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你就要伙同我的敌人,一步步把我逼向绝路?”骆天成咬紧了牙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里升腾起一团愤怒的火焰。

“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罗婕绝望地做了个手势,“其实,胜败输贏都是常事。难道你就从没反省过,是你自己先把别人逼上了绝路,然后才有这样的因果报应吗?如果你当时给别人留下一条路,今天你自己也不会没路可走……”

她仍然是他从前认识的女人,文雅忧郁的举止,纤细刻板的身段,略显沙哑的嗓音……这一切都曾给过他强烈的刺激,也曾点燃过他心中的一团爱火。虽然他知道她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名门淑女,但他相信她不会去玩那些生死恋的愚蠢把戏,因为她已经打开感情之门接纳了他。后来他才知道那真是一场古老的骗局,而他竟被蒙在鼓里,对自己的女人和敌手的阴谋一无所知。现在他落人了陷阱不能自拔,这个女人却来向他倾诉她心中爱的感受,为她自己阴险的勾当编织理由……骆天成感到一阵恶心,神情恍惚地挪开了身子。

罗婕的耳畔响起了阵阵雷鸣,她觉得一股热浪袭来,顿时头晕目眩。原来,身旁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拼命压制着悲痛。她惊讶地看见自己伸出手来,把这个失败的英雄揽在怀里,把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搁在自己膝上。

骆天成如同坐在一匹飞速旋转的木马上,他本希望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旋转,现在才发现是这个女人身上那一股无法解释的磁力,在吸引着自己走向不可知的目的地……

“罗婕,你说我该怎么办?”他颤抖着嘴唇问。

晕眩的感觉消失了,罗婕毫不费力就有了新主意。她看见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还算头脑清醒,心里又增添了一丝快慰。她应该去温柔地安抚他,热情地鼓励他,同时又冷静地点拨他。

“天成,现实一点吧!你在江都市已无立锥之地,就是你想去瞎折腾,也没人再敢支持你。事实上,你早就应该离开这块土地了

“到哪里去?”他愣愣地抬起头来。罗婕发现,这张刚强的脸庞刹那间就聚集了辛酸的皱折。

“到海南去。”她毫不迟疑地说,“那里的开发建设正是方兴未艾,你何不另去打一片江山?一个人若能成功一次,就会成功一百次!只要这成功不是你侥幸得来的,即使失败了也能重新站起来。”

“可我曾发过誓,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骆天成握紧了拳头,悲痛地仰天长叹,“况且我两手空空怎么上路?难道再一次去白手起家?”

罗婕根本就不相信这一点。江天商场大半年来流失的资金何止上百万?但她不愿去揭穿这个谎言,反而心平气和地向他摊牌:

“你历史上曾多次重现过希望的灵光,又何必死守在这一片土地上?巨变前的中国本土,各处都能寻找到新的刺激,一个更宽松的生存空间也会给你输人极大的能量。可供奋斗的天地越来越广,所有的人生格言都该随之变得通达。或许你在外省只需付出一点点努力,就会获得许多成功的机会,比之你在江都事倍功半的辛劳,孰取孰舍还不清楚吗?如果你真有心南下,我相信叶家哥儿俩颇愿倒贴一笔送行费,估计五十万左右不会有什么问题。

秋风吹到脸上凉飕飕的,沸腾骚乱的城市也正处于夜深人静的时刻。骆天成眼望着天际尚未隐去的一线星河,一道巨大的声音在心头轰响:

“对!闯海南去!”

在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晚,罗婷也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踏上了饭店最高层的露天餐厅。这里装潢讲究,布置得既典雅又舒适,有着饮誉全市的最高消费。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尽管上了年纪,但风度优雅,和蔼可亲,而且还是本省尊贵无比的投资巨商。罗婷却是抑郁寡欢,始终提不起精神来。

在度假山庄与孙杰璐一席谈话后,她不顾杜柯之的劝阻,也不管叶家驹的挽留,毅然离开江天公司另谋高就。她翻遍了江都报界登载的招聘启事,又被一个个钉子碰得恼怒不安。最初的愤慨和任性的**退潮后,她没有勇气再去考验自己的耐心了。正值走投无路甚至想逃回北京之际,江云娄的一个电话救了她的急——她成了他设在江都的办事处代表,专门负责处理西部事务。但这时她的情绪仍很微妙:既不想真正地远离江天公司,又不愿意再凑近去自寻烦恼,因此这个若即若离的职位倒挺适合她。但一开始她总要找点借口,或推掉与大饭店有关的业务,或派其他人去染指去应酬,所以这身分又显出几分神秘,就连罗婕都不知她充当了何方神圣。江云娄的态度也令她感到安全,他显然对她另有所图,却好似只希望她能陪伴他,至于有没有热情倒无所谓。像今天这样高消费的西餐,在罗婷来说是心不在焉,味同嚼蜡,而在江云娄看来,却是享受了一场丰富的盛宴和迷人的秀色。

“你看来有点闷闷不乐?”江云娄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是不是想去参加楼下的舞会?”

“瞧你说的。”罗婷干巴巴地回答,“我跟江天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夺权随他忙,乾坤任我静。”

这句话很有点人生哲理呀!”江云娄抬起了眉毛,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担心,“可我记得,你还有许多朋友留在那里,包括你姐姐…”

罗婷抬起鲜嫩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个不安的笑容:“我姐姐有重要的原因得留在江天,剩下的都是些二等朋友了。”

“那么我这个朋友呢?算是几等?”江云娄笑眯眯地问,“我一下飞机,就赶来这儿和你共进晚餐,置那群企盼着我的合作伙伴于不顾,也不去参加那个盛大的庆祝会,这份情还不算薄吧?”罗婷迅速扫了他一眼,又拿起勺慢慢搅着浓浓的牛尾汤说:“你不能算朋友。你是老板,给你接风陪你吃饭是我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是这样。”江云娄诚心诚意地看着她,“罗婷,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大陆一定有不少男朋友和追求者所以这几个月来,我退避三舍,不敢用这份心意来打扰你。但我知道你不快活,很不快活!如果你身边有男人,他们应该对此负责任。不能使自己心爱的女友感到快活的男人,不是糊涂虫,就是大笨蛋!”

罗婷心里又难受又好笑。江云娄其人还算精明,看穿了她无所不在的愁肠和进退维谷的处境。他那口粤味普通话也还朴实平易,听来不俗。其实这位老板极少来江都,他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屈指可数。江云娄并非一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他只是为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听众而欣喜万分,每当她坐在他对面,他那一对深灰色的眼珠子就大放异彩。但他从未对她有过不恭敬或不礼貌的言行。他现在这副模样,使她联想到一个安心垂钓的老渔夫,一只耐心织网的大蜘蛛。罗婷深信自己不会上钩和人网,因此才由得他去谈天说地。

她不会接受这个江云娄的任何殷勤,她心里仍在想着舒亦凡,那个令她痛苦一生的男人,时间也不能治疗这种爱的创伤。她时常抑制不住涌遍全身的爱潮,一次次回忆与这个男人在海南相处的情景。或许在那里,毁灭性的情感冲突就已初露端倪。她原以为夫妻关系只是个名分,只要舒亦凡愿意,他们就能永远这么亲密和美地相处下去。现在才知道意料之外的事情早已牢牢地控制了命运……她在姐姐面前,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爱的失落,她们中间隔着二十年的痛苦,因而情感真相看上去就不那么分明。她也有过重建新生活的愿望,但不是现在,不是这个时候。她总觉得,和舒亦凡的相识不仅仅是感情问题,比起一般的生死恋和浪漫故事来,其内涵更深刻也更丰富,或许还将影响她的整整一生。

侍者给江云娄送来了鱼排,给她送来了黑胡椒牛柳。她切下红腥腥黑糊糊的一片,不知其味地嚼着,目光茫然地投向户外的夜空。月亮像幽灵般地探进身来,把冷峭的清辉洒在宽大的平台上。空气清新爽朗的顶楼,比那烟雾沉沉、呼吸不畅的舞厅舒服多了。罗婷吸了一口新鲜的凉气,突然觉得这月上中天的夜幕,给进餐的氛围增添了几分诡秘,也使得这场谈话充溢着一种悲剧色彩,她心中又不禁深深地战栗了……

“你对刚才那番话无动于衷,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江云娄仍在微笑地注视她,一口雪白强健的牙齿在月色里隐约闪着光,“罗婷,我毛遂自荐当你的男朋友吧,保证让你从此开心。就看你给不给我这个竞争的机会?”

“嗨!港澳同胞也来凑什么热闹?”罗婷忍不住笑起来,但眉目之间仍挂着一丝优郁,“我们之间隔着罗湖桥,又没法儿搞外调,谁知你安得什么心肠?”

江云娄微微曲身过来,语气里充满了盍惑:“那你就跨过罗湖桥,来个汤姆历险记吧!”

罗婷看了他一眼,眼底嘴角都含着嗔怪:“告诉你,我那些为朋友可不好对付噢!只怕你占不了上风。”

“那可不一定。”江云娄自信地吞下去一大块鱼排,“我们港人有句话:不是猛龙不过江嘛!”

“喝!你这句话说得倒满有气派。”罗婷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又摇了摇头,“可惜我对中国男人已经绝望了。”

“这么说,我反而有希望了?”江云娄诙谐地笑起来,“因为我已经加人了英国籍。”

罗婷蓦地一怔,随即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为了掩饰这狼狈相,她忙喝下去一大口白葡萄酒,由于灌得太猛,这口酒又使她头昏眼花,意乱神迷。酒精的麻醉力立刻传遍四肢,连手指尖都麻木了。

“你真漂亮。”江云娄还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男人对你这样的女人应该爱如至宝,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去满足你的一切愿望。可惜呀!中国的许多男人都做不到——他们或者太穷,没有经济实力使你绫罗遍体,珠宝缠身;或者又太忙,分散不出精力去陪你开心,供你玩乐……”

“我的看法和你不尽相同。”罗婷有点恼怒地打断他,“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首先应该是精神上的吸引,气质和情趣上的相投,这些都不是金钱能够买来,物质能够沟通的……”

“我的看法并未因之改变。”这次又是江云娄打断她,“罗婷,睁开眼睛看看吧!当今的中国已不是从前那个纯洁的年代了。你的同胞都汹汹涌涌地投入了拜金的狂潮,那种对资本和财富的疯狂掠夺,跟我们桥那边刚起步时一般无二。我们这些浑身铜臭味的港商,现在到内地来已经身价百倍大受欢迎。上次我来江都时,你们齐省长还主动问我:想不想当省政协委员?我看,新兴的资本家、私营老板跻身政界的日子,也是为期不远了!”

“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罗婷刚说了一句,就觉得没劲儿透了,便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算了,不跟你谈这个了。

你是香港资本家,我是大陆的打工女,哪儿有共同语言啊!”

“对,我们不谈政治也不说经济了。”江云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风趣地说,“我们还是言情吧!”

罗婷的脸刹那间就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她娇羞地扭过头去:“呸!谁跟你言情呀!别是喝醉了吧?”

江云娄怡然自得地笑了。他又招手要来一瓶香槟酒,吩咐侍者浸在冰桶里,然后隔着桌子朝她点点头:“不是说醉话,我真想听听你那群男朋友的故事。听说这次又是叶家驹占了上风,主管部门也换成了北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罗婷突然醒过味儿来,联想到江老板的身分,忙庆幸自己没把那些惊心动魄、翻天覆地的故事讲出来。但一种想开启心扉的痛苦的愿望已在身内强烈地激**,她忙低下头去,继续吃冰淇淋和甜品,以表示自己不想再多话。

江云娄又敏锐地观察了一阵,便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罗婷,我请你跳支舞吧!”

罗婷摇摇晃晃地推开椅子,跟着他下了舞池。她竭力使自己的身体和对方保持一定距离,却只能倚在他怀里随着节奏一道起伏波动。她奇怪自己的脚步为何这样轻?仿佛没有一点分量,仿佛在云雾里穿行……她觉得对方的手一直火热地贴住自己腰部,舞步强劲但舞姿却很文雅。轻柔轻妙的音乐在她心海里激**起阵阵涟漪,勾起了她深藏在记忆中的一段情景。

她拼命想摆脱这种可怕的回忆,但那段美丽的往事偏偏挥之不去……

她不由地发出一声呻吟,慢慢仰起头来,望着那张闪闪发亮的小彩灯织成的光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事里,还是在现实的梦中……

钟子文与江云娄的会见隆重而简短。港方董事对江天公司的归属问题终于得到解决而表示欣慰,同时,又为基建工程的步履维艰而忧心忡忡。他感慨万千地说:

“承蒙各方面的关照和支持,但工程进度仍令人丧气。我在北京及外省合资兴建的连锁大饭店,几乎与此同时谈判,同时开工。现在有的开始营业,有的已经竣工,全都走到前面去了。”

赵枫大伤脑筋地就此问题进行解答。他说原因还是资金跟不上,仅搬迁安置十余所单位和几百户居民,费用就达一千多万美元,占了总投资的三分之一。还须向有关部门支付建设红线外的集资费。他圆滑地把球踢到新任董事代表一方:

“现在中方投资者有了新的上级主管,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有信誉有影响的大企业,向各银行贷款及担保应该不成问题吧?”钟子文红光满面地呵呵笑着,很满意自己能够对此大包大揽:“请诸位放心。云帆公司将和有关方面积极协商,尽快做出有力的承诺。”

最后是齐长瑞对这三方会谈做冠冕堂皇的总结:“一个公司的信誉很重要,一个省的信誉也很重要。这个项目的谈判成功和顺利实施,意味着我省的保守封闭已成为历史,而引进外资和对外开放则成为现实。因此,虽然省里面临着金融短缺的严峻挑战,但我们仍将采取一系列优惠政策,乃至一部分资金的保证,以使该工程如期完成……”

事实上,大饭店的峻工期已是一拖再拖,早就过了原定开业的期限。因江云娄并未拿出多少资本,再加上所有的筹建事务都是中方一力承当,里面自然有许多艰难曲折。江云娄于是对此表示理解,会谈也就令人满意地结束了。

但他驱车行至大饭店工地时,心又凉了半截。工地上冷清得像片荒芜的坟场,参差不齐竖在那里的墙垣尤如巨大的墓碑,还有部分主墙上挖着星罗棋布的窗口,好比黑洞洞的眼睛俯视着脚下的闹市。几场秋雨过后,甚至连工棚旁和墙角下都杂草蔓生……看来,要想重新启动这个巨人非得输人大量血液,而江云娄怀疑刚才那几位官方人士是否有此能量?好在打定主意不再投人资金,那么就权且拭目以待吧!

钟子文经过这片冷冷清清的祭奠场时,却没有抓住这种悲凉的感觉。在他看来,那些巨大坚固的石桩和不断盘绕上升的脚手架,宛如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但他的视线只从中寻找着最感兴趣的地方,设想着自己日后的办公室,究竟应该放在这大饭店的哪一层最好?而后他又转脸瞅着另一侧的繁华市区,想象着街道上的一股股人流,如果都汇进了大饭店底层的商店,那情景又该是多么壮观和有趣……直到他踏进江天商场高高的台阶,心里仍在转着这些振奋人心的念头。

叶家驹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钟总,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正等着你去训话呢!”

“好!”钟子文得意地笑了,又拍拍他的肩头,忙不迭地抖落出另一个消息,“告诉你,因为我们云帆公司将参加筹集贷款及落实担保,齐省长已经同意调整股份了!准备有偿转让百分之二十给我们,价值三百万人民币。这笔款子正好够弥补商场的损失吧!”

这是钟子文几天来一直奔波的事情,也是他刚才留下来跟齐、赵二人商议的结果。他知道“江天”名义上拥有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其中百分之五给了北京的担保方)事实上真正投资的却是地方银行和有关部门后,竟因此起过“分文不给、平调股份”的恶念。齐长瑞的观点却很明确:“由省里有偿地调剂出一部分股给云帆。”回收的这三百万资金省里也不打算要了,他准备全部拿出来补偿江天公司。因为叶氏兄弟与骆天成进行了一连串斗争,才保住了他在大饭店的权力和地位;也因为摊子铺开、头绪增多、关系也更复杂后,安抚这帮“青年近卫军”就大有必要。同时,大饭店的股份调剂到外省,也就顺理成章地削弱了“江天”的势力。今后即使他离开了省政府,地方上有人想反攻倒算,早已得到实惠的这两家便会出面替他撑腰。赵枫对这一箭三雕的计谋更是心领神会,两个人这般同仇敌忾,与钟子文的私下协议也就很快达成了。

叶家驹心里像刀绞般地疼痛,喉咙里也好似燃着一团火苗,激愤与厌恶的情绪充塞了全身。这又是一种新形式的巧取豪夺,是市场经济尚未发育成熟时的弱肉强食,然而他已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任凭宰割。因为上级主管掌握着企业法人代表的生死予夺大权。换句话说,云帆公司今天可以任命他,明天就可以撤掉他。况且卖掉大饭店的股份,便可平白无故到手一笔现金,而收复商场对他也是一样的生死攸关。在九个月的时间里,仅经营毛利就损失了一百多万,还不包括骆、侯二人两次卷走的几十万现金,以及新近欠下的几十万债务。他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祝贺你钟大侠,平添了这么一笔巨额资本。”他强装笑脸陪着钟子文走进地下室,又悄悄问了一句,“那么,我兄弟承担的债务呢?”

钟子文慢慢向前倾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下着台阶:“过两个星期,你让他来北京办手续提款。我知道你们手头上紧,百废待兴,这三百万也就速战速决吧!”

“太好了!”叶家驹兴奋地挥一下拳头,“钟总你什么时候再来江都?至于在海南成立三强公司的事,我们那时就可以着手策划了。今后你只要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每个月的收人便源源不断地汇到你手中。不要你本人投一分钱,也不让你操一点点心。”钟子文满意地笑了。尽管走在潮湿的不通风的地道上,他却觉得前途四通八达。

“好哇!”他舔舔嘴唇,就像一只馋嘴的猫看见了一块沾腥的鲜鱼,“我一直想在海南拥有一间私营企业。”

坐在那间闹哄哄的办公室里,面对着几十个江天公司的新旧职员,钟子文的一席话又堪称正大光明:“朋友们,江天公司与云帆公司的跨地区合作,完全符合我国改革开放的形势,也适应了贵省摒除闭关自守、吸收外来资金的政策。今后你们跟着云帆——江天公司,跟着我钟子文,就是走上了一条阳关大道。可以说,我是唯一能够解救江天,给江天以出路的人。现在这项合作已经开出了美妙的花朵,今后它还要结出丰硕的果实……我将给你们输人现代化的管理方式,并且开创安定团结、文明经商的新局面。但你们必须信任我,无条件地服从我。如果有人不愿和我们一路走,那就坚决地请他离开!”

“狗屁不通!”坐在最后一排的罗婕闷闷不乐地抽着烟,心里直纳闷舒亦凡为何让这个人来担此重任?他的利己用心已是尽人皆知,他的才干和能力也只绕着自我中心转。罗婕断定,此人今后必将在经济问题上跌大跟斗。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个认识捅给舒亦凡?

钟子文隔着人群看见了一脸不悦的罗婕,心里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在这个女人的那双寒光森森的眼睛里,分明包含着对他不利的内容。他暗暗想:这个女人再不能留了!必须快刀斩乱麻,尽早撇清为好。

职员们散去后,他立即站起来,向女律师发出一个邀请:“罗婕,我们谈谈好吗?”

罗婕平静地走过来:“你打算谈什么?”

“我随身带着一份江天公旬的董事会名单,和管理班子的任命,请你这个高参过过目吧!”钟子文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文件,满脸笑容地递过去。

罗婕接过来默默地阅视,嘴巴不安地**着,早已预料到的变故成为现实:两份正式打印的名单上都没有她的名字。她看着看着,只觉胸口闷得发痛,眼前好似升腾起一片白雾,最后那字迹竟完全模糊不清了……

叶家驹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场面。总策划是几天前他参与敲定的,但这么快就摊牌却出乎他的意料。他看见罗婕眼里闪着动人的水晶**,心头不由地一紧。他不可能忘记这位女诸葛对江天公司的贡献,然而他现在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罗婕一扬头,把这几页文件又扔回办公桌上,冷冷地说:“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这两份名单中都该有我的名字。”

“对不起,这是我们总公司的决定。”钟子文态度强硬地说,“我很感激你对这次合作所做的努力,但是你不能进江天公司的领导班子,因为我们在这方面有严格的考核制度,你的条件还不够。”

罗婕突然感到头晕耳鸣,好像不能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声音。继而她的嘴唇便略略上翘,摆出一个永恒的嘲笑:“这么说,过河拆桥确是云帆的企业文化啦?”

“这件事和我没关系Z钟子文两手一摊,圆滑地笑道,“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找我们总公司提。不过,我怀疑舒亦凡在收到那一揽子匿名信后,还肯不肯再见你?!”

罗婕挺直了身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这张肥胖的笑脸,一字一顿地说:“你真让我恶心!”

她转身飞快地跑出地下室,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令人心烦意乱。叶家驹在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深深的憎恨,他还从未听这女人用过如此厌恶的口吻,便惊惶失措地转向钟子文:

“我确实同意你的意见,想把这碍事的女人赶走。但咱们可以慢慢来呀!你操之过急,也许会跌跟斗的。她毕竟和舒亦凡是老相识啊!”

钟子文杀气腾腾地说:“她也让我讨厌!我们必须让这个女人彻底走开!朋友,要么就这样做,要么就什么也别干!”

“当然,你这样做也有道理,事情或许不得不这样……”叶家驹心慌意乱地说,“这样吧,我追出去再安抚她一阵,免得她冲到北京去捣乱。”

“可以。”钟子文站起来,紧盯着他,“但你必须坚持我刚才的说法,而且无论你怎么劝慰她,也不能透露我们的机密。正因为她和舒亦凡关系特殊,我们才要处处小心!”

叶家驹慌慌张张地跑出地道时,正是被钟子文的话点拨得耳聪目明。他一上午都沉浸在痛失大饭店股份的悲哀里,现在突然对那两位政府要员的心理也洞若观火了。齐、赵二人同意以如此低的价格出让股份,旨在分散江天公司对大饭店所拥有的权力,并着意造成三分天下、三足鼎立的局面,今后便谁也动摇不了他们的地位。而将股份调出本省,又削弱了地方势力对大饭店的控制,即使新一届的省政府班子,对此结构也无可奈何了。这正是政府官员的老辣之处,自己何不仿效此举呢?若能将钟子文的伎俩和底细透给罗婕,或者保留这么一个直接通天的渠道,今后也能对钟子文略加掣肘,总胜过自己这么暗无天日地受欺压吧?倘若那舒亦凡与钟子文也是一路货色,真要对自己狠下毒手,那么无论“云帆”用原子弹还是用冲锋枪来解决他,还不都是一个死!

叶家驹一步踏到户外,眼前被秋日灼烤得金星万点。隐约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商场旁的小花坛上,手里提着两只高跟鞋,双腿一摇一晃地享受着阳光。

“我还以为,你会躲到哪个地方去哭呢!”叶家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才不忙着给那姓钟的上坟呢!”罗婕冷冷地瞥他一眼,“我是在等你的保人,他刚接到电话往这儿赶。”

“保人?什么保人?”叶家驹一时没会过意来。

“杜柯之啊!”罗婕点上香烟,徐徐向空中吐着烟圈,“当时他曾保你知恩图报,说你决不会忘恩负义干出对不起我的事来。现在你走上了阳关道,却给我留下独木桥,我不找这当初的保人又找谁?”

叶家驹知道她为了帮自己在法院打官司,得罪了江都市的司法部门,今后很难在律师的圈子里混饭吃,心里便涌起阵阵愧疚和不安。他及时地表达了这种情绪:

“罗婕,我对钟子文的做法也很气愤,对你的处境更是深表同情。但我确实没有这个说话的权力啊!其实云帆公司就是赐还给我一座商场,以后连饭店我也近身不得。今天钟子文去见江云娄都没捎带上我,就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例子。如今我们又丧失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钟子文和齐长瑞等人互相照应,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了……”

“哼,还有一柄达摩克斯剑握在姓钟的手上呢!”罗婕悠悠地打断他,“你的人头何时落地还不是看那小子几时性起!”

“对!你讲得很对。”叶家驹嗫嚅着,“所以……所以我不得不接受他的一些合作条件,甚至牺牲大饭店的利益,来保住眼下的和平环境,求得一时的喘息时间……好在钟子文也不让我白干,他自会拿本公司的利益与我作不等量的交换……”

罗婕穿上高跟鞋,平静地站起身来:“这些我早就预料到了。钟子文是个利欲薰心的家伙,合作刚一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摘桃子,中饱私囊。我本想让他一马,只要他不损害到我。现在,他过早地暴露了自己,我也只有去一趟北京了。”

叶家驹正中下怀,但他却不露声色:“要不要我提供路费?”“不用了。”罗婕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注意地看着他,“家驹,你对那份名单也很满意吧?我猜你事前就投过赞成票,事后也会心安理得。”

叶家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轮流倒换着双脚,脸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落:“罗婕,我……”

“唉,别说了!”罗婕神态黯然地转过身去,“一切都很清楚了!”

“不!不是这样!”叶家驹狼狈不堪地赶到她面前,“罗婕,我确实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你太精明了,太厉害了,跟你在一起,我总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女律师的眼睛亮闪闪地紧盯着他,“女人看来只能做月亮,温柔皎洁;而不能做太阳,光芒万丈。”

叶家驹颓丧地垂下手臂嘟哝着:“如果你能兼而有之就好了。”

“可惜,我不是为你而来到人世的!”罗婕冷冷地丢下一句。这个冷峻孤傲的身影走远了,叶家驹还在莫名其妙地挠着头。

他身后倏然钻出杜柯之,也是哭丧着一张脸:“家驹,最近发生在江天的这一幕幕,我都看见了!真是惊心动魄啊!”

罗婕在北京呆了将近半个月,才把舒亦凡从一连串繁杂而庞大的事务中等回来。

他们的会面定在郊外一座僻静而又华贵的大宾馆,它那淡绿色与白色相间的主楼高耸人云,侧楼像两只巨大的翅膀延伸开去,连接着古色古香的亭阁,峻峭的尖顶恰到好处地依托在亭阁之上。这类典雅优美的建筑已将东西方文化融为一体,然而冷僻的地理位置却使它门可罗雀。罗婕走进宾馆那无懈可击的大厅时,注意到这地方的傲气和冷漠,心里不由地一阵失落……她坐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车才到达这里,舒亦凡的谨慎真是不言而喻。

罗婕烦躁地咬着嘴唇,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廊道里踱着步子,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这等待历程的艰难。她所喜欢的东西还保存完整,悠悠的岁月并没有冲刷掉它。然而舒亦凡踏着坚实的步子走进来时,她却像触电一般,刹那间就看出了对方的变化。

这个男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大厅,在寥寥可数的宾客中显得尊贵无比。他的体形和动作仍然很优雅,但却加添了一丝傲慢、专横与气指颐使的味道。当他站在厅堂正中缓缓移动身躯寻找她时那副架势简直高不可攀。而当他那双冷冰冰的黑眼睛捉住罗婕时,她心里竟不寒而栗,在那一瞬间只想落荒而逃……天哪!她来找他是多么荒唐的举动呀!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难道她还有什么权力来向他讨还旧情,索取新债?她的呼吸变得紧促起来,头脑里热烈的愿望也化为泡影,她甚至觉得自己揣着少女时期的梦想来赴约,本身就是一个灾难性的失败。

“你在这里?”舒亦凡不动声色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