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辛小苦近几个月来为了创作选送新纪元画展的作品,将自己囚禁在那间不足九平方米的小画室里,夜不解衣,食不甘味,穷竭心计仍未达到所求的境界,几乎已经山重水复陷人绝境,不意得了韩此君的《离骚图》,心窍洞开,欣喜若狂,奔跑着下了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那部汤姆斯了。问管车棚的老伯,老伯生气道“在我手中从来没有丢过一部车!别看我有点岁数,眼力是在琅琊山里炼出来的,来取车的人必是用钥匙开了车锁才放行的。你的车钥匙呢?拿出来我看看。”辛小苦摸遍口袋没有车钥匙。房门钥匙是吊在腰间皮带攀上的,车钥匙呢?莫非在山上丢了?细想方才推车进棚的情景,猛拍脑袋存车时压根没把车钥匙取下来!老伯听她这么一说,嘿嘿冷笑道“现在人花头经太多,你叫我怎么信你?若真是那样,也怪不得我,要怪你自己,啥事情这么失魂落魄?天没有塌,地没有陷,跟男朋友吵相骂了?”辛小苦别转身就走,老伯冲着她背影喊“你还是到琅琊山派出所去报个案吧”小苦没有那个心思,虽则那辆汤姆斯也是小苦心爱之物,他们搬进新居之后,为了让小苦外出写生方便,安子翼特地托人从外汇商场里东挑西拣买回来的,质量自然好,小苦骑来十分得心应手。然而,比起画夹里那张《离骚图》,这汤姆斯又算什么呢?韩老师给予她的才是无价之宝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回去依照《离骚图》之法重画她的《女蜗补天图》!辛小苦毫不犹豫地登上了进省城的长途班车。
辛小苦从腰上解下钥匙开门时便听得屋里有人说话,心中疑惑。先把身子掩在门后,探进半个脑袋,客厅的门翁开了一条缝,只见安子翼神情飞扬侃侃而谈,不知对象是谁。小苦没好气地将门吮螂一推,道“鬼鬼祟祟地回家,吓得我半死,还当强盗人室了呢。”安子翼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沙沙等你多时了呢!”小苦已一脚跨进客厅,却是触目惊心,省报当红记者沙沙穿着曲线毕露的紧身羊毛衫,赤着脚,盘腿坐在沙发里,玉环琳琅的手臂软软地搭着把手,指间夹着支细长的摩尔烟,一副墉懒消闲的满足。小苦自然明白这个上午这儿发生了什么,欲待发作,又觉无聊,便冷笑道“大记者哪里有这等闲工夫?怕不是急猴猴找我给你当红娘?沙沙因见我嫁了个好老公,便以为我有火眼金睛洞察男人里外。可惜你下手太晚,世间好男人太少,差不多瓜分完了。我若真有分身术,定规将我们安子哭一分二,分一个给你了。”沙沙已穿上鞋,调整了坐姿,笑道“你不要吓我,谁敢妄想你们安子翼呀,我从未见过男人这么欣赏自己的老婆,两个多小时尽在吹你的事。”辛小苦道“怪不得我在琅琊山上耳朵一阵阵热,原来是有人在咒我。”安子翼忙道“沙沙要为报纸周末特刊撰写夫妻艺术家的专访,我跟她谈了你的创作情况,她说一定要和你亲自谈谈,增加感性认识,一直等到现在。”小苦强忍着道“沙沙的感性认识还不够呀?再认识下去,只怕要将我剖腹掏心生吞了呢!”便甩手冲进小画室,将门呼地关上,跌坐在椅子里,气得浑身发抖。
过了一个时辰,安子翼推门进来,笑眯眯地从背后拥住小苦双肩,贴着她耳根轻声道“沙沙答应帮我写专访,医院里人多眼杂,我只好带她到家里来谈。记者的时间没个准,她突然说要来,我打电话给你,你已经走了呀。”说罢,便去咬她细小的耳轮。辛小苦抬手狠命朝后抡去,正巧打在安子翼面孔上,安子哭痛得哦哟松开手,辛小苦便起身跑进厕所,她不愿让安子翼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软弱样子。她却发现厕所间一片狼藉,大理石梳妆台上东一团西一团都是卸妆的手纸,木梳上缠着焦黄的卷发,水池壁上一圈污垢,而那瓶夏士莲润肤乳横倒在池边,浮液溢出一大摊这却是她平时用的惟一的化妆品。小苦再也忍不住了,哑着嗓子吼道“安子翼,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那些野女人碰我的东西!下三滥的娟妇,弄得满世界狐臭,那张砂皮脸便再是灵丹仙药也涂不平的!”一边说,一边将梳子瓶子顷令吮嘟丢进垃圾箱,又从浴缸里取下软管喷嘴龙头,拧开了,团圈冲洗起来。安子翼正一脚踏进来,夹头夹脑淋了一身,忙缩步,也恼了,斥道“你看你那歇斯底里的腔调,跟你家弄堂里的泼妇有什么两样?真是什么地长什么草,什么树结什么果,骨子里的没文化!”辛小苦冷笑道“我们是下只角出来的没文化,却比那些有文化的懂得廉耻。他妈的至少不会光天化日跑到人家家里去脱裤子!”安子翼双手掩耳道“惨不忍听啊!看看如此清水出芙蓉的相貌,竟也会说脏话,你不怕污你的嘴,我却怕脏了我的耳朵。来来来,索性替我洗洗吧。”小苦不理他,只顾冲那妆台和水池。安子鬓便又道“我有点健忘,你还记得吗?当初你给我写那封火辣辣令人不可抗拒的信,我好像也是个有妇之夫吧?我们俩第一次**,好像也是在我和前妻的那张棕绷**吧?”小苦顿时被枪弹击中,嘴被封牢,却封不住眼泪扑簌而下,任喷嘴里的水哗哗地浇在地上。安子龚连忙将龙头关了,胡乱拿拖把擦了擦地。见小苦哭得伤心,便道“好了好了,你现在是愈发地任性了。你晓得现在是我要紧关头,还要由着性子作。我好不容易说动沙沙给我写篇专访,在省报上发人物专访是要报选题送审的,好不容易上面也通过了,人家正儿八经来采访,差点就被你搅乱了。”小苦白了他一眼道“我却不信那张砂皮脸一篇文章有偌大法道,她给你胡乱吹几句你就当上美协副主席啦?”安子哭却笑道“我现在的目标不是美协副主席而是美协主席,懂吗?我的小精怪!”勾起食指在小苦弧线优美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又道“我怎么会指望她一篇文章呢?这叫舆论先行, 自然还有方方面面的关系要搞定。你当我歪着脖子孵在医院里陪那活死人开心啊?你知道天天到医院里去探望魏老头的都有什么人?”辛小苦冷冷一笑道“我对他们不感兴趣,不过是些锦衣绣囊徒有虚名的俗物罢了。依我之见,这主席副主席也不过是顶纸冠,何必煎熬心智去谋取?有那工夫不如推敲笔墨,磨出震古烁今的作品来。艺术家一当官,艺术天性便被扼杀了,像魏子峰若不作什么主席,说不定也会画出几张好画的。”安子翼叹道“自然有这份清高是好,可惜在这狼奔家突蝇营狗苟的纷世,不过是一种可怜的阿Q精神法。你想想,魏子峰若不是美协主席,就他那些画,能称大家么?当年在美院读书时,我偶发奇想,以书法中锥画沙之法勾勒人物,运笔时藏疾于涩,劲险却不失圆浑,使画面厚朴凝重。当时魏子峰见了大为赞赏,遂收我为开山弟子。不久,魏子峰即以此法作岳飞满江红词意图,于全国美展上获一等奖,评论称他中年变法,独领**。那时候,陈亭北的鹤行笔还风靡画坛,人称画中瘦金体,魏子峰便自我标榜为画中汉篆,以此与陈亭北抗衡。我于画坛崭露头角时都说我学魏子峰风格,岂不知魏了峰的风格却是我安子翼创造出来的,是我安子翼成就了他魏子峰!”安子翼说得激动,一缕头发撩在额前。停停,又道“自然我也晓得,当初我若头颈硬撬撬地跟魏子峰理论,恐怕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就像你那位至尊至贤的韩老师,真正是个冲头,不知天高地厚去跟魏子峰提意见,落得个沉沙折戟、身败名裂的下场。韩信能忍**之辱方成就了大业,垂名千古啊!”将额前头发往后一撩道“你看看,我已是白发丛生了!魏子峰终于功德圆满,可以安息了。也该是我安子翼登台亮相、一展风采了!”辛小苦伸手在他额角寻得一根白丝,稍一使劲拔了下来,绕在指间,那神情便柔顺起来,忧郁道“却不知天意如何?魏子峰突然这么一倒,多少人眼睛碧绿盯着这只位置?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到底鹿死谁手呢?”安子翼就喜欢她这种抑郁纤柔的样子,便一把将她拥来,道“你死我活!所以,你要体贴我,帮我,不要跟我作。来,现在就给我一点力量吧!”拥着她往卧房去。小苦已是软软的了,却挣扎着道“不……我怕得艾滋病!”安子翼更箍紧了她道“你这小精怪,你方才没看见垃圾筒里有醒靛草纸呀?我连根指头都没碰过她。你不要太残酷……这么多天了一”嘴巴已伸进小苦的头颈。小苦不再徒劳动弹,哼哼哪哪由着他抱进卧房。
尽管安子翼身边美女如云,最令他醉心的还是辛小苦。小苦无有闭花羞月之貌,亦非淑质、美德的贤惠女子,且性格孤傲,喜怒无常,忽而如冰如雪,忽而如火如茶,叫人难以捉摸。安子翼却欣赏她独具的清流绝俗,只这一点便使她的许多缺点都变得魅力无穷了。安子翼毕竟是个艺术家,为此竟不顾舆论,破费钱财,终于跟前妻离了婚,将这个精灵似的小女人堂堂正正地搂进自己怀中。安子哭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却看见辛小苦斜倚着身子靠在床头,上身空落落套了件毛衣,双目微合,红唇半开,那神情和姿态都闲得不能再闲,远得不能再远了。安子哭笑道“你认不认输啊?我可是又来劲了呢!”说着便将手插到小苦的毛衣里去,他喜欢看着小苦在他的抚摸下变得酥软娇弱气息奄奄的样子。这一回小苦却啪地将他手打掉,鱼精似的骨碌滑下床,喘道“今日让你得了便宜,哼,君子复仇十年不晚,你等着吧!”安子翼双手枕脑,饶有兴致地看她穿丝袜。见她两颊泛红,双目含情,更是比往日平添了许多妩媚,便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脚丫子去撩她,小苦躲开了,冷下脸道“你尽管闹,可别把正经事忘了。我问你,你们评委会究竟什么时候最后投票?”安子翼拉起被子将头蒙住,瓮声道“瞧瞧瞧,又来了,我最怕见你这副女强人面孔。”小苦隔着被子捶了他一拳,道“好啊,我就知道你哄我,名单已经内定了是不是?肯定把我刷了,把魏家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塞上去了,是不是?”安子哭掀开被子吐口恶气,道“我的姑奶奶,这几夭谁还有心思顾那事?都盯着魏老头的心脏监视仪看呢!原先是定在明天举行评委会最后投票的,现在看来投不成了。”小苦一听便双手合一念了句阿弥陀佛。安子翼诧异道“你不是早画好了吗?到底送女史藏还是送山鬼?我的意思,女史茂在内容上会讨巧些。”小苦微微一笑道“不要女史咸也不要山鬼,我有新的灵感,我要重画女娟。真是天助我也, 自然你们评委会越晚投票越好,我的时间可以充裕些呀。”安子翼道“我是已经厚厚脸皮把你提进候选名单中了,不过不能百分之百打包票的,投票都是无记名的,谁能左右得了谁呀?我暗地里拜托马青城多为你美言美言,再露骨反倒要适得其反了。”辛小苦却道“能进候选人名单便足够了,也不必托马青城帮忙,我要让每个评委都心悦诚服地投我的票!”安子翼一愣,旋即笑道“嗜,那么有把握?有什么灵想妙得说给我听听。”辛小苦迟疑不定,说,还是不说?电话铃却惊天动地闹起来。
小苦随手拎起话筒“喂,找谁?”对方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你好像不是沙沙吧?刚才有哪个姓沙的给我打拷机?”小苦一听便来火,道“你打错了,我们这儿没有姓沙的!”却被安子翼腾空鱼跃一把夺走了话筒,道“哦你是郝固先生是吧?对对对,刚才是沙沙小姐给你打的拷机,她正在我家采访……我是美院的安子翼呀……不敢当不敢当……郝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沙沙小姐打算为我写篇专访,她来我家看画,对我近期的变法之作颇感兴趣,却又不得要领,故而她想请教你,与你一起探讨些艺术上的问题……对对对,一定请你过来看画。最近有位香港大公司老板,特别欣赏我的画,选了两幅送去参加秋季拍卖了……我去年就人选英国剑桥的世界名人录啦……你们都是大忙人,你跟沙沙小姐定时间,我做东,友谊商城顶楼旋转餐厅怎么样?聚聚,一起聊聊……郝先生,真是相见恨晚,来日见!”
安子翼放下电话, 时卜地亲了小苦一口,笑道“我又打了一个胜仗,郝固这个顽固堡垒被我攻破了。”小苦道“就那个首先攻击魏子峰的青年评论家么?”安子翼冷笑道“还青年啊?恐怕已过不惑之年了。从前不过是个中学教师,倒是有点小聪明,也读了一些书,就靠批评魏子峰一夜之间成了名人,文坛新秀,青年评论家,眼睛便长到额角上去了。好几个场合我们见过面,他对我爱理不理。我并不计较,因为我是魏子峰的首席大弟子嘛。这次我让沙沙给他打电话,沙沙从前跟他在一个农场呆过,也有过一点猫腻的事,这一招果然灵啊。”小苦扬起柳梢眉道“我却是不信,他不会画画又如何懂画?既不懂画又如何评画?”安子翼道“这正是他的长处呀,因为不画画也不懂画,便无许多陈规陋习和门户之见,便可以态意纵横我行我素地创造观点,,发明主义,将文章写得信屈瞥牙而摇曳多姿,愈是人看不懂愈是层次高雅。如今世人大都喜欢附庸风雅,愈是没文化愈怕人家说你没文化,愈是蠢货愈怕人家说你蠢,便像皇帝新衣里的大臣们,明明没看见却说好好好,明明看不懂却道高高高,郝因之流便因此青云直上,这就叫做时势造英雄,懂吧?”小苦味地一笑道“这么说来你也是怕人说你蠢的蠢货哆?”安子翼叹了口气道“尺蟆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求存也。我是装蕙,如板桥先生言,难得糊涂!”
说话其间,两人都已穿戴整齐。安子翼一看手表,惊呼“快一点了,怪不得肚皮都瘪了。下午我还约了人来,难得从医院脱身,好多杂事要处理。小苦行行好,快弄点吃的来。”小苦道“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安子翼愁眉苦脸道“一想到那防腐剂的气味,我就倒胃口。”小苦道“你是山珍海味吃刁了嘴,康师傅广告说,绝对不含防腐剂的,我天天吃它也没倒胃口嘛。若不然,你自己到外面吃去,我可没那闲工夫,已被你搞掉了一个多小时。”安子翼便道“好好好,康师傅就康师傅了,给我加个荷包蛋总可以吧?”小苦道“你不看看你的肚子,都有点凸出来了。”说着便转身去厨房。不过三五分钟光景,辛小苦便端着碗康师傅出来了,却见安子翼正在观看韩此君的《离骚图》,竟没有觉察她。辛小苦放下碗,尖声叫起来“谁让你随便拿我的东西啦?谁让你擅自进我的画室啦?”便去夺那《离骚图》。安子翼一闪躲过了,道“我倒要问问你,你今天恐怕不是到琅琊山写生去的吧?”辛小苦虽有些虚,却毫无愧色,道“我是去了琅琊山,韩此君是到令舞镇看陈亭北的,半路上遇到的。你又抓到什么了?我看这幅画好,问他借了来临临,须得老公事先批准么?”安子翼淡淡一笑道“逗着你玩的。我要吃他韩此君的醋,我不是太糟蹋自己了吗?只是你说这画好,我看也没什么新意,任他怎么变形总变不过毕加索吧?”小苦道“正因为这不是毕加索而是韩此君呀。我想仿此法作女蜗补天,设想一下,不是绝妙吗?”安子翼不动声色地道“你可以试试,不一定会讨巧。”小苦并不争辩,只将《离骚图》卷起,放回画室,又带上门。安子翼已捧着康师傅狼吞虎咽了。小苦夺下他的筷子道“我跟你约法三章,在我的女蜗图画好之前,严禁你再擅自人我的画室,听见了吗?”安子翼又夺回筷子道“听见了我的贤夫人,我哪里还有空来指导你画画?”一筷挑起半碗面塞人嘴中。小苦将另一碗面也推到他面前“你吃吧,我一点都不饿,气饱了!”安子翼嚼着面道“你是多气的,就为了那个沙沙?值吗?你已晓得我何故要叫她来的。”小苦道“谁气她了?她搅得我都忘了告诉你,我的汤姆斯在琅琊山下被人偷了!”安子哭一嘴面含着像排胡须,瞪着眼道“什么?你没存车?”小苦道“就是在存车处被人偷的。”没敢说自己忘了取下钥匙。安子翼道“那就该要管车的赔偿么,你报案了吗?”小苦道“报案有什么用?谁会为你一部车去当福尔摩斯?又不是小轿车。”安子翼道“不是小轿车,却也花了我五六千块钱,还不包括捐照会什么的。好歹报个案,万一抓住了,也好去认领。你倒大方,丢了就丢了,甩甩两手回家了。花我的钱你就不心痛了是吧?”小苦一推桌子站起来,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包斜着眼道“只道是雅量高致的风流名士,原来也是锚株必较的凡人俗夫!不就万把来块钱吗?我会还你的。”安子哭道“雇唱,好大的口气。却不知猴年马月还得清?”小苦急了,道“你拿去我许多画送人情, 已经两清了。”安子翼手指叩击着桌面,冷冷道“且不算你那些画值多少钱,单你欠我的东西,你能算得清吗?”小苦自然明白他指什么,一口气憋住,心里恨得不行,只想朝他趾高气扬的脸上唾一口。
门铃却在此时歌唱般地响起来。两人对看了一眼,安子翼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瘦高个的文儒青年,朝安子翼毕恭毕敬一鞠躬,规规矩矩叫道“安所长,我没迟到吧?”安子翼忙展开笑脸道“龙飞,来来来,你向来是标准钟。”龙飞便将脚边的一只纸箱搬进屋,笑道“安老师,我们公司最近从产地买了些凤梨,味道很特别的,你自然不稀奇,客人来了摆摆盘子却是很拿得出手的。”安子翼板下脸道“小龙,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带东西,你真是屡教不改。下回再犯,我就让你原封不动地搬回去!”龙飞道“安老师,这算什么东西?你也太……好好,下不为例行吧?”安子翼摇摇头笑道“你这个人啊”便喊“小苦,龙飞来了,倒杯咖啡”客厅里却没有人应。安子翼对龙飞道“没办法,她这个人,一画画就成了聋子。”龙飞忙道“不要惊动师母,我自己来。”便熟门熟路从磁化矿泉壶里倒了杯白开水。安子翼道“这哪里行?茶叶也有的嘛。”龙飞道“我试试这水味,看看是不是该换胆了。”便喝了一口,啧啧嘴,道“还行,下个月我叫人送只新胆来。安老师,这壶用用你觉得怎么样?”安子翼道“不错,挺方便,特别适合我们这样的家庭。有时候两个人都钻进画室,哪里有心思烧水?我因为喝浓茶,也辨不出水味。 自从用了这壶,便再也听不到她骂水臭了。”龙飞道“就是要经常换胆,否则比不用这壶更不好。这事我会替你们记住的。”安子翼道“里面坐吧,画带来了吗?”龙飞道“带来了。上回师母说哪只龙头常漏水?我把工具带来了,修修看,不成再找水暖工。”安子翼道“这种事体我是搞不清楚的。”便去敲小画室门,喊着“小苦,龙飞来修龙头,你说是哪只龙头?”小苦装聋作哑不得,只好出来。她最腻烦这个龙飞巧言令色阿谈奉承的样子,只差没扑上来叫他俩爹妈了。却又不得不接受他,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体真是少不了个动手动脚的。他们这套住房便是龙飞一手操持装潇的,只花了三万多块钱,却做得璞玉浑金富丽而不失典雅。辛小苦听龙飞唤她一声“师母”便浑身起鸡皮,忍着,浅浅笑着领他去厨房修龙头。这龙飞确也是个文武双才,七弄八弄没几下便将龙头修好,笑道“橡皮垫就是容易老化,现在市场上已经有一种新产品,哪日我替你们全换了。”小苦忙道“橡皮也蛮好的,你也忙,不必了吧。”又道,“你们谈,我不打扰了。”便又钻进自己的画室。
龙飞洗净了手,这才取出自己的画来,双手捧着递给安子翼,道“安老师,我是照你的意见重新构思的,周围有几位画友都说好, 自然是安老师的功劳。”安子哭展开一看,倒是暗暗吃惊。这龙飞原是画的《胡茄十八拍图》,实是庸常笔墨,却死皮赖脸缠着他推荐参加新纪元画展,他只是搪塞着指了几处不足。这回这小子倒像是开了天窍,构图笔墨均焕然一新,莫非受了谁的点拨?细琢磨,那运笔行线有点像陈老鹤的鹤行笔,而夸张的形态却是韩此君的风格。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嗯,果然有很大进步。你放心,评委会开会时我会竭力推荐的。还是那句话,要有两种思想准备,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嘛。”便将画收了起来。龙飞道“真不知如何感谢安老师。”又抬起屁股欠了欠身子。安子翼当他要告辞了,便立了起来。谁知他又坐下了,捧起杯子抿着,并无走的意思。你那杯子里不过是白开水,还品味什么呢?安子翼抬腕看看表,约好马青城的时间快到了。龙飞放下杯子,仍坐着,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安子翼便问道“小龙,你像有什么事?有话直说嘛,怎么变得不爽气了?”龙飞这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道“这个……真不好意思,就是。…上回安老师买去的那张虚谷,假虽是假的,到底是我太爷爷的遗物,我母亲听我卖了它,竟气得生了场大病,硬是到亲戚朋友家借了钱,逼我赎回去。这事怪我欠考虑,只好厚厚脸皮来见安老师。钱我悉数奉还,还请安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啊!”安子翼先是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忽然大笑起来,点着龙飞道“你呀,真拿我当三岁小孩玩过家家了。你当我不知你的心思?定是有人对你说了话,你以为我把真品当鹰品吃了是不?你不想想,我藏着的画,上至宋代二米,下至当朝林风眠、丰子恺,足可以开个小型博物馆了。我哪里会稀罕一张虚谷?你还不知道吧?这回香港苏富比拍卖会征了我一副中堂人物,底价便是几十万港币。当时若不是你急于出手那张画,又是关系你兄弟的前程啦,又是弄不到钱不能向母亲交代啦,走投无路的腔调,我哪里会做那种傻瓜?这才是好人做不得,好心当作驴肝肺了!”说得真来气了,一拍把手站了起来,唾沫直溅到龙飞脸上。龙飞慌得也跳起来,连连道“安、安老师你误会了,我决没有那种意思。”安子翼冷笑道“你要收回就收回吧,钱也不要还我,就算我赞助你兄弟的。只是那画不知被我随手一塞塞到哪里了,你等等,让我去找来。”龙飞连忙转到他面前拦住,赔笑道“不不不,不必了,安老师不必去找了,我自会去回复母亲。安老师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可对天起誓,决没有那种意思。都怪我母亲,年纪大了,反反复复的。”安子翼正色道“不管你收不收回,话得说清楚,你那张虚谷确是度品。当时买下这画,我也担心判断有误,特地拿去请教魏子峰,那可是画坛泰斗,一锤定音的。他看了当下就说,这假做得也高明,却瞒不过我。当时,魏子峰的女儿也在场的,你若不信,我可叫他女儿出个证明如何?”龙飞道“哎呀安老师,你说这种话!只是我现在没有地缝钻不进去,给我留点面子吧。安老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没提那事,有用得上我的,尽管打拷机呼我。”便逃似的告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