂在站台横梁上的圆形大钟,指针的走势令人焦灼不安。

迎面过来几个戴着红袖箍的彪形大汉,带着一连串疑问的眼光像探照灯似的扫射过来,捕捉到未成年的女孩子那单薄的身影,革命的铁拳才又揣回袖筒里。但何婕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惊吓得浑身发抖。自从她作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深深的恐惧就搜住了她的身心。

对面的一堵墙上,“砸烂舒亦凡的狗头”几个鲜红的大字赫然在目。但有人却在冰天雪地里冒着风险,妄图解救这个P市最大的学生组织领袖、红卫兵头头于水火之中。千钧重担压在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身上,她怎能不胆战心惊、簌簌发抖?

“什么?你要我破坏部队支左,去搭救地方上的一个坏头头?”她的姨父何威扬——P市警备区副司令听她说完,当场就暴跳如雷,有如雄狮抖开了鬃毛。

若不是被伊灵姨妈一把搂住,小姑娘差点儿吓得钻进桌子下面。何婕在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学生面前很神气,但却不敢跟指挥千军万马的姨父比高低。

“如果舒亦凡是坏头头,那么周司令的死就是咎由自取了?”伊灵姨妈小心地看了看窗外,才压低了声音反驳。她是军区文工团的专业创作人员,在这场浩劫中未免于难,但也曾被另一派“革命组织”揪去游斗,因此言谈中就带出了一股大辩论的火药味儿。

何威扬顿时低下头颅,以示对亲密战友周司令的无限哀悼。

P市近几个月来武斗频繁,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八·一八”和“红造司”兵刃相见,枪林弹雨将昔日的闹市织成了一片火海。春节前夕,警备区司令周勇乘着一辆军用吉普去慰问官兵,途经“红造司”的防区时被几颗流弹打中,如今还停柩在部队设的灵堂里。昨晚何威扬和妻子伊灵去看望老上级的妻子,两个女人相见之下泪飞如雨……手下的一班将士全都气得嗷嗷乱叫,中央军委却严令“尊重地方运动”,以致无法缉拿凶手。

“既然‘红造司’这么操蛋,那‘八·一八’当然就该是革命组织咯?”戎马一生的武夫何威扬无法自圆其说了,“但舒亦凡是‘八·一八’勤务组的人,却又无端贴出大字报,炮轰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现在被各派拉出去轮番游斗,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也是罪有应得嘛!”

待姨父那场雷霆之威过去,“八·一八”中学联的小头头何婕才敢挺直纤细的腰,伶牙俐齿地站出来:“中央文革的成员,也有不少人在万众欢呼声中登场,又在万众欢呼声中下台,有什么了不起嘛!听说‘红造司’今晚要把舒亦凡抢去,来一个假枪毙,闹不好就会人头落地呢!”

读了不少世界名著的何婕,已懂得隐藏自己的个人情绪。伊灵向来将聪明能干的侄女视为己出,现在也毫不犹豫地站在这条革命路线上,给丈夫下了个最后通牒。

“威扬,无论我们对这场革命的认识如何,总之不该让生灵涂炭吧?主席也说过,人头不是草,割了就不能再长。像周司令那样的悲剧不能重演。人命关天,你就想办法来个瞒天过海,飞兵救人吧!”

文化不高的副司令向来听信有学问的妻子,当下把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捏得嘎叭脆响,那种调度千军万马的豪情又回到胸臆。他红着眼睛叫道:“他奶奶的!放走舒亦凡,也算是间接为周司令报仇雪恨吧!大不了扔下这顶乌纱帽,解甲归田回苏北老家去!”

这位久经考验的老布尔什维克,竟在义愤填膺之下忘记了当时的险恶处境与自己一生所信奉的律条,这使他日后付出了沉重无比的代价。现在他凭一腔沸腾的热血,恽去摇动电话机,召来警卫连连长,下达指令。

P市还有不少人记得那个雪花飘飘的傍晚,某大学组织批斗“八·一八”黑头头。露天操场在刺骨的严寒中冻得僵硬,激昂的斗志和捍卫的热情也随之降为冰点,有人索性在敷衍了事的口号声中溜之大吉。衣衫单薄的舒亦凡被一帮“铁杆”扭着骆膊跪在雪地上,顽强不屈的反抗使他浑身上下鲜血斑斑……一群身着草绿色棉衣却没戴徽章的壮汉突然冲上台去,用训练有素的格斗术击倒周围荷枪实弹的大学生,救出在拳打脚踢下昏死过去的舒亦凡,又趁着暮色的掩护转眼间无影无踪……

按照姨父订下的作战方案,营救计划的后一半要靠何婕自己去执行。北上的列车处于“红造司”的严密监视之中,但部队却有办法以“军机要务”为名包下一间软卧。于是现役军人打扮的何婕便顺利地混进站台。副司令也确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打算让何婕把本组织的头头护送到首都后,小姑娘就可以实现当兵的宿愿,不必再回P市受任何牵连。

列车进站了,像只巨兽挟着霁霁白烟、森森寒流扑面而来,钢铁碰撞的声音振聋发聩,旅客们这才提着行李纷纷奔到月台上。何婕挪动麻木的脚又往暗处退了一步,以免碰上什么熟稔的面孔。

她突然从人群中认出了舒亦凡,热血冲动地涌上脸颊,恐惧却扼住了喉管。那张令人仰慕的年轻的面庞有如大理石般苍白凝重,颀长的身躯裹在一件特号军大衣里,蹒跚的脚步踩得雪地嘎吱作响,就像是一个负了伤撤离战场的士兵。一股莫名的情绪充塞住何婕的胸口,她赶快从藏身的黑暗中溜了出来。

“舒……”她轻声地、胆怯地嗫嚅着,不知跟他说什么才合适。

两个护送的警卫战士发现了她,立刻停住脚步,舒亦凡却沉着地压下了军帽护耳,借着黯淡的光线打量她,

何婕茫然失措了。这位被中学红卫兵们传为神人的领导者,现在蓦地横在她面前,像座巍哦的冰山般寒气逼人,高不可攀,唇边挂着的那一缕笑容更是深不可测……她突然觉得喉头干涩,声音也失去了意想中的全部热情:“还记得吗?在两个月前欢呼最高指示的会上,我们见过面……”

“哦,你就是那帮中学联的……”舒亦凡眯起眼睛微笑着,继而又皱了一下眉头,似乎这笑容牵扯出面部的痛感。事实上他浑身都火烧火燎地疼痛难忍,十数个昼夜所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已使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了。但从路上与警卫人员的简短交谈中,他得知了小姑娘的壮举,良好的记忆又是那个年代常为人称道的领袖素质,因而他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她。

汽笛响了,警卫员恳请他们赶快上车。何婕干练地走在前头,不时警惕地向车厢两端张望着。两个人闪身进了软卧包厢,她和警卫员交换了一瞥会心的眼光,立刻忙不迭地锁上车门。挎包里已备好了干粮和水,看来在接下去的几十个小时里,她再也不打算撤掉这道防线了。

何婕回过身来,用一个紧张的笑容掩饰内心的不安。舒亦凡却从她神经质的手势和迷乱的眼光里,发现了那道透彻心腑的恐惧。他从容不迫地笑笑。二十三岁的大挙生,全市红卫兵的领袖,动乱时期催人早熟的阅历和瞬息万变的“斗争”经验,已经使得他能够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除下棉军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然后温和地笑望着她。

“何婕。”她情不自禁地回报了一个异样的目光,突然觉得虚弱、疲倦、浑身乏力,连忙背靠在车厢门上,仍是一副“誓死桿卫”的模样。

舒亦凡不出声地笑了:“哦,你就是何威扬的女儿……”他又机智地补充了一句,“对周司令的死,我们‘八·一八’战士都万分痛心!”

何婕迅速脱下棉军装,露出戴在毛衣上的红袖章,生硬地跟着表白:

“瞧,我时刻都戴着呢!我们一定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红造司’血战到底!”

这话根本有悖她的初衷,也跟此刻正**漾在她心里的感受不相吻合。但在那个年代里,绵绵情思与温言软语常被这一类激昂的情绪所代替。在他们唯一见过面的那次“欢呼”会上,本组织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亲切地接见了无限紧跟的中学生头目。当时,以诙谐风趣著称的舒亦凡,对坐在身边的一个小姑娘笑道:“希望下次聚会,你能戴着红领巾来见我!”

他已经厌烦了无穷无尽的政治口号,令人头痛的“夺权”之争,和动**反复的风云局势。若有一个身穿白衬衣、蓝布裙,颈系红领巾的小姑娘,会像远方飘来的一片纯净的小白帆,给光怪陆离的现实抹上一道清丽的亮色。

那个剪着男孩子式的短分头、穿一身旧军装的女中学生听了这话,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但回答却让他啼笑皆非:“红袖章和红领巾一样,也是红旗的一角嘛!”

现在他望着何婕清泉一般明亮的双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颊,对此行的担忧又如泰山压顶。他的双肩塌陷下去,似乎不胜国家、民族和人生的多重负荷。乱世离情那种深层次的苦难与悲哀,也在这张脸上刻下了道道沧桑的痕迹。他垂下眼帘,遮盖住一双阅尽风云的眼睛,只有那一头又黑又亮的短发,仍旧顽强不屈地如乌云般翻卷在额前……

“是啊!世界上没有不付出代价而成功的革命,这是每一个生当此世的中华儿女自觉的使命与责任。但这个国家似乎已发生了颠倒和错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玷污被扭曲了,我们所为之奋斗的社会,不该是这个血腥的样子……”他低下头去,心神不宁地叹息了一声,“唉!古老的中华民族在前进中,因袭着何等沉重的历史沉疴!人民徘徊、反复的过程是何等惨烈!过去我们用心用热情干得太多,现在应该用大脑用理智好好想一想了……也许到了1978年、1988年,历史才会告诉人民些什么,我们才会懂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可是这也需要付出代价,甚至是更加沉重的代价……”

何婕浑身战栗地看着他。这一刻从他嘴里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她准备把它珍藏在心底,珍藏一生一世。虽然这一番不乏明智的话,她要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才能清醒地认识到,但她仍如汲取玉液琼浆一般如饥似渴地听着。因为一颗蓓蕾初绽的少女的心,已经把面前这个气质超群的年轻男子当作崇敬的偶像。

然而偶像本身却未能保持应有的潇洒,话还没说完,就在非凡的痛苦中沉沉睡去

一连数十个小时,何婕虔诚而忠实地守卫在这个静谧的包厢里,沉迷在无边的遐想和深沉的黑暗中。她呆呆地凝视着面前这张历尽磨难的英俊的脸庞,眼睛里滞留着一份甜蜜混杂着惶惑的神情,她的目光似乎游移不定,却又全神贯注。她的头顶垂着一缕流幻万端的光线,而在她侧面的黑黝黝的玻璃窗上,却仿佛印着一副变化莫测的梦境:像是一匹白马在奔腾跳跃,一群魍魉在翩然起舞,一只夜莺在婉转悲鸣……

这个男子现在已经和她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这个男子和她的命运往后又会怎样?她皱起眉头,仿佛知道自在今后的一生中,永远也不可能走出这片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