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之难在目,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点睛则须意在笔先,以意驱笔,然后出神人化也……”,韩此君兴之所至,侃侃而谈,忽听咕咚一声,但见陈亭北身子缩成一团从高大的太师椅中滑落下来,面孔铁青,眼睛翻白。杨金凤嚎叫着扑了上去,哭天抢地,陈良洁尖利地喊道“救心丸,救心丸呢?韩此君,你呆着干吗?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呀!”紫砂小炭炉上长嘴铜吊中的水沸了,咕噜咕噜地闹,水从盖口溢出,泼进炭火中,小炭炉发出嘶嘶的呻吟。
那一日,陈亭北缓缓醒转过来时只看见杨嫂和良诸守在床榻前,张口就问 “阿竹人呢?”杨嫂恨恨道“叫我轰出去了!这种人不知好赖,先生待他像儿子似的,他还来气先生。”良诸斜了杨嫂一眼道“阿竹讲过几天再来看你。爸你晓得他这种脾气,有嘴无心,何苦气自己呢?”陈亭北欠起身子,在杨嫂手中喝了两口香茶,苦笑道“哪里会为了阿竹那几句话呢?你们真把我看成女人心肠了。早上起来心口就不舒畅的,大概是熬了几个夜的缘故。端午你碰到阿竹跟他讲,他的话还没讲完,我还等着下文呢。”说是这么说,被韩此君一语中的击着致命伤,伤口泊泪淌血,这种创痛甚至比当初魏子峰要政客手腕将他排挤出画坛更厉害,因为陈亭北不得不承认韩此君目光犀利,言之有理,他自己也看出了自己画作中的平庸,形态虽是奇崛,着色虽是浓烈,却掩饰不住双目的空洞,这样的庸常之作拿出去面对世人岂不毁了他陈老鹤一世英名?现在人们都道是魏子峰压制了陈老鹤,一旦发现神笔陈老鹤已经江郎才尽,那才是他真正的劫数呢!陈亭北咬着牙将伤痛咽进肚子,下决心重画一套《红粉君子图》,这些日子以来,真是弹精竭虑废寝忘食沉浸于笔墨间,然而虽有语不惊人誓不休之意,却心有余悸,每每提笔点睛便胆战心惊,身手不听使唤。呜呼哀哉!难道我陈老鹤真就没有重振画坛之日了?此刻,他费尽全力兜住满心沮丧,将那些画一一展开,悲凉地注视了片刻,长叹一声,缓缓地提起一幅撕得粉碎,又提起一幅撕得粉碎,嘶啦嘶啦就这么一幅幅地撕着,千古佳人渐渐化作了一堆碎片。他是在撕自己的心,心的碎片零零散散地坠落下来,身子便虚空了。他重新把自己惯进太师椅中,生命好像正在离他而去,他精瘦的身子像一件槛褛的旧衣凌乱地搭在冰硬的红木椅背上,恍恍J姗惚,竟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那一年他只有十八九岁,也是在这间西厢房里,窗外那株老梅正开花,却是白梅红梅绿梅一树并发,古怪得让人心神不宁。父亲于奄奄一息中将他召之榻前,捧出一只白竹布包袱。父亲强撑起身子,亲手解开包袱,竟只有一捆秃毛旧笔,父亲老泪纵横道“鹤儿,这便是我留给你的全部遗产了。我们陈家世代书香,先人曾做过皇宫御前大画师,却遭口蜜腹剑的小人陷害,惨遭杀戮。又谋去了我陈氏祖传之宝《传神秘要》,从此家道衰败,一落千丈。振兴陈门现在只有靠你了,鹤儿须卧薪尝胆,苦演画技,技高人胆大,伺机寻回传家之宝!”当年陈亭北血气方刚,听父亲椎心泣血地叙述那漫长的鲜为人知的往事,如梦初醒。原来祖父和父亲都不是闯**江湖的生意人,却是家学渊博的丹青艺人。陈亭北初识人事便被父亲送人无极画馆学艺,且从来不让他染指生意场上生意经,只让他一门心思读书习画。那个老梅五色并发让人心神不宁的日子,陈亭北跪在父亲病榻前,战战兢兢接过那捆长短秃笔,当着垂死的父亲立下死誓 重振陈氏丹青门风!为了这个誓愿,他不惜变卖了陈氏商行,又决然背弃了相爱的女人,人赘韩家为婿,苦心经营,砧砧以求。又亲死后不久,院子里那树花开五色的老梅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被雷拦腰劈断,家人都惊骇失色,他却悲壮地言道“倘若这是一个凶兆,就让它应在我身上吧,古来成大器者无一不历尽磨难的。”待年轮缓缓地沉重地碾过,他才渐渐领教了什么叫做万难不劫。倏忽一轮回,已是桑榆暮景,回首向来处,全是一片残枝败叶,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地虽生我材,天不与我时。多少年来他幽居一隅以闲云野鹤自诩,他的心却没有一刻闲淡下来。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在这个尘世上,有谁知道他心中日日夜夜的煎熬和焦灼呢?知道他心的人早已经离去了,就像那株五色老梅一样,被雷劈断,被风吹散,被雨打湿,零落成泥碾成尘了!J比惚中他好像是站在那截姚牙咧嘴狰狞可怖的断梅桩边,任凭密匝匝的细雨**透了他单薄的布衫,满院子星星点点被站污了的花瓣,如诉如泣,一时间他肝肠寸断却又欲哭无泪!这时候,师妹撑着一把水红的雨伞旋开雨帘朝他走来了,这时候他最想见的人是她最怕见的人也是她。她轻轻地像一缕雾似的停在他面前,将小伞挪到他的头顶,然后就那么温顺那么体贴地看住他。他真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说道“师妹,我对不住你……”这种话他自己都觉得很虚伪,他马上就要和先生的女儿拜堂成亲了,他希望师妹狠狠地骂他,扇他几下耳光,可是她依然温顺依然体贴地说道“师兄,我不怪你,我晓得你的心思。”她走了,像缕雾似的飘去,走到院门口,她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终于看到了她眼中隐含着的哀怨与伤痛……对了,就是这副眼睛,他要描绘的就是这样的眼神!陈亭北激灵一下从太师椅中跳起身,扑到书桌前,慌慌张张地铺开纸。师妹你慢点走啊!来不及重新研磨,他抓起笔往宿磨中舔了几下。师妹最终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便诉说了万千心思。他屏息敛容,稳稳地将笔尖落在纸上。
“先生,喝参汤吧,刚刚蒸出来的,趁热喝。”杨嫂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满脸堆笑地托住一只青花云龙纹八宝盖碗,殷勤地举到陈亭北眼前。师妹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倏忽消失了,笔尖滞留在纸上迅速晕成一团乌黑。陈亭北恼怒地仰起脸,正迎着杨嫂干面粉团似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掀翻了八宝盖碗,吼道“谁让你进来的?叫你不要进来你还贼头贼脑的来作啥?”滚烫的参汤泼在杨嫂的脸上手上,麻辣辣地痛。从来没见先生发这么大的火,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平常先生作画她总是递茶端汤,惯了的。她感到委屈和恐惧,僵持了两秒钟,她便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陈亭北真是腻烦透了,悲凉从心的深处升了上来布满了全身,他像困兽般地嚎叫起来“哭丧啊我还没有死呢!作作作,作得我死了你们才安心是不是?”
“爸”陈良诸压低嗓门喊道。她一踏进院子便听到西厢房有哭泣声,慌忙奔进来的。杨嫂眼角掠着了陈良洁的身影,那一瞬间便干净利落地收住了哭泣,甚至面孔上不露一丝痕迹,弯腰拾起盖碗,一如既往轻巧得猫儿似的走了出去。陈亭北没有女人那般随机应变的本领,仍旧嘀嘀咕咕地骂着“你滚吧,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要踏进我这个房间……”陈良诸顾不上打听缘由了,急急凑到父亲跟前,抬高声音道“爸!有客!”陈亭北愣了一下,马上说道。“不见,你去给我打发了!”门外却有人朗声念道“潇洒云中鹤,容与水边鸥。”语音未落,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马青城大难不死且伤势轻微,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心里默默地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卡车迎面撞来的时候,马青城坐在司机边上,原本是首当其冲的位置,司机情急之中猛然将方向盘往左一拐,卡车头便撞在小车的车腰上,正把个魏老头撞得半死不活。后来宋老太点着他和安子翼的鼻尖骂道“都是你们要让老魏坐短命美协的倒霉车,要是老魏跟我的车,哪会出这种事体?老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你们负全部责任!”马青城虽然毕恭毕敬听任宋老太训斥,暗暗却是幸灾乐祸!查叹,是谁拉魏老头坐“短命美协的倒霉车”的?是安子翼呀!安子翼提出趁这路上的时间要向魏老汇报一下中国画研究所的工作,老头老太都胖,加上魏紫也骨骼宽大,安子翼轧不进去,便请魏子峰坐了过来。当时马青城是善意,你要跟老头子套近乎,我就坐前排吧。这一谦让倒把灾难让给了魏老头。不过,马青城心中并不内疚,这叫做善有善报,也该是魏子峰遭此劫难。为抢救魏子峰,令舞镇医院已经沸反盈天,宋老太仍是左右不满意,惊动了镇上的头头脑脑,安子翼挺着缠满纱布的脖子里外斡旋,俨然是魏子峰的全权代表。马青城乐得轻松,当着宋老太和魏紫的面不去抢功劳。魏子峰伟岸的身影横倒在病**,让马青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脸面上却还要显得焦急不安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去敷衍宋老太各种各样的责难,乙醇和各种古怪的药味熏得他头昏脑涨,便借口解手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来透口新鲜空气,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和面部肌肉。
“马主任,你手臂上的伤不要紧吧?”小花园的石条凳上坐着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看见马青城走过来便赶紧立起身殷勤问道。马青城定睛一看,却是令舞镇文化馆馆长。马青城读过他的文章,有几次省文联开会也碰到过的,便笑道“是小周啊,怎么?礼拜天一个人躲在医院里来用功?怪不得总是大块文章大块文章的发表,后生可畏呀!”周馆长谦恭地道“魏老出这么大的祸事,在家里也不定心的。等在这里,万一有什么跑腿的事也可以帮着做做。这个剧本明天一早剧团要开讨论会,忙中偷闲再把它滤了一遍。”说罢,便将手中本子递给马青城,又道“马老师请指教。”马青城展开看,原来是本复印的手稿,蝇头小字写得十分飘逸俊秀,不觉膘了周馆长一眼, 问道“这稿子是你自己誊抄的?”周馆长答道“我哪里有时间呢?是我老。婆帮我誊抄的,我那种蟹爬字也只有她看得懂。”马青城道“你老婆的字真不错,一定很内秀的。”周馆长笑道“中学里她就是有名的女才子了。”马青城道“现在省城里几个顶尖作家都开始用电脑写作了,据说又快又省力。”周馆长道“我们文化馆最近也想去买一台电脑。”一边聊着,马青城一边就翻着剧本,扉页上是用仿宋体写的剧名,“新编连台本戏《丹青泪》”,丹青泪三个字特意描粗描黑了。马青城奇怪地问道“前段时候《丹青泪》不是已经演过了?省报晚报文化报都报道了,傅小槐梅开二度,又大大地红了一阵。”周馆长道“我们想把这出戏搞得精美些,厚重些,争取参加全省的戏曲会演。傅小槐雄心勃勃,想夺个全国戏剧梅花奖。上回演出的脚本是听一些老艺人口述而整理的,从前草台班演戏,哪有什么剧本?演出前班里的大师傅把故事梗概大致说一下,许多唱段都是演员临场编的,今天时间宽裕就多唱几句,明天时间紧了就少唱几句。所以轰动是轰动了,艺术上还是很粗糙的。傅小槐到底是省剧院的名角,有见地,并不满足幕标戏的水平,她来约我重写剧本,我对这个题材十分感兴趣,很有文化底蕴,人物也纷呈多彩。现在这个本子还只能说是初稿,想广泛听听意见以后再修改。”马青城微微额首道“无极画的传说我也听到过几个版本,情节确实很曲折。不过,要搞成一个上档次的大戏,还得下很多工夫,民间传说嘛,有许多新鲜生动的东西,却也有许多糟粕。”周馆长连忙道“马主任你这是点到关穴了,这本子你就带回去看,好好给我提提意见。回头我跟剧团商量一下,索性正式聘请你为这出戏的艺术顾问好吧?”马青城笑道“戏,我是外行,不过这个戏是讲民间画家的故事,在专用术语上可以给你们把把关。”周馆长道“马主任你太谦虚了,艺术都相通,许多大导演都是学美术出身的呢。”稍顿,又道“刚才马主任你说关于无极画的传说也是耳有所闻的,你所听到的故事中,韩无极的铜杆狼毫笔和抄手龙尾砚究竟埋在哪座山中呢?”马青城便生出些许鄙视,看看他年纪也不算大,怎么会有这种学究气?毕竟乡野僻壤之人视野狭窄。因笑道“省里常常召开一些艺术研讨会,对于无极画的艺术价值以及它在美术史中的地位也有过一些争论。至于笔墨家这类枝末倒没有在意过,说不定只是传闻的杜撰罢了。”周馆长却没觉察马青城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极其认真地说道“绝非杜撰,确有其事。我们通过广泛深人的调查,证实了韩无极的笔墨家就在琅琊山中!”马青城被他振奋的语调震了一下,反讥道“就算确有其事,那又怎么呢?不见得还想将那笔那砚挖掘出来哆!”周馆长抚着掌叹道“马主任,真被你言中啊,这笔宝贵的文化遗产不挖掘出来太可惜了。我做的规划,县政府已经正式批准通过,资金也基本落实,年内即可动工。”马青城大吃一惊“偌大一座山岭,要寻找区区一枝笔一方砚不舍大海捞针呀!这恐怕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周馆长哑然失笑道“自然不必真去寻觅那枝铜杆狼毫笔和那方抄手龙尾砚。我的规划是在琅琊山制高处修筑韩无极笔墨家,竖一石碑,将韩无极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故事镌刻于上,与此相呼应,在琅琊山脚建造无极画艺术馆,出高价到民间征集韩无极及其后代或学生的画作展示其间,同时,县剧团精益求精把《丹青泪》搞成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这样,围绕着无极画在令舞镇形成一种独特的高雅的人文景观,这会是很有魅力的。”周馆长在描述他的规划时深思熟虑且神采飞扬,乌青城不觉对他刮目相看了。提起无极画,马青城脑海中浮现出两个人的面孔,要建造无极画艺术馆少了这两个人是不行的。他不想马上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他还想看看周馆长的深浅。况且,他已经感觉到周馆长今天决不是偶然遇上自己偶尔谈起无极画的,这小子分明是专候于此等自己上钩嘛。马青城便不动声色,等待周馆长的下文。周馆长果然转人正文,道“都说马主任是我省美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且古道热肠,待人宽厚。建立无极画艺术馆的事还仰仗马老师多多扶掖呢。”马青城不置可否,一笑道“你们文化馆可以打个报告给省文联转省美协嘛。”周馆长道“这道手续我们早就想到了,可是有人提出魏老未必会同意建立无极画艺术馆,所以就……”马青城心里格登了一下,原来周馆长正是觑着魏老头生死未卜的机会啊!不免有点寒毛凛凛,便沉吟不语。周馆长盯了他一眼,又道“天意从来高难问,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搞得清楚上头的是非恩怨?不管怎么样,挖掘民族文化遗产总不会错吧?况且,县政府把这个规划向省里有关领导都汇报过的,省国旅还参加了投资。”马青城心里骂了句“这个人精!”也盯了他一眼,笑道“我并不是推脱,省美协资料室中几乎没有任何有关无极画的资料,近半个世纪以来,无极画仿佛是绝迹了,这真是个谜团呀。”周馆长便兴奋起来,道“我们在民间调查中却发现了韩无极第九代嫡出孙女的行踪!”马青城故作惊讶,拉长声调问道“哦?她在哪里?”周馆长道“她就在令舞镇,马老师你该是认识她的。”马青城虽然早料到会转人这个话题,此一刻却禁不住毛骨惊然,仍佯作糊涂问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周馆长冷冷一笑,道“她自然姓韩,都叫她素馨,善画观音佛像,早年也是很有点名声的,她的丈夫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陈老鹤。所以,我说马老师你该是认识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马青城吐了口气,不觉有点伤感,叹道“听说陈老鹤的夫人已经疯了!”周馆长点点头,又道“有人说陈老鹤以及他的父亲乃至祖父都是无极画正宗弟子,这种说法我觉得很有根据,否则陈老鹤怎么就会娶了韩无极的九代嫡孙女呢?”这次马青城是真的大吃一惊,道“怎么从来就没听陈老鹤说起过呢?”转而又道“若真是这样,现成的菩萨就在眼前,你们为什么不去求他呢?”周馆长道“不知烧了几回香磕了几回头了,老头子就是不领情,装聋作哑,后来索性拒绝会客了,真怀疑他神经上是不是也有点毛病。”马青城这才明白了周馆长想要他做什么事情,先举起盾牌说道“他的脾气一向是很古怪的,不过我已经多年没见到他了。”言下之意便是这桩事体我也无能为力。可是,周馆长不屈不挠地说道“许多人跟我讲,陈老鹤这尊神只有马主任请得动。一则马主任你是美协管家婆,做事做人都有品格,有口皆碑,二则马主任跟陈老鹤的女儿是老同学,交情不薄,三则,听说马主任曾替陈家保存了一大批墨宝,造反派原是要将陈家的字画当场烧毁的,是马主任建议将它们带回机关封存起来,若干年后便完璧归赵了。所以,马主任若是肯帮这个忙, 陈老鹤恐怕不会拒绝的。”马青城心想 你们只知其一哪知其二!便笑着点着周馆长的鼻尖道“原来你背后在收集我的黑材料啊。”周馆长道“我们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马青城想 既然人已到了令舞镇,何不趁此就去看看陈亭北呢?叶知秋知道了骂起来,就说是文化馆长硬拖着去的。魏子峰偏偏会在令舞镇边上被撞得奄奄一息,好像真有点天意似的。便对周馆长道“我可以陪你去见陈老鹤,不过不敢打包票。”周馆长笑道“马主任肯动泰山,那事便成了一半。马主任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叫傅小槐来,我们一起去鹤案。”马青城不解地问道“为啥要叫傅小槐一起去呢?”周馆长道“前段傅小槐演丹青泪,一人饰演先后三位女主角,秦朵娘、 白忍冬、凌宵女。陈老鹤平常足不出户的,却一场不拉地来看傅小槐的戏。据傅小槐说她与陈家并无任何瓜葛,这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呢?再讲,傅小槐也极想见见陈夫人,、围绕无极画有那么多女子的故事,她想切身感受一下。”马青城笑而不语,心想,这个小文人满肚肠鬼点子。
周馆长匆匆离去,马青城便楚回病房,将安子翼拖到走廊里,说道“子翼兄,刚才碰到这里的文化馆长,他们从民间收集到一些画,想请我去看看,推辞不了,待会我就不跟车回省城了。办完事, 自己搭班车也还算便当。我就不跟宋大姐打招呼了,省得她哆之嗦。”安子翼头颈动弹不得,包斜着眼道“你自管去吧,我不会向小叶告密的。”马青城捶了他一拳道“你老兄不要太浮想联翩, 自己的台词编好了没有?不要再被小苦捉出什么漏洞啊。”两个人都笑了,都笑得很轻松,好像并没有什么车祸似的。乌青城笑着就下楼去,安子翼冲着他的背脊说道“代我向她问好。”马青城装着没有听见,他自己明白,之所以会答应陪周馆长去鹤案,有一半是因了她的缘故。
马青城在小花园呆了一会,又跑到医院门口去等,心想周馆长怎么还不来?抬腕看看手表,原来只过了十分钟,是自己心急,并且有点紧张,发神经病了!平常在省城也常有机会见着的,有时他去博物馆做什么,偶尔她也到美协参加些活动。只是时间地点不同了,仿佛这会面便有了点特殊的意味。其实,都到了这段年纪,人生况味都尝得差不多了,还能有什么意外呢?马青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当他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就看见周馆长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跨过九髻溪上的石拱桥匆匆朝医院走来。
马青城早先看过傅小槐演戏,报上也经常有她的照片,那都是扮作戏装的模样,头一次面对面地见到她的日常模样, 目光不觉在她的面孔上多停留了一会。到底是演员啊,虽然已是徐娘半老的年龄,仍然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傅小槐嘴角轻盈地兜住一乱微笑,一见如故地招呼道“马主任,您的伤不要紧吧?真不好意思劳驾您,让您等久了吧?”声音是珠圆玉润宛转动听的。马青城心情很好,笑道“傅小槐在令舞镇登台一炮打红的消息是早就听到的,可惜实在没空来看你的戏。小时候也看过几出关于韩无极的戏,什么《血色梅》啦、《朵娘恨》啦,不知你们是根据哪个脚本演出的?”傅小槐道“我们主要依据当地流行的连台本戏《丹青泪》,第一出是讲韩无极与秦朵娘的故事,第二出是韩无极次子韩细布与白忍冬的故事,第三出韩细布之子韩陀子与他妻子罗珠儿唱主角,第四出韩陀子的一双儿女韩妙鹿韩妙鹃一起登场,再加上凌霄女穿插其间。传说省城的天池庙和玄黄庵就是韩妙鹿韩妙鹃兄妹所建,韩妙鹃做了玄黄庵庵主,法号九涵妙姑,这些马主任一定也听说过吧?原来连台本戏还有一出讲韩妙鹃养子韩溉与沈秀秀的故事的,我们把它删去了。现在周馆长正在修改本子,准备演到省城去。届时一定请马主任来看。”马青城道“那我就耐心等着了!”
周馆长接着向他介绍那位穿着米黄色长风衣的中年男子道“这位黄先生是新加坡华泰艺品公司的总经理,对无极画有独到的见解,对陈老先生也是慕名已久的。”又转向黄先生说道 “这位就是省美协艺术办公室的马主任,美协的事他能当得了大半个家。”黄先生忙摸出名片双手递上,道“马主任马青城,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我们董事长对中国画情有独钟,打算花大投资出一套中华墨宝图册,特派我先来征稿,这件事望马主任鼎力相助。”马青城也用一只手摸出名片递上,笑道“弘扬中华民族的瑰宝,这样的美事雅事喜事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沿着九髻溪走去。正是晚秋季节,隔溪相望,烟岚迷蒙处的琅环山疏林斑驳,深红浅黄,别有一番沉郁寂寞之美。周馆长用食指抬了抬眼镜说道“你们看这九髻溪水独有韵致,一年四季水色乌青乌青,就像女儿家洗得清清爽爽的长发,据说因此而得名九奢,我却总觉得不妥帖,近日来终于被我琢磨透了,这溪是汇拢了琅琊山涧之水而成的,从琅琊山流出的水为什么会颜色乌青呢?不正是因为韩无极将他的铜杆狼毫笔和抄手龙尾砚埋在琅琊山中,那墨色将山水染成了乌青色吗?我已向县政府地方志编委会打了正式报告,建议将九奢溪更名为墨泉。”黄先生立即击掌叹道“妙,妙啊,墨泉两字意蕴无穷呀。”马青城虽觉有点捕风捉影小题大作,却也没有必要扫人家的兴,便也点头敷衍道“蛮有点文人气的。”只有傅小槐咯咯笑道“周馆长,您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不过一方砚,哪能染得黑这千年不息长流水呢?”周馆长道“从事艺术创造没有想象力怎么行哪?”心里便有西瞧不起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了 到底是唱戏的,没什么文化。、不觉已到鹤案所在的巷子口,四个人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收敛起来巷子的陈旧与败落散发出一股类似刚挖掘出的古皇陵般阴沉腐朽的气味,人进巷子好像也成了刚出土的陶俑。特别是马青城,这些年来习惯了肌筹交错、车马喧闻的热闹,眼前的萧条寥落却令他紧张得呼吸都不通畅了。脚板叩击破损的青砖路面发出带回音的踢崇踢豪、跋拉跟拉、的笃的笃种种声音,听上去都不像自己脚下的声音。默默地走了一段,周馆长轻声道“咯,前面那扇木板门就是,檐下带雕花嵋子的那扇木板门,到底是鹤案,才有这么精致的院门啊。”马青城却收住了脚步,他看见鹤案院门口伫立着一条淡灰的影子,好像也是那院门的精致装饰似的。一线雨丝掠过马青城的脑际魏子峰刚刚横倒自己就上她家串门,会不会显得太迫不及待反而被她看轻啊?周馆长已经亮开嗓门喊起来“陈小姐,美协马主任特地来看望陈老先失了!”陈良洁正推开院门,听得喊声便微微地仄过身子,不惊不乍不咸不淡地看住他们。马青城很熟悉她这副性情,这正是深闺女子陈良洁的性情啊。他反倒定心了,将笑堆在两颊,步履潇洒地向她走去。
陈亭北没料到马青城来得这么快。有一次陈良洁下班回家说遇见马青城了,把画展的事跟他提了提,他倒蛮热心的,说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到鹤案来看看画,再具体商量一下。陈亭北当然明白马青城说的“适当机会”是什么意思。有时候他十分讨厌马青城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有时候也会谅解马青城的尴尬处境,不管怎么说,马青城当年虽然公开申明与他脱离了师生关系,毕竟没有对他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还暗地帮了他许多忙。早上他一听到车祸的消息便想到马青城的“适当机会”大概就会有了,所以他才急急地去点窦娥之睛,他想马青城若来看画要给他一个震惊,没料到马青城手臂吊在纱布里就跑来了。听到马青城念那两句诗,陈亭北突兀地有点感动起来。那首沈壕的水调歌头是他题在自己的一幅旧作《野梅瘦鹤图》上的。许多年前了,还在省美院,马青城跟他学画时见过那幅画,想不到他竟然还记住了那题词。陈亭北情不自禁地要接口往下念,一抬眼却看见马青城身后跟着一群人,马上警觉起来。周馆长他认识,可他不喜欢这个巧言令色、靠卖弄才情往上爬的小文长旁边那个穿米黄色长风衣的男人更令他讨厌,那对饿狼似的眼珠一进门便盯住了壁上挂着的扇面册页不肯转动了。至于他们后面衣着人时的女子,陈亭北懒得正眼去看了,便缄了口,将一张脸拉得万丈峭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