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婷觉得整个世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为了一份重要的稿件与总编大动干戈,把碎纸片纷纷扬扬像小雪花似的扔了一桌,然后昂头走出报社的大门,竟被同事们视作英雄一般夹道欢送。事过之后总编还打来电话,赞扬她打破铁饭碗的壮举,说自己若能年轻二十岁,也十分乐意这么干。

事实上,义无返顾地辞职下海,是因为有杜柯之在江都市接应。据说一切都给她安排妥了,当女老板的光景指日可待。

这会儿她站在一条宽阔的僻静的大街上,内心却不免惘然。她喜欢阳光灿烂、人才济济的首都,喜欢这里宏伟的建筑,宽阔的街道,灵通的信息和热烈的生活节奏,也喜欢那个笔下生花的职业。但她感觉自己的远大抱负和理想,近年来已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挟着滚滚浪潮在平静舒适的生存表面下翻腾……唉,北京是太大了!大得一个个外省的小女子无用武之地,只好回家乡去奋斗拼搏了!

夏日骄阳收回了酷热和强光,残存的辉煌敛聚成刺目的一束,从天际裂开的一道云缝里投射下来。四周林立的高楼依稀可辨,头顶上树影斑驳,凉爽的晚风开始吹来第一片发黄的叶子,首都的金秋就快来临了。

一辆宝石蓝色的轿车闪着静静的光芒,悄然驶到罗婷身旁。她回过头去,瞪大了惊喜的眼睛。

“喜欢它吗?”舒亦凡降下车窗,满面春风地问。

“哇!真是太漂亮了!”罗婷脱口赞道,绕着轿车走了大半圈,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华贵的艺术品。“这车叫什么名字?”

“宝马。这是北京目前最好的车型之一。”舒亦凡很高兴能使她大吃一惊,“上车吧,我们已经晚了。”

宝石蓝色的高级轿车矜持地上了大道,被包围在长龙似的普通轿车、出租车、面包车和大客车之中,宛如一位高贵骄傲的王子。

罗婷注视着舒亦凡开车的动作,笑吟吟地说:“宝马雕车香满路啊!这车里面真是香喷喷的,不像一个企业家的车。你开着它好比一位花花公子,这可不好!”

“唉!人到中年也开始有点毛病了!”舒亦凡不无自傲地拍了拍装饰精致的方向盘,含笑说,“比如喜欢开辆好车,喜欢周末去打打网球……”

他没敢再说下去,因为周末坐着飞机去另一个城市打网球,这种事让女记者听去了,准保成为花边新闻。而罗婷不安地张望着车厢内华丽的设施和皮制的部件,又一次感到与这个男人的生疏。她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甚至想去了解都没有可能,他们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叹了口气,又快怏地指出,“刚才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哦,没办法,事情多得排不过来。”舒亦凡比划了一个无奈的手势,“现在我们去看一个时装表演。那是我的下属公司组办的,也算是工作检査吧!我们确实晚了半个小时,但他们还在等我……”

罗婷心里浮起丝丝不悦。眼前的实业巨子似乎永远在工作着,大概把每一天的时间都看成是对¥来的投资了!他不但有伟大的梦想,雄心勃勃,而且高才捷足、出类拔萃。那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和非凡的创造力,已经使得他的公司在短时期内就崛起强大,然而他还在矢志不渝,继续努力。甚至同女友约会也被他看成是生命的奢侈……她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自己原是带着一个重要的抉择来赴约,原本也想跟他谈谈自己的工作。现在只怕这工作之谈会把彼此的心境搞得更其沉重乏味了。

她撇开了脑海中深切的优虑,决心要使这难得的会面变成轻松愉快,就兴味盎然地拍了拍手:“那太好了!我早就有这么个愿望,想踏人你的圈子,去看看你怎样生活和工作。待会儿我要像个女秘书似的紧跟你走进剧场,欣赏一个大亨视察其领地的那份威风;然后我还要利用记者身分,随机应变地采访表演现场,把你的公司的威名传扬四方……”

“哦,你可别乱来!”舒亦凡急忙打断了她,“那不是我个人的公司,我也不是什么大亨,只是一个辛辛苦苦的打工仔。”

说完,他一边驾车,一边打开“大哥大”手机,与剧场的工作人员通话,却只简短地告诉他们:“我十分钟之后就到。”这么做时他脸上毫无表情,语调却已微带不悦了。

罗婷沉浸在自己臆造的欢乐里,对此无所觉察。每当见到舒亦凡,这种欢乐的波涛就淹没了她,哪怕她探出头来透气时,也仍然在采撷着朵朵欢乐的浪花。所以她只管噼里啪拉地说下去:“我相信,你对部下除了谈工作再没有多余的话,你随时都在给他们下命令、发指示,却不跟他们谈人生,交流心底的感情……在你身边,应该增加一个像我这样的闲人。那样,枯燥乏味的工作有可能变得丰富多彩,你也不会在一个良宵_景的时刻,拉着我去检查工作……”

“那不是我的工作!你也不是什么闲人!”舒亦凡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

自从得知钟子文搞了这么一台戏,他就觉得有股火苗直往上窜。此人是他妻子的表兄,进这个公司又是出于孙杰璐的安排。

她总在他耳边聒噪着:“公司发展大了便照应不过来,安插亲信、排斥异己都是势在必然,否则就会在某些方面脱离控制。”麦俊庭当然竭力反对这个安排,公开指出这是在任人唯亲。双方妥协的结果,是派钟子文去下属的云帆产业综合服务公司当总经理。不料这位老兄走马上任半年多,没干出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来,却喜欢玩假大虚空的那一套。麦俊庭冷眼旁观,已不时发出微词。眼下他却“服务”出这么个花花架子!舒亦凡窝了一肚子的火去视察演出,并非临阵鼓劲,而是想找到毛病狠撸他们一顿。已经准备上路了,却又接到罗婷的电话,说有紧急事,今晚务必要跟他谈一谈。现在清炖红烧一锅烩,谁知这不谙世事只管欢天喜地的小百灵,又将给自己搅来什么麻烦呢?

他斜眼一瞥,只见罗婷正满脸委屈地缩在座椅上,又不觉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我心情很不好。总有那么多的烦恼事儿,可又没法跟你讲……”

“我知道。”她眼泪汪汪地撇着嘴,“我是无名小记者,你是著名的大企业家嘛!我们之间隔着万重山,也就没有共同语言。”

舒亦凡抿了抿嘴,当真无话可说了。

两周前,他收到罗婕发来的一份快件,里面装着一本封皮陈旧、颜色发黄的日记本。读着它使他感到吃惊,似乎伸手触摸到了一颗受苦的多情的心,仿佛听到了长期以来一直埋藏着的那些无声的隐语。在字里行间,他清楚地看见了由情感挣扎而产生持久的毅力,由持久的毅力又产生巨大的思想的艰苦过程。他也看见了人类这一不可磨灭的至爱,能把人的精神生活丰富和提高到怎样的程度……但现实生活却是如此冷酷无情。这类记载对女人来说是一本宝贵的文献,对男人来说却是一篇战斗的檄文。舒亦凡懊丧地发现:自己被夹人两姐妹的感情纠葛之中。这种热烈的追求已经给姐姐的生活带来了缺憾,又会给妹妹的挚爱蒙上无法抹去的阴影。而他若不想陷身于这种徒添无奈的烦恼和自我折磨里,就必须尽快退步抽身。男人都会在强烈的感情中看出潜在的威胁,因而产生一种逃避的愿望。舒亦凡当然也不例外。他和罗婷带着截然不同的心理愿望坐在一块儿,自然感受也就大相径庭了。

在这片沉思默想的静谧中,车已开到一座造型古朴、别具一格的建筑物前。他们走进摆满花篮的前厅,一群人便喜上眉梢地迎过来,罗婷看见为首的一男一女都注意地打量着自己,嘴里却在热情地给舒亦凡介绍:

“亦凡,你怎么才来?我们已经无法跟观众交待延迟原因了,只好说是灯源线路出了毛病……”

“子文的公关成效显著,今天来了不少特殊的观众,都是和我们有业务联络或今后用得着的关系户。门票的收人也很可观

舒亦凡一边和他们应酬着,一边步履矫健地走进高大宽敞的表演厅。对于罗婷的出现,他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这是一个喜欢看时装表演的朋友。”

罗婷确实喜欢看演出。有一段时间,她踏上剧院那辉煌壮丽的大楼梯就激动不已。她还喜欢沉浸在美妙的音乐的魅力中。而尽管戏剧的情节令她生厌或内容不真实,但那一幕幕动人的场景总会使她百感交集。现在她坐在前排位置上纵观全场,似乎从未见过这样规模盛大的时装表演:

高高的天幕与背景构思奇特,两侧竖着巨大的有“云帆”字样的宣传广告牌。舞台上错落有致的玻璃镜面,有层次地反映出无数摇曳不定的灯影……时装模特儿不是一组组迆登台,而是纷纷从绚丽多彩的花丛和亮晶晶的叶片中探出头来,然后五光十色、千姿百态地鱼贯入场……

在观众的一片赞叹声里,坐在舒亦凡身边的那对男女又兴致勃勃地说:“今晚表现的主题只有红、白、黑三色,但却魅力无穷……”“共有上百名模特儿同台演出,都是全北京市最棒的!”

舒亦凡不动声色地听着、看着。他知道这次表演将无可挑剔,观众兴奋、热烈的掌声将像春雷滚过全场,一件件漂亮的时装也将像闪电般照亮服装界……然而一个投资商关心的仅仅是利润,利润高于一切,而且永远是企业追逐的唯一目标。再说一个雄心勃勃的大企业家,岂能将这轻飘花哨却又捉摸不定的行业看在眼里?那点门票收人就更是何须挂齿了!

辉煌的灯光刺激得罗婷睁不开眼睛,演员和观众在她心内也模糊一片。这是她最兴奋最荣耀的时刻,但表演效果如何对她却无足轻重。她只注视着那些频频回过头来观望寻找、并且不时与他们这伙人扬手招呼的有影响的高级观众。而真正使她大饱眼福的,却是派头十足地坐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作为一个大报的记者,她见识过不少精彩热闹的大场面,对于睽睽众目也是习以为常。但舒亦凡却是那种极富名人效应的大企业家。他那自信、精明、富于感染力的外表,或许还是新闻摄影师和画报记者们追逐的对象呢!

突然,她冷丁捕捉住一道高傲、冷漠的目光。那个紧挨在舒亦凡另一旁的女人似乎在刻意地观察她,嘴角还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罗婷不敢再露出好奇的神色四处张望了,连忙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但她知道自己穿的这套蓝色白点麻纱长裙无懈可击,也知道自己的青春气质与花容月貌是不可战胜的。在那一瞬间,她便树立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灯光骤然大亮。表演进人**时,舒亦凡皱着眉头率先告辞了,不打算在这个充满艺术气氛的热烈场面里大谈生意经。罗婷临起身还对着那个女人莞尔一笑,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但当她跟随着舒亦凡走出狭窄的通道时,却发觉每个观众的眼光都投向了自己。人们似乎都在对准她交头接耳,评头论足,她也禁不住情绪紧张和双腿颤抖了。直到钻进那宝石蓝色的“安全岛”,她才松了口气,认识到知名度太高也未必是好事。

舒亦凡坐进驾驶座,和她默默对望着,亮晶晶的眸子里似乎蕴含着难言之隐。罗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丁,这才觉得他整个晚上的情绪都很反常,而且态度忽冷忽热。

“告诉你一件事。”她慌不择言地开口,挑明了辗转一夜的话题,“我要回到江都去了!准备在那里承包商场,大干一番!”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感到十分遗憾——今后我不在北京生活,更没法把你追到手了!”罗婷的语调又恢复了轻松和俏皮,竟至在黑暗里吃吃地笑出声来。

舒亦凡正在苦苦思虑撤退的遁词,对方倒意外地让出防线。剩下他一个人呆在空寞的阵地上,心境却陡感怅惘。他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叹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张可爱的脸:“唉,你就是在北京,也没法把我追到手。我可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呵!”

罗婷轻轻拉下这只手,深情地捧到自己嘴边吻着,心旌摇**地说:“也许在江都,我会有办法治服你这个硬汉子!”

“是么?”舒亦凡抽回手来,淡淡地问,“你在那里又有什么高招?”

“我在那里有一帮黑社会朋友,如果你去江都,我就把你劫持了!”罗婷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说,“那时,我自有办法软化你,让你缴械投降啊!”

舒亦凡不经意地挥挥手:“扯淡!我再也不会去那个鬼地方了!”

“哎哟!那可不是我的本意。”罗婷恳求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亦凡,我还会经常来北京……那时,你多给我点时间,我们好好谈谈,谈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

舒亦凡凝视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车窗外的街灯映照着这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似乎从中流淌出一丝优伤……

罗婷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屏住呼吸,把自己的脸覆盖过去。而他则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满怀深情地接受了这一番温存。

“我会永远爱你……”她声音顫动地说,心中万分惆怅。

“勇敢地去走自己的路,去追逐自己的理想吧!祝你好运!”舒亦凡一咬牙发动了车。

性能良好的轿车箭一般向前驶去,车前灯的光柱撕破了黑沉沉的夜幕。

罗婷抬起头来注视着没有星月的夜空,发现笼罩车身的那片黑暗正逐渐向外散开,天际的云层似乎也裂开了一条缝,仍有一缕光束顽强地透射出来。她又在心中重温了一遍理想的梦境,并且暗暗告诫自己:必须让这理想之光永不熄灭。

时间和空间是生活的一对坐标,人们会在某个标点位置上得到无数的财两,也会在下一个标点被毫不留情地夺走欢乐和幸福。罗婷认为自己回到江都,就将在杜柯之的帮助下一步步实现理想,然而在此之前,命运先将她带到了波音707的民航班机上。

这种快被淘汰的机型通风设备极差,是靠飞行状态中的进气系统自动送风,因而起飞前与着陆后就使它的乘客苦不堪言。偏巧此次航班停在机场等待起飞讯号的时间特别长,被闷在机舱里的“秋老虎”便大发**威。旅客们纷纷擦着汗怨声载道,善解人意的乘务员小姐就用托盘送来一把把精巧的小折扇。大家费力地扇着,才逐渐把自己从酷热中解救出来。

罗婷凭着职业习惯与女性的直觉,判断出邻座是个回大陆观光的港澳同胞。虽然此人西服笔挺,派头十足,毕竟脑门已开始秃顶,再配上微微发福的矮茁身材,那份气质也就有限地被圈定在五十岁左右的人身上。但他始终保持着礼貌周全的绅士风度,似乎因为坐在一位妇女身边而不肯贸然宽衣。罗婷瞥见他不断掏出手絹来擦脑门上冒出的汗珠,而余下的头发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紧贴其后,不禁抿唇一笑:

“先生,舱内这般闷热,还不脱去西服啊?”

“哦,敝人正想征求你的意见呢!”邻座那一双又小又亮的眼睛,在淡淡的眉毛下面眨了眨,“小姐,我可以宽衣吗?”

此人带着浓重的了省音调,却操了一口现今风靡大陆的粤味普通话,因而更证实了罗婷的推断。她便俏皮地把眉毛一挑,笑道:“先生,你又不是西方人。大陆的规矩是人乡随俗,你可以自便。”

“不好意思。”邻座脱去外套,顿觉清爽许多。但客舱的座位实在狭窄,那柄精巧的小扇便在他的一阵忙乱中拦腰折断。他打了个不胜遗憾的手势,罗婷不慌不忙递过去自己的一柄,于是邻座又重复一遍那四个字:“不好意思!”

“回江都探亲?”罗婷不动声色地问:“我猜你是第一次回大陆,所以才那么注重身分。”

“不,是回江都有公务。这趟航线我走了无数遍了!”邻座心平气和地纠正,“只是今天坐在一位漂亮的小姐身边,言谈举止都得注意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