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马青城并非平庸之才,在美术学院也不是无名鼠辈,只不过没有安子翼的风流调镜罢了。临毕业前,正逢省里举办国庆十五年大型画展,人手不够,美协便从学院借了几个高材生去帮忙。美协主席兼美院院长魏子峰亲自点将,安子翼一个,马青城一个,还有那个背时的韩此君。马青城便在那时初识叶知秋,先前也风闻魏了峰有个好生了得的女秘书,见了面意外发现她竟长得娇小玲珑,一张面孔白白净净,笑容可掬,且待人办事周到妥帖,哪里像人们说的那般胸有鳞甲、精明强干的样子,遂有了不错的印象。不过那时马青城丝毫没有对叶知秋动分外之心,一来都隐隐晓得魏子峰和她的特殊关系,二来马青城心里一直暗恋着陈良洁,钟情陈良诸的古貌古心,故而跟叶知秋仅仅是一般交往,不疏不亲。倒是安子翼与叶知秋打得火热,言语动作过于亲昵,害得安子翼当时的女友一有空就到展厅来盯着。第二年初夏,他们面临毕业分配,马青城那时惟一的愿望是争取留在省城,他是从边远小镇考进省城的,要留省城的最好途径便是留校,竞争自然十分激烈。幸而安子翼报考了魏子峰的美术史研究生,韩此君又因为意外事件被迫退学,马青城留校就变得很有希望了。待名单公布,马青城惊喜交加,他竟被分配到省美协工作,在众人眼里这无疑是条平步青云的捷径。惊喜之余马青城却隐隐担忧,不知这幸运背后隐藏着什么。到美协后才听人说是叶秘书竭力举荐,美协到学院点名要了他。在一起工作便时常见面,马青城碰到叶知秋反倒拘谨起来,打个招呼而已。有一次马青城去见魏子峰,魏子峰正巧不在办公室,只有叶知秋一人。叶知秋让他稍坐一会,说魏子峰很快就会回来。马青城只好坐下,半个屁股沾着椅子,身体弄得很僵。叶知秋正在整理魏子峰的办公桌,房间里只有纸张掀动的惠率声。马青城老是觉得叶知秋在用眼角打量他,愈发地尴尬起来。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叶秘书,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实在是很感激你的。”叶知秋惊讶地抬起脸“你为什么要谢我?”马青城说“多亏了你的推荐呀。”叶知秋一愣,旋即莞尔一笑“哎呀,那是我们的工作,总要选些德才兼备的同志,也不是单单推荐了你,还有其他几个人选,各方面平衡下来,你最合适。”叶知秋随和的样子让马青城松弛下来,便笑道“我原以为你会推荐安子翼的。”叶知秋冷笑道“想不到你也竟会这么看,你以为跟谁多说笑几句便是关系密切了?”说罢竟不再搭理马青城, 自顾理桌子。马青城不知如何得罪了她,汕笑着无从说起,复又尴尬起来。不一会叶知秋收拾好了那张宽大的写字桌,夹着一叠文件往外走,公事公办道“你再坐会,我去替你催催老魏。”拉开门,半个身子已跨了出去,忽又站定了,回过头道“我以为你们搞艺术的都是极敏感的,没想到你的感觉这么迟钝!”说罢虚掩了门,将马青城独自丢在房间里。叶知秋的这句话让马青城足足琢磨了好几个月,直至那个深秋的下午,魏子峰突然向马青城摊了牌。魏子峰先是将他到美协这几个月中的工作恰如其分地赞赏了一番,又问临时宿舍住得惯吗?又问家乡父母亲生活有什么困难吗?又问最近有什么新创作计划吗?马青城都毕恭毕敬一一作了回答。魏子峰嗬嗬地笑着,道“年轻有为,才华横溢,不错啊,小马,也二十好几了吧?有女朋友了吗?”马青城吃了一个螺丝,支吾起来。陈良诸总是对他不冷不热,深闺大小姐的古怪脾气,他不好说没有女朋友,又不好说有女朋友,支吾了半天,含糊道“刚参加工作,还不想考虑个人生活问题。”魏子峰听了便放声大笑起来,把一只宽宽厚厚的手掌放在马青城的肩脚上那时候马青城的肩脚还不像现在这样膘,还是年轻人有棱有角的肩脚魏子峰笑停了,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来给你做个媒人好不好?”马青城连忙摇头“不不不,魏院长你这么忙,哪里好意思麻烦你呢?”魏子峰却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脚道“我给你保的媒你一定满意,小叶,叶知秋,你看怎么样?”马青城刹那间呆住了,脑袋空白了两秒钟,随即血一点一点地涌上来,愈涌愈快,不一会便像要喷射出来似的。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像是掉进一个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他想大声说“不”,可是魏子峰盯着他的眼光像一条绳子将他的喉咙紧紧地缚住,他想站起来逃出这间办公室,可是魏子峰搁在他肩脚上的手掌重得像座山,压得他动弹不得。魏子峰盯着他,他盯着魏子峰胸口的那颗纽扣,沉默着相持了片刻,魏子峰的手终于从他肩头挪开了,他连忙直了直腰,听见魏子峰说道“小马呀,寻找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是正大光明的事,不要这样怕难为情嘛。这样吧,你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就告诉我,不要让小叶等得太久哆。”

马青城为了这桩棘手的事约陈良洁谈过一次。陈良洁比马青城他们低一级,当时还在美院念书。马青城私心希望陈良诸能够爽爽气气答应了他,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回绝魏子峰了。谁知陈良洁一听魏子峰为他保媒叶知秋,不紧不慢拍了拍掌,笑道“这下可好了,你成了美协的乘龙快婿,以后便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了。”马青城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急了,胆也大了,道“我断然没有那种心思的,我就等你一句话,我们俩把关系定下,我便立时三刻回头魏子峰去。”陈良诸当下就变了色,啤道“你说的什么话,你若心里不愿意,你就堂堂正正跟人家说不愿意,为什么偏要拉上我做挡箭牌?我是晓得你的,又怕开罪了魏子峰有碍仕途,又听了外面的流言飞语生怕送你一顶绿帽子。你想陈良诸横竖已是千古罪人了,再承担一个罪名也无妨,故而巴巴地来求我当你的替罪羊!”马青城灰灰地望着她道“良清啊良清,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卑微无耻么?你就这样不能谅解我么?我马青城算什么?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学生,即便我当时有那个胆量,挺身而出为陈先生鸣冤叫屈,能顶个屁用?我虽怯懦,可并没有像有的人那样恩将仇报吧?被迫做了那个声明,脱离师生关系,我也没有别投师门呀,心底里,尊为师长的唯有陈先生,这是真心话。 良清,我就害怕看到你这种冷淡的眼神,我可对天起誓的。…”陈良洁幽幽地吐了口气道“算了,还起誓赌咒干什么?古人说,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能责怪你什么?我有什么权利责怪你?”马青城苦着脸道“你这话却是最狠的了,将我跟你撇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瓜葛也没有。你知道,这对我却是最凶的惩罚。我自然明白你心里挂记着谁,你恼恨我的也最是因为他……”陈良清便修竹般地立起来,凛然道“你说完了吧?我乏了。明天你要上班,我们要去郊外上写生课,我得先走了。”马青城慌得不顾一切地拽住她细细的手臂,哀求道“良诸好良清,算我刚才那句话没说好不好?再坐一会好不好?我在这个城里没有亲人,碰到乱七八糟的事找谁商量?也只有跟你说说罢了……”声音竟有些硬咽了。陈良诸挣扎了一下没挣脱,低声道“快松手呀,给人看见算什么呢?”马青城只好松了手,默默地坐下,一只手掌撑着额头挡住眼睛,烯呼烯呼地缩鼻子。陈良诸看他那种沮丧的样子,又有点鄙视又有点可怜,便重又坐下,道“好了好了,不要现世宝了,一个大男人!”马青城不出声了,仍垂着脑袋。陈良洁道“我劝你一句,爱听不爱听由你。”马青城连忙抬起头道“你说什么我都听。”陈良诸冷笑一声道“那就好。我劝你认了魏子峰的这个大媒!”马青城道“人家已经愁死了,你还拿我开玩笑。”陈良诸道“我不是说笑话。你想嘛,像魏子峰这等人物怎么会轻易替人说媒?何况对象又是叶知秋!这其间一定有他不得不为的缘故。你愁死也没用,他既然看中了你,也就是非你莫属了。恐怕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不如爽爽快快应了的好。否则,你索性打一份请调报告,离开美协,回学院当然是不可能的,到小学校教画画或回你的家乡,你自己放到心上称一称,值或不值。”马青城怔忡片刻,方勉强笑道“良诸,你不要危言耸听,不至于那样险恶吧?我是国家正式分配的大学生,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叫我走就走。婚姻法颁布这么多年了,他总不见得不顾法律吧?这美协是国家机关,他魏了峰也是国家干部。再说呢,我接触下来,魏子峰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工作上有些专断,平常倒也蛮爽朗蛮随和的人,确实很关心年轻人,从工作上到生活上,不单是我,财务科一个新来的小会计结婚,他还当主婚人呢。”陈良清垂着眼皮用一根发夹仔仔细细地着指甲,也不看他,只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愁什么?”马青城被她问住了,眨巴着眼睛,也不敢往深处想,只觉得背脊骨寒意一点点聚拢。陈良诸终于剔好了十只指甲,将发夹别在耳畔,抬起眼皮望着他,眼睛里盛着些许怜悯,也盛着些许嘲讽,含笑道“真的,马青城,说句老实话,叶知秋配你,并不差呢。相抓地位,哪点及不上你?至于那种流言,你何必去信它呢?”马青城像是从梦魔中醒来,恍恍惚惚地说道“良诸, 自从我在陈先生的画室里第一次看到你,就怎么也忘不了你。那时候和你说的每句话我几乎都还记得,我刚从乡下进省城,满口家乡音,叫你一声师妹,你扑叻地笑起来。后来,是你陪我上街买了衬衫长裤,换下了那一身土布对襟衫和宽档裤一”陈良诸又站了起来,截断他道“青城,我不得不对你说实话了,你不要再等我的,我是已抱定独身一辈子的。”马青城道“那我也独身一辈子。”陈良诸冷笑一声道“你能熬得住一辈子独身?!再说,你父母千辛万苦送你出来念大学, 自然是想你光耀门嵋而后代代相传的,他们能让你独身一辈子吗?与其让他们给你订个乡下姑娘,倒不如在省城找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能够帮了你的。如今现成的好姻缘摆在面前,倘若是因为我的缘故给误了, 日后你必定懊悔,我岂不真正地成了千古罪人了?我求你了,别让我担这个罪名好吧?”马青城被她说得心乱如麻,一时间无语可答。陈良清又道“青城,别怪我,我真正是铁了心独身的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日后真的要找个归宿,也不会是你的。我对你说实话,是为你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不想累你。至于魏子峰提的事,你前前后后考虑周全了, 自己拿个主意,该怎么回人家就怎么回人家。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全了,也真的要走了,学院要关大门的,晚了盘三盘四的,多尴尬。”那一刻马青城心痛如绞,头脑却是清醒了不少。

马青城虽是冷了陈良诸一头的心,要接受叶知秋却还是犹犹豫豫、别别扭扭。他倒是认真想过的,有两桩不妥,一是叶与魏究竟是何种关系不清楚,二是叶的年龄不清楚。魏说她和自己同岁,看看也差不多,只是掐指算来,叶参加工作这么些年,总不止这点年纪了。又不好去打听,便挨着,也不去答复魏子峰,尽量躲着不单独跟魏子峰见面。那魏子峰还兼着美院院长,也不是天天到机关里来的,又是头等大忙人,各种会议各种应酬,似乎也将这事给忘了,也没再找他问起,这样不觉就到了元旦。马青城是单身汉,省城又没其他落处,就住着机关的一间贮藏室,他便自告奋勇,将节日里的值班任务全包了, 自然上下都乐意。美协机关原是一个旧军阀的私宅,一幢西洋式三层小楼,院子却是中国古典的小桥流水,楼台亭阁,搭配在一起不伦不类,却是很宽敞也很幽静。机关原本上班的人就不多,又放节假,偌大个院子除了门卫便只有马青城一人了。一早起来马青城先上街买回两副大饼油条,就着浓浓的家乡茶先吞下一副,还有一副留作午餐。接着他把笔墨纸砚笼统搬到底楼朝花园的大会议室,将宽大的会议桌上的红呢绒桌布卷去,铺上自己的毡毯,然后舒舒齐齐地展开了六尺整张的宣纸。原来马青城有他的如意算盘,到美协后几乎就没画过像样的画, 白天忙不完的事务,晚上自己住的小屋又太逼仄,只能画画单片册页之类的小品。他早就构思了一套鲁迅诗意图,希冀能一鸣惊人,正好趁这两日节假值班的空闲痛痛快快地泼墨铺彩一番。一管在握便把许多烦恼暂且抛开了,悠意挥毫,一吐块垒,竟忘了饥饿。待到目光模糊,抬头见窗外已是暮霭沉沉,才觉腹中空空,一日光景已在笔墨间流逝了。马青城这才掷下笔,也懒得洗手,便抓起早上买的大饼油条啃了一口,又冷又硬,要找茶杯,先去开灯,不料灯却忽地亮了。马青城一愣,却见叶知秋款款地立在灯影里,顿时心慌意乱,手脚都像是多余了的。叶知秋解下围巾、脱去大衣,褪了手套,搓着冻红的脸颊笑道“突然就起风了,像小刀片刮在脸上似的。”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紫红格薄棉袄,显得轻巧而洁净。马青城并不敢正眼看她,心里有愧,总像欠了她什么,慑懦道“叶秘书,你,你怎么不在家过节?”叶知秋也不答他,将随身带来的花编草包打开了,取出一只小钢精锅,揭开锅盖,竟是满满一锅热腾腾的饺子,才说道“画了一天,就吃副大饼油条啊?你也太马虎自己了。这是韭菜芽肉馅的,还加了点虾米。你一定爱吃辣,辣酱我也带了。”又从草包中取出一瓶辣酱一瓶醋,又取出碗碟筷勺。马青城呆住了,惊然想道“难道她盯了我一天不成?”叶知秋将醋酱倒在碟中调好,漂了他一眼道“吃呀,你又不是神仙,不晓得肚子饿呀?”马青城犹疑道“叶秘书,这怎么好意思呢?”叶知秋道“不要这样酸溜溜的好吧?”说着将筷子递到他鼻子底下。马青城只好接过筷子,夹了一只饺子送进嘴巴,果然鲜美,肚子也实在是饿了,心一横,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说。叶知秋便去看他的画,马青城暗暗观察她的表情,道“叶秘书,请多指教。”叶知秋道“你老是叶秘书叶秘书的,难听死了。随便点好不好?人家都叫我小叶的。”马青城嘴巴里塞满了饺子,没出声。叶知秋却轻轻地叫道“噢,这张孺子牛画得真好!”马青城连忙端着碗凑了过去,笑道“叶秘书还是多提提意见吧。”叶知秋矫嗔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你!”马青城虽是别扭,终于改了口 “小、小叶。”叶知秋莞尔一笑,又看画,道“我不是瞎吹捧,鲁迅先生甘作孺子牛的神态画得十分贴切,相比之下,那张横眉冷对就有点过犹不及了。”马青城点头应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叶知秋又道“看得出你的基本功是十分扎实的。”马青城不无得意地笑道“这叫做名师出高徒。魏院长每每上大课,总是特别强调基本功的训练。”十有八九分讨好的意思。不料叶知秋话锋一转“我看你的线条却像是从陈亭北的鹤行笔法中脱胎而来的。”马青城尴尬了一下,急巴巴道“其实我跟陈亭北不过大半年光景,那时刚从乡下上来,对各色人等很不了解……”叶知秋有意无意截断他道“我以为许多优秀的传统技法并不属于任何个人,我们为什么不能拿过来用呢?关键在于你用这些技法画什么东西,你说呢?”马青城领会到叶知秋的体贴之情,无法不感动,戒备自然解除,愧疚便加重了,想表示点什么又不知如何表达,只望着她发呆。叶知秋微微红了脸,笑道“光顾着说话了,你快吃吧,饺子若凉了就腻了。”马青城拍拍胃道“我已经饱了,你看,一口气吞下了大半锅。”叶知秋瞥了他一眼“你真饱了?那剩下的我可全包了,我早就垂涎三尺等着了。”马青城大惊道“你也没吃晚饭?!”叶知秋叹了口气道“谁跟你说我吃过了呢?”马青城暗暗骂自己该死,慌忙着要去洗碗筷。叶知秋道“别洗了,我没那样讲究。”说着就拿马青城用过的筷子夹了只饺子塞进嘴里,弄得马青城心里七上八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叶知秋又瞥了他一眼,道“帮我倒点茶好吗?就加在这里面好了。”说着点点马青城的杯子。马青城装作没听见后半句话,幸而会议室里空杯子有许多,重新泡了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叶知秋不接,马青城只好一直擎着。叶知秋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许多意见?”马青城慌得差点泼了茶水,道“没没没,叶秘书,小叶,我一向对你印象很好的。”

叶知秋又问道“你一定听人家说了我许多难听话。”马青城道“没,没有,我也不相信的。”叶知秋忽地抬起眼皮,幽怨地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马青城自然知道她问什么,却回尸答不出,闷着。叶知秋忽地落下眼皮,缓缓说道“你刚才问我怎么不在家里过节?我的家在哪里?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哥哥姐姐都各自成家立业。我最怕过节,看别人家团团圆圆……”忽然就嘎咽起来,把脸埋在手掌中,肩膀**着,如两只胆战心惊的小兔。马青城张皇失措地去扳她的肩膀,语无伦次地道“怎么啦?别,别哭,叶秘书,小叶,都怪我,你说嘛……”叶知秋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淋漓尽致地哭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马青城怎么也想不清楚了,当时他的头脑是一片混沌。事后叶知秋却明确地告诉他,是他拦腰抱起她,将她放倒在沙发上的,当时她吓昏了,却无法拒绝他。马青城没有辩解,他与叶知秋的关系已成定局,还在乎这第一步是谁主动吗?不知哪位先人说过,若一个女人要追求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无处躲藏的。马青城对此体会颇深了。马青城和叶知秋就在旧历年初五举行的婚礼, 自然由魏子峰主婚,省城文化界许多知名人士都到了,形式却是极简单的,吃点糖果,跳跳华尔兹舞。除了新郎信,人人都很尽兴。以后在他们的日子里,叶知秋稍有委屈便会说“你手摸良心想想看,要不是我,你能有现在这一切吗?还不知道掩埋在乡下哪个音兄里呢!”马青城一般懒得回嘴,肚里冷笑道 还好意思提呢,若不是嫁了我,“文革”中还不当作魏老头的妍妇斗个死去活来?他们夫妻究竟谁帮了谁?就像究竟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是段难解的公案。

叶知秋终于从厕所间走出来了,带出一股高级润肤霜很复杂的香味。马青城赶紧将脚从茶几上收下来,讨好地笑道“有剩菜吗?弄点泡饭也好,我是饥不择食了。”叶知秋仍不理他,用湿润的手掌轻轻拍打脸颊据说这是养颜的秘诀,所以叶知秋在家常作这个动作并不看马青城一眼,径直朝卧室走去。马青城夹脚跟了过去,跑到卧室门口,叶知秋却澎地把门关了。马青城面对门板,真想一脚瑞过去,却只是想,仍乞哀告怜地说道“小叶,我是身不由己,那个文化馆长就像猎鹰逮兔子似的盯住我,非要我陪他去见陈亭北,我实在是推辞不得。”叶知秋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扁扁的,恨恨的“魏老还没有断气呢!你手摸良心想想看……”马青城连忙道“我的手正摸着心口呢,小叶,不信你打开门看看。”没有动静。马青城又道“我是考虑过的,前些日子那个座谈会,说到协会换届问题,有好几个人提到陈亭北,呼声还蛮高的,对吧?刚才我看厅里拟定的治丧委员会名单,也有陈亭北的名字,这恐怕也是一个信号吧?”门便划答一下拉开了,叶知秋虽还是板着脸,却已是平和了许多, 白了马青城一眼,从衣钩上取下印花围单系着,朝厨房去了。马青城颠颠地跟着,笑道“小叶还是炒两个菜吧,让我来一盅白兰地。”叶知秋冷冷一笑道“中午还没吃够?人家是深闺才女,做出的菜一定是别有风味吧?”马青城苦着脸道“天地良心,在鹤案就喝了一杯清寡寡的茶,憋了一肚子的尿。”叶知秋道“她就那么狠心让你挨饿?我却是不信!”马青城把手放在心口道“小叶,你看我摸着良心了吧?你不信,马上打电话到令舞镇问那个馆长。”叶知秋道“我没那闲工夫!”顿了顿,又道“我也不是气你去看陈亭北,现在这种时候,你应该时时刻刻守在魏老身边,才显得你举足轻重的地位。你倒好,拱手把这个位置让给安子翼!”马青城道“这就是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守着个没有知觉的活死人干吗?”看到叶知秋面露不悦之色,忙嬉皮笑脸将手重又放到心口,刚要说什么,却像是替他作注脚似的,电话铃响起来了。原来是厅长秘书打来的,询问美协换届的准备工作,并传达了厅长的数点意见,要马青城尽快拿出具体方案。这只电话前后谈了半小时左右,待马青城放下话筒,却见叶知秋已摆出几只碟子一只糟凤爪,一只酱牛肉都是先存着的小包装,微波炉里转两圈就成了,现炒的是一盘山药肉片和一盘丝瓜鸡蛋。马青城噬地吸了口气道“终究还是老婆好啊!”顺手抓了块牛肉塞进嘴巴。叶知秋摆上酒杯,冷笑道“肚子不饿哪里想到老婆的好处!少喝点,当心你的高血压!”电话铃又响,这回是美术展览馆的经理打来的,询问魏子峰的回顾画展还要不要继续布置下去。马青城要他暂缓一缓,可以把排在后面的画展先提上来。叶知秋在厨房里抬高声音道“你答应了宋老太婆一切照既定方针办,怎么又把画展推迟了呢?”马青城抿了口酒道“我是希望魏老早日康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画展,否则总是个遗憾。”叶知秋想想驳不倒他,便不驳了,又端出两碗咸菜肉丝面。这当口又有电话铃响,却是省书画出版社社长来跟马青城约时间,商谈联手改造墨凹堂的事。这原是魏子峰提出的动议,现在魏老倒下了,该怎么办?马青城道,魏老不能参加也要像魏老在一样办这桩事情,按魏老既定方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