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得虽早,还有比他们更早的。到这门口来的都是脚碰脚的,也不用掩掩藏藏,便互相打听起来。有人就说这回是秋季攻势扫黄,正好撞在枪口上,处理不会轻的。于是,便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也有抹眼泪的。有人就去找警卫打听什么时候好接见?警卫板着脸道“叫你们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那神气好像他们也是罪人。终于挨到钟点,便有一个女警官出来喊谁谁谁的家属来了吗?喊到的便心急慌忙地进去了。轮到木莲和韩此君了,女警官道“通知你们来一个人的,只好进去一个人。”。木莲道“跟我们讲的时候没说只好一个人呀,来都来了,就让我们一起进去吧。”韩此君见那女警官只盯着自己看,便紧张起来,手脚放不舒齐了。女警官脸上的表情却界和了一点,道 “这不是韩老师吗?你不认识我吗?我的儿子跟你学画的,上回还得了大奖,平常我不穿警服的呀。”韩此君不敢正眼看她,只哦哦地点点头。女警官便十分同情地摇摇头道“你们进去吧,怎么会这样子的呢?”木莲忙问道“同志,我女儿究竟犯了什么罪?要紧不要紧?她还没满十八岁呢。”女警官压低声音道“本不该告诉你们的,案子还在审讯之中呢。好像你们女儿经常在宾馆门口勾搭外国人,这种事情一涉外就更严重了。还好她年纪轻,你们劝劝她早点坦白交代,最好能揭发其他罪行将功补过,争取从宽处理。”木莲听着已是面如土色,泣不成声。韩此君赶紧谢了,扶着木莲走进去。一见小箔衣衫凌乱神色呆滞的模样,木莲捶胸顿足号陶道“天哪,是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小箔咬着嘴唇不说话。韩此君虽也是痛彻心肺,毕竟是男人控制得住,吐了口恶气, 问道“小绮,究竞是怎么回事你总要对生你养你的人说个明白吧?我们即便有一万个不是也不至于让你这般憎恨,如此来报复我们呀!”小绮眼圈忽地红了,强忍着道“爸,妈,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只当没生我,只当我被车轧死了,爸妈的养育之恩只好来世再报了。”木莲边哭边说着“外婆那样豁朗的人被你气得三餐不吃,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养到这么大,我们花家女人穷虽穷,没有一个像你这么轻贱的,你叫外婆还有什么颜面在天池街上说话?我们虽不能续罗绸缎山珍海味地供你,却也没冻着你饿着你,你为啥要去做这种事体呢?”小箔眼皮一垂,那眼泪就叭叭地掉在桌子上。韩此君忙道“方才那警官有点熟识的。她说,你年纪小,只要坦白交代好,会从轻处理的。”小箔摇摇头道“我也不想从轻处理,最好关在里面永远不要出去,出去有什么好?有钱的人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钱就是低人三等,让人瞧不起。我是想要钱,我想攒了钱就可以给外婆和哥哥看毛病,妈妈也不要老是几张票子算来算去的了。将来钱多了,还可以买房子,我就不用每天爬阁楼,晚上小便也不敢小,爸爸也可以有一张很大的画桌,摆在朝南的窗下……”韩此君和木莲对看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愧色。木莲道“攒钱要靠自己有本事,所以要你好好念书。这种不干不净的钱外婆和哥哥都不会要的。”韩此君道“小箔,一定要好好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爸爸妈妈等着你快点回家。爸爸很快会赚到许多钱的,到那时候小箔要什么爸爸就给买什么。”小箔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警官来说时间到了,木莲方才手忙脚乱地交代了衣物。小编木然地捧着东西走出门去,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叫韩此君钻心般痛楚的是小鸽的眼中并没有丝毫的希望或者是信任或者是悔过,那双漂亮的眼睛像两块冰。
他们离去时特意去拜托那位女警官多关照关照小箔。女警官也答应有了判决的消息会马上告诉他们的。外面正是秋雨纷纷,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木莲仍是软软地依在韩此君臂弯里,韩此君朝纷乱的潮湿的马路远远地望去,心想 这会儿追悼会大概散了,魏子峰已经化成灰了吧?他觉得什么地方有双眼睛正幽怨地盯着自己,那是师姐的眼睛!他想中午要找个机会给师姐挂电话,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告诉她《城春草木深》已经完成,再问问她那五千元是否带来了?如果把小强接回家了,外婆和木莲都会好过些的。
却说安子翼这一段日子真正是在水深火热中度过,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做事脱头落攀,说话颠三倒四,一听到电话铃门铃便像触电似的跳起来。小苦几次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只支吾过去,小苦便笑他神经脆弱。有一日她竟提了十盒黄山制药厂出的还精煎回来,说这是治更年期焦虑症最好的,逼着他早起临睡各吃一支。没有人了解他内心的恐惧,人家只道他安子翼诸事顺利,魏子峰去世,大势所趋这美院院长的位置非他莫属了,美协即将换届,他的呼声也很高,真是有名有利有权有钱,家里还有个才貌双全的老婆,他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却不知正有两桩事像两块石碑前胸后背地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背后压着他的是马青城无意中透露的那封匿名信,更准确地说便是匿名信中提到的那幅画。当年他从美院毕业不久,血气方刚,急于求成,见油画《毛主席去安源》风靡全国,灵机一动,画了幅“文化革命旗手”乱云飞渡仍从容的肖像,期望一炮打红。其实,这个构思先是魏子峰想出来的,魏子峰没来得及落笔就成了走资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了,安子翼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构思化为己有了。不料,这幅画命运不佳,非但没有大红大紫,连全国美展都落选了。正当安子翼情绪低落、怨天尤人之际,“四人帮”倒台了。安子翼转而抚额庆幸,暗中乞谢老天爷的垂怜厚爱,随后便以受“四人帮”迫害的知识分子的光辉形象重返画坛,大展雄图了。多少年来他几乎将这幅画遗忘了,谁知它仍像一枚定时炸弹埋在他的生命途中,不知哪一刻便会轰的一声毁了他的一切。安子翼扳着指头算来算去,猜不出是谁写的这封信。当初知道这幅画的人不多,画好后就匆匆送往北京了。 那日听马青城一说,当晚他就挂长途去北京熟识的朋友家探问,朋友说那批画当初就归还各地了。那种混乱的时候,谁还会关心几张画的下落?安子翼也曾怀疑过马青城,随即却被自己否定了。如果真是马青城写了那封信,他何必要来告诉自己?况且,像马青城这种绿帽子一戴二十年还像狗似的跟着魏子峰转的人未必有血性做这种事!安子哭只好暗中悄悄地查访,这一日城西文化馆的小常打电话来了,安子翼紧张得手都发抖, 问道“小常,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那边小常道“安老师,我到布景堆里都去找过了,没有你需要的那些画。偶尔在办公室里提起这么回事,有位老同志说,他倒记得有这么一批画,画的大都是人像,就堆在道具房里。”安子矍的心快蹦出胸膛,想说什么,喉咙干得发不出声。却听小常又道“后来四人帮粉碎了,馆里领导看看那些画内容都不对头了,就叫人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了。”安子翼问了一句“全部烧掉了?1”那声音又尖又细好像不是他发出的。小常道“我估计确实全部烧毁了,否则怎么会无踪无影了呢?”安子翼顿时轻松起来,透了口气道“那就好了!”小常奇怪地问道“什么?”安子翼忙道“我是说太可惜了,都是些历史资料啊。不过,总算知道了它们的下落,可以在大事记里提及一笔的。小常,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啊。”小常便道“这点小事安老师还谢什么?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尽管吩咐好了。”挂了小常的电话后安子翼着实松快了两三个小时,却越想越不对头 如果那幅画已经不存在了,那个躲在暗角里朝他开枪的人还写匿名信作甚?这么一想心又悬了起来。或许城西文化馆烧的是其他什么画?或许有人存心将他那幅留下了呢?安子哭左思右想,只有找到城西文化馆的那位老同志当面问个水落石出才放心,便又打电话给小常,问了那位老同志的姓名地址。小常道“何劳安老师大驾?明日我跟老李说一声,让他抽空去找你得了。”安子翼这才稍稍定了心,返回画室去画他的传世之作。
安子翼正在画的是一幅六米长卷《上下五千年》,画得很艰难,草图已勾了近十张,都不能令他自己满意。这正是压在他胸口的那一块石碑啊!当小苦带回韩此君那幅《离骚图》时,他已经感到一种紧迫感。他意识到自己在艺术上并没有多少优势了,与韩此君那种辛辣狂放的笔势相比, 自己的作品便显得拘谨与陈旧。更值瞿老板送来两帧所谓韩无极的《天池长短歌》让他鉴定真伪,却被小苦一眼看穿竟是韩此君所作,安子翼更是大惊失色、心胆俱裂!这个韩此君简直就是个鬼才,从前在学院时已露峥嵘,笔墨所至常使先生们目瞪口呆,幸而几十年来没有动静,谁知笔底功夫竟磨砺得如此苍逸隽奇,出神人化了。这两帧《天池长短歌》比那《离骚图》更是意象奇辟,气韵浑厚,用笔愈发潇洒拔俗,却又具点铁成金的力度。那一个晚上,安子翼对着这两帧册页通宵没有合眼,愈看愈触目惊心,愈看愈心如火焚,恨不得立时立刻讨得造化功夫,画出一幅绝世之作压倒韩此君。次日安子翼便问小苦“你敢肯定这两帧画是韩此君之作?”小苦道“你不熟悉天池街,这画上的后景就是现在的天池街,难道韩无极能预见两百年以后的情景?除了韩此君,还有谁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安子翼便道“看形势这只是一组画中的两帧,其余的必定更加精彩,你何不问韩此君借来,也好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小苦也极喜爱这两帧画,当下拿起电话拨到天池小学找韩此君。韩此君接电话时,语气似乎比往日开朗得多,先约小苦礼拜天到令舞镇文化馆看无极传人画展,听小苦说要借《天池长短歌》,便道“所以叫你到令舞镇去看画展呀,那《天池长短歌》已经挂上去了。”安子翼一直捏着分机在听,听到《天池长短歌》已经被展出了,愈是焦躁不安。他知道这组画的价值,一经面世必定引人注目,说不定韩此君便可借此破壁腾嚷一举成名了呢!4小苦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笑道“礼拜天跟我一起去令舞镇看画展不就得了?想不到你也这么欣赏韩此君的画。不如问他买几张来,也是帮了他的忙。他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也没有关系,只好把画都卖给小蓬莱。小蓬莱这种个体户懂什么艺术?只晓得铜钱眼,好好的画三锢不值二锢地转卖给别人,你说可惜不可惜?”安子翼反倒眼睛一亮,道“韩老师有困难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以帮他推荐给海外的一些画商,保证能卖出好价钱,也不至于淹埋了他。”辛小苦难得见他如此爽快, 自然喜出望外。 日后便寻了个机会告诉了韩此君。安子翼却说要去美院开会,要了部出租径直到小蓬莱找瞿老板。老板娘见从车巾钻出个西装革履调镜潇洒的主儿,想来必是富商大腕海外归侨之流,一张脸笑得皮绽肉开的,那声音吊得溜尖调得蜜甜,喊道“福黎啊,来贵客了”待瞿老板出来,安子翼摘去了墨镜,瞿老板大吃一惊“安教授如何大驾亲临小店?有什么事吩咐一声我送过去就是了。”便要引安子翼上楼,安子鬓道“我是顺便过来看看有什么好画的,譬如像上回你拿来的那两帧《天池长短歌》。”瞿老板忙赔笑脸道“那样的画也是难得有的,安教授看过了吧?想是韩无极真迹不会假吧?”安子翼冷笑道“瞿老板真当我有眼无珠啊?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真怀疑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无极画呢,分明是你们天池小学韩此君的笔墨!”瞿老板愣了一下,旋即嗬嗬地笑了,道“安教授不愧为省城鉴赏第一眼,如此草莽之辈也被你认了出来,佩服佩服。要不,鉴定费你先带去,隔几日我到府上来取画?”安子翼道“这两帧册页我买下了,你开个价钱吧。”瞿老板忙道“这画人家只托我鉴定一下,并不卖的呀。”安子翼道“你不要讴我,我都一清二楚。这套画一共八帧,那六帧已经在令舞镇文化馆里展出了,这两帧却是被你收了来的,不定你耍了什么花招,乘人之危吧?”瞿老板忙道“安教授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你到天池街上问问,小蓬莱做生意向来天地公道、童雯无欺的。赚钞票是次要的,以画会友、弘扬民族艺术才是我瞿福黎的真心。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韩老师家遇到点麻烦急需用钱,我是花了血本买下他这两帧东西的呢。”安子翼冷淡地笑笑“我说了价钱由你开嘛。”瞿老板一来不想得罪安子哭,他开字画店许多地方用得上这把大红伞,二来也想趁机捞回一点钞票。那个从香港来的穿米黄风衣的小子把他坑苦了,开头说得天花乱坠,一夜天就可以发巨财的样子,住高级宾馆吃山珍海味,把小蓬莱的家底挥霍殆尽,却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他也不敢到公安局报案,生怕把自己牵进海外黑社会集团。安子翼倒是送上来的财神爷啊,便道“我也不要赚你安教授的钱,按原价给你,一万五千块。”安子翼道“你也不要太野豁豁了,韩此君毕竟是无名小卒,魏子峰恐怕也到不了这个价。”瞿老板道“安教授,你不要以为我是个粗人,不懂艺术,毕竟也在这一行里混了近十年,不会做诗也会吟了嘛!魏子峰卖的是地位名气,是一时的价钱,这韩老师的画可是真正的极品,出不了几年,你看好了,翻几番都不止呢!”安子哭听得心怀悴跳,强自镇静道“这样吧,听讲韩此君还有其他一些画在你这里是吧?你拿来我看看,多买你几张就是了。”瞿老板思忖等韩此君发达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早点脱手也好的。便将那些画统统拿出来给安子翼看,安子翼挑了几张精彩的,合那两帧《天池长短歌》共付了瞿老板三万块钱,并千叮万嘱瞿老板, 日后还有韩此君的画,务必第一个告诉他。 自此,安子翼常在画室里耽搁到深夜,细细品阅韩此君的作品,琢磨他的笔底功夫,更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计谋新招,思量着如何才能超过他战胜他,逐渐酝酿出了长卷《上下五千年》的构思,借鉴韩此君狂放奇橘、雄浑深厚的风格,却要除却韩画中阴晦压抑的气氛,揉人自己飘逸妍美色彩明丽的特点,期望能取得出奇制胜的艺术效果,在画坛再掀起安子翼旋风!那辛小苦并不清楚安子翼买下了韩此君的画藏之深山。他们夫妻有约在先,互不侵犯对方画室的隐私权,骨子里她瞧不起安子翼的画,故而平日极少踏进安子翼的画室。她见安子翼这一段不常出去应酬斡旋,只关在画室里用功,有好几次电话她听出是魏紫的声音,以往这种电话总是马拉松没完没了,这几次却几分钟就完事了。小苦心想 你总算还明智,晓得外面功夫再好,最终还得靠笔底功夫取胜吧?小苦继续废寝忘食地画她的《女蜗》,已构筑得美轮美灸满纸生辉了,左看右看却感到那女蜗身披薄纱反倒累赘,原本她就是人类之母,何不让她**自然原体呢?便又重起炉灶,拿自己当人体模特,对着镜子反复描摹得十拿九稳了,才敢落笔画女蜗的胭体。果然,整幅画面顿时鲜活起来,比之先前的更具远古时代的混沌厚朴且又光彩炳耀,绚烂多姿。小苦自以为得意,便拉了安子翼来看。安子翼端详片刻,点头叹好。小苦笑道“谢天谢地,我总算得了你一票。”又道“看你掸精竭虑的样子,必定是更好的了,我也要欣赏欣赏呢。”安子翼却愁眉苦脸地道“近几日总是笔涩,草图弄了好几张,都不顺眼,叫我给撕了。”小苦晓得他小肚鸡肠,没有完成的作品不肯让人家看,生怕泄露什么天机。因为自己画得顺了,蛮有情绪,便不去计较他了。
这日又逢礼拜,早上起来小苦换了身本白的针织休闲衫。安子龚近来看惯她浑身乌糟糟墨汁颜料东一搭西一搭的样子,顿觉眼前一亮。小苦这身装束简洁清淡得如一抹闲云,愈发显得她不施粉黛的一张素面晶莹剔透、小巧别致了。安子哭在她颈脖上啄了一下,笑道“今天你又要去琅开山写生吧?你叫我要不要起疑心啊?”辛小苦阵了声道“你不是想看韩此君另外几帧《天池长短歌》吗?索性跟我一块去令舞镇好了。”安子翼道“已经见过两帧了,大致形貌也有数了,哪里就值得跑那么远路去看?他的画是有独到之处,其实也是从西方印象派抽象派东拉西扯炒十锦般弄来点东西,就构图色彩各处毛病也是不少,我不如在家自己用功了。你若见到他,别忘了告诉他我可以帮他联系画商,他有什么东西交给你带过来就是,不必送到小蓬莱, 白白让人家盘剥了。”小苦内心并不想安子翼一块去令舞镇,哼了声道“我就晓得堂堂中国画研究所所长怎么肯屈驾去看一个小学教员的画呢?”又道“我恐怕赶不回来吃午饭的,只好委屈你自己对付一顿了。”安子翼叹口气道“谁让我讨了个女画家当老婆的呢?罢罢罢,只好自己动手了。”
吃了早饭,小苦便骑着红霸伏匆匆上路了。大约已过了一半的路程,忽然想起忘记带那幅《离骚图》了。韩老师几次电话催还那幅《离骚图》,弄得小苦都觉得他怎么也变得小肚鸡肠起来。先前因为那幅《女蜗》没完成,她便推三推四拖着,今日若再不带去还他,韩老师恐怕是不肯罢休的了。于是,便掉转车头回家去取,心想若时间晚了便不上琅汗山,就径直去看无极传人画展。辛小苦万没想到推进家门首先听到的是那女记者沙沙放肆的笑声,差点没昏过去,抓住门框才站住,好你个安子翼,就这么会时间也打熬不住呀!狠命吸了口气冲进客厅,却僵住了,原来客厅里除了安子翼与沙沙,还有一位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架着副眼镜的先生,竟是当今省城红得发紫的美术评论家郝固。都是圈子里的人, 自然互相都认识,只是因为郝固是靠批评魏子峰的权威而发迹的,过去与安子翼夫妇交往甚少。尽管安子翼背地里把郝因臭得狗屎不如,辛小苦心底深处却暗暗敬慕着郝固,她特别认同从底层奋斗出来的人。郝因一见小苦,眼镜片后面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便站了起来。小苦忽觉心跳如击鼓,发作不好,不发作也不好,傻子似的站着。安子翼暗暗吃了一惊,连忙道“小苦,你怎么回来了?好极好极,郝固先生难得光临,女主人不在总有点煞风景,这样就好了。”小苦何等灵巧的人,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安子翼是专挑了她要外出写生的时间约了沙沙和郝固来的!不觉肚子里冷笑,若是没有郝固在场,她肯定要发作一下的。她却不想让郝固看到她家庭妇女耍泼的样子,便只是极淡地矜持地一笑道“怠慢了。车子出了点毛病,只好回来,也是天意啊。”沙沙双手一拍夸张地笑道“小苦,刚才看安子翼画的女娟,分明画的就是你嘛,你们夫妻在家互为模特,真是相得益彰啊!”辛小苦马上听出了蹊跷,眼角一扫,瞥见自己的《女蜗》正提在郝圃手里,便什么都明白了,拿眼光狠狠地朝安子翼投去。安子翼接住小苦的目光自然知道分量,便也拿眼光柔柔地罩住了小苦, 目光中却都是软弱乞怜讨好哀求,倒让小苦恼也不是恨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安子翼用目光笼住了小苦,笑道“难得能请到郝圈这样真正有理论深度的评论家对我的作品评头论足,小苦你回来得好,一起来听听,获益匪浅呢。外面都说,郝固是画坛的冷面杀手,开销起人来不管你名声有多大,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我们画坛就是需要这样的评论家,大家互相捧场吹吹拍拍拉拉扯扯这种庸俗的风气再蔓延下去,真正的艺术恐怕就要窒息了。我早就想撞撞郝固的枪口,让他把我脱胎换骨地修理一番,这才是我们的运气呢!”沙沙便鼓起掌来,笑道“当今画坛,特别是在已经有一定知名度的这个档次里,大都故步自封以大师自居,谁要稍微冒犯他一句,便以损害名誉权告你,像安所长这样有自知之明并锐意进取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了。安所长当然知道郝固先生不欣赏魏子峰那种基本写实的所谓现代传统画,作为魏子峰的大弟子,却几次三番拜托我引见郝因先生,互相作艺术上的探讨与交流。今日这场会面,便是我一篇极好的通讯内容了,也是给竞相标榜演绎成风的画坛敲一下警钟,树一个楷模。”那郝因用食指推了一下眼镜,慢条斯理地道“沙沙这篇通讯还是不写得好,写了,岂不也入了吹捧标榜之流吗?”沙沙和安子翼都有点尴尬,沙沙掩饰地咯咯笑道“你们看看,冷面杀手开始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