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城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道“魏紫,方才开会怎么没看见你?”魏紫没好气地道“你高高在上哪里看得到我们?我却看到你在台上神气活现的样子,这官当得比从前像多了。”马青城习惯了魏紫的冷嘲热讽,也不计较,便问 “你妈最近怎么样了?好点了吧?我忙东忙西,都没时间去看她。”魏紫沉着脸道“还能好到哪里去?不死就是好了!你看见安子翼没有?他不是名流吗?怎么没去签名售书?”马青城道“看是看到的,你没有早点关照我盯住他,一晃就不见了。”说的时候马青城眼光在人堆里搜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安子翼的影子了。魏紫的眼珠也在人堆里转,气道“我哪敢盯住他?人走茶凉。我爸死后他从此不登我家门了,从前我家门槛都快被他踩烂了,真让人寒心。”眼圈便红起来。马青城忙道“老安他也忙,身体也不好,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好了。”魏紫道“本来就是找你来的,那港佬讲得天花乱坠,出什么中华墨宝,我爸的画被他拿去不少,不要撞上个骗子!”,马青城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刚才他还发来一个传真祝贺墨凹堂开业呢。想来总是快了,我会去催的。”魏紫道“那你们美协还准不准备给我爸开画展啦?多少时候了?人都被你们气死了!”马青城道“魏紫啊,这个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我有心脏病,你可别吓我!魏老的画展开是一定要开的,省市领导都很重视的,就是要找个适当的时机,你说对吧?”魏紫道“什么时机不时机?展览馆里天天都在展出庸俗不堪的作品,我看就该判你这个艺办主任一个读职罪!”马青城仍是笑眯眯地道“看来我是罪该万死的哆!美术展览馆也不归美协管,现在都是市场经济,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也管不了啊。魏紫,随你相信不相信,我三日两头到文化厅宣传部去催的。魏老的纪念画展什么时候开啊?你也知道,领导那里的事千头万绪,难免顾此失彼。况且,说白了,活人的事总归比死人要紧,对不?已经等到现在了,你就耐心点,反正我会常常去催,一直催到魏老画展正式开幕为止!”魏紫哼哼哼一阵冷笑,道“马主任,你这句话真是对世像刻画得人木三分啊,活人的事总比死人要紧!我便问你活人的事。参加新纪元画展的画究竟评出来了没有?”马青城道“正在评选之中,评委已经投了二次票,隔几日就要投第三次了吧。”魏紫道“前两次投票,我那张中是不中?”马青城嘻嘻笑道“评委会有铁的纪律,不可中途透露评选情况。魏紫,你想让我犯错误啊?”魏紫道“你不用出声,若有就眨左眼,若无就眨右眼,我心定了,也不会去外面声张的。”马青城为难地道“我妈生我下来就只会两眼一起眨,不会单眼闭单眼开的,怎么办呢?”魏紫气得骂道“你面部神经有毛病!”马青城忙道“对呀对呀,我面部神经是有毛病的呀。”旁边站着听着的龙飞便插了进来,恭敬地问道“马主任,我不要你单独眨眼,你只告诉我你看到我交上去的那张画了吗?”龙飞拿了蒲华的那张墨荷来参加民间藏画精品展,所以也算是特邀贵宾了。马青城却道“你也送了作品吗?画的是什么?我怎么没有印象了?”龙飞急了“我是托安所长带去的,是幅屈子行吟图。”马青城哦了一声,道“带去了总归有的,作品不少,我不可能一幅幅都记得呀。评选结束后,不管选上选不上画都要还你们的。美协没有人手,装裱都由个人自己负责。”龙飞又道“马主任,你看我带来的那张蒲华是真蒲华吗?”马青城道“我看假不了,蒲作英那几笔力敌千军,是很难学得像的。”龙飞便又道“马主任,你们墨凹堂其实可以开展鉴定字画的业务。现在老百姓手中私藏不少,却大都不辨真伪,这个地盘你们不争,就都给中国画研究所占领了。”马青城点头道“我曾考虑到这点的,因百事缠身,还没顾得上。墨凹堂日后还要进行艺术品的拍卖活动,没有自己的鉴定师确实不行啊。龙飞,你这个建议提得很好,以后常来美协走动,帮我们出出主意,啊?”龙飞受宠若惊地道“谢谢,谢谢马主任的栽培,以后还要登门向马主任讨教呢!”
待送走魏紫和龙飞,马青城已是喉咙冒烟, 口干舌燥了,真想跑到办公室倒杯茶喝上,却在人堆里瞥见一个柔韧修长寂寞孤独的身影,心头不觉一热, 口也不干了,腿也不酸了,便挤到她背后,并不声张,只随着她一张一张画看过去。倒是陈良诸觉察了,嗔道“要死啦!闷声不响的,吓我一跳。”马青城显得特别高兴,道“良诸,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是不屑于这种闹哄哄的地方的。” 良诸道“我也是早新闻里听到有民间藏画精品展,才赶过来看看的。真的精品却不多。”马青城道“就这些也费了许多周折,也只是抛砖引玉的意思。你最近又在忙什么?还在画那幅观音出道图?”陈良清道“早画好了。玄黄庵旧址那月厂已经迁走了,听说马上就要动工的,最终究竟用谁画的观音出道图,也没定下,这已不是我该操心的了。”马青城看着她一身素淡,言语举止间似有似无地笼着忧伤,心里面痛惜得很,放低了嗓音道“良诸,你为什么不愿意调到美协做《墨凹》的编辑部主任?博物馆是个清水衙门,哪怕你肯答应兼任一下,我便可名正言顺地给你开编辑费了。”陈良清掠了他一眼,道“你的好意我领了,你知道我不合适做这种事体的。况且,又是个肥缺,连周局长都宁愿局长不做也要来做的,前几日还托我跟你说说呢。”马青城道“我是什么眼力?那人骨子里野心勃勃,决不仅仅是一个编辑部主任的位置。没有合适的人我宁愿不要,对你,我永远是虚位以待的,你什么时候想来就告诉我一声。”陈良洁忙把眼光调开了,看了一会画,方道“马主任,今日我出来时父亲要我问问你,上回他说的那事不知上头意思怎样?”原来陈亭北曾经跟马青城提过,他的画展挪到省城美术展览馆开的时候是不是能把无极画传人几个字去掉。马青城忙道“看我这记性!我跟厅里部里领导都提过。领导的意思,这几个字还是要放着。人家就是冲着这几个字来的,若没这几个字,恐怕鹤老的画一时还排不上在省美术展览馆展出。你看魏子峰的纪念展,又被拖下了。良清,你做做鹤老的工作,最近各报刊都陆续登载了有关无极画的资料,几乎每篇文章都提及鹤老,鹤老的大名已跟无极画紧紧连在一起了,这有什么不好?只要陈亭北这三个字叫响了,许多事就好办了。”陈浪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马青城笑道“我托你的事呢?替我引见引见沈玛莉小姐,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项目能跟我们美协合作的?”陈良诸挑起眉头道“还需要我引见吗?安子翼最近与玛莉打得火热,几乎天天有热线电话的。”马青城长长地哦了一声,暗忖 安子翼这小子真不是人,看见漂亮点的就沾上去了,不要又被他占了先。陈良洁看他失望的样子,便道“其实倒有条捷径。近来曹伯父不大对劲,整天趴在院子里斗他那些虫儿,嘴巴里念念有词,老说来不及了,人快要死了,莫名其妙的话,玛莉很担心。你若在省城联系到可靠的神经方面的医生,让玛莉陪曹伯父去看病,我想玛莉一定感激不尽的,你要说什么话就方便多了。”马青城一把抓住陈良清的手道 “谢谢良诸指点迷津。”陈良诸慌乱抽出手,已红了脸,低声嚏道 “你发神经病啊!”马青城笑道“你还那么封建,这有什么呢?”陈良诸漂了他一眼,欲说还休的样子。马青城却感觉到了,叹口气道“什么话不好说?一准又和他有关,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笔债总有还清的时候吧?我马青城就这点能耐,也不能包打天下呀。”。陈良诸见他已挑开,便道“这桩事不费你吹灰之力的。我知道你们新纪元画展评委会还没有最后投票表决,韩此君刚画成了一幅通景,你想办法帮他推荐一下嘛。”马青城沮丧地摇摇头道“良洁啊良洛,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这次报名参加新纪元画展的人多极了,都是省内小有名气的佼佼者,他韩此君哪里能竞争得上?我口袋里托我帮忙的条子一大叠呢,你行行好,就饶了我这一回吧!”陈良诸道“你不要弄出这种痛苦的样子给我看,我们省里推荐出去的画质量高下跟你这美协艺办主任的名声大有关系呢。你先到我那里看了那画再说,若是不人你眼,你当我没说好了。”马青城苦着脸道“我忙成这个样子,他不能把画拿来吗?”陈良诸斜了他一眼,冷冷道“那是幅通景,现已在我那儿了,你愿来看就来,不来就算了。”马青城心一动 莫非良清有意请我去她的绿玉青影斋?忙道“我去去去看就是了,就今天晚上吧,还没安排其他的事。”陈良洁暗暗冷笑,却道 “你有本事把那个郝固一块请来,听说他还是有点欣赏水平的,他若能公开替他说上几句,你推荐起来不就理直气壮了吗?”马青城心一挫,勉强笑道“良诸,你真是用尽心计啊!且试试看吧,他可是号称冷面杀手的呢,轻易不赞赏人的,若向韩此君开刀,你可怨不得我。”陈良清轻声道“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陈良洁总算说动了马青城去看韩此君的画,心里也是欢喜,便找了个借口告辞出来,当下就在马路上找个公用电话亭给韩此君学校里挂电话,叮嘱韩此君下班后径直去她的绿玉青影斋,声音幽幽地道“阿竹,吃了这么些日子方便面,也苦了你,今日我做几只家常人味的小菜款待你,前次替你存着的竹叶青,说好了等你画成后让你一醉方休的,你尽早来,叫部出租车,别省那几个小钱了。”韩此君在话筒那边这这这那那那地支吾着, 良洁气恨地道“你怕我吃了你呀?告诉你,我今日请了马青城和省城最有名气的评论家来看你的《城春草木深》,你再这个那个的,我便去回了人家!”韩此君舌头一下子顺溜起来,道“师姐师姐别误会,我放了学就来,我乘出租车来!”
良诸在超市里买了一大堆东西捧回绿玉青影斋,先收拾房间。男人住过的地方总归有许多凌乱和握龄,厨房间里东一只西一只印着茶垢的杯子,厕所间半马桶黄蜡蜡的尿,沙发中央小盆地似的凹塘,却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样子,是良诸想了许久的东西。绿玉青影斋因为有韩此君住过已不再是高处不胜寒的仙案。韩此君作画期间,陈良清遵守承诺,不踏进绿玉青影斋一步。她盘算,马青城他们吃了晚饭磨磨蹭蹭来得不会早的,这期间她和阿竹总有两三个小时单独相处。陈良诸望着房间里韩此君的蛛丝马迹不禁心族摇**起来。收拾好房间,她便开始侍弄晚饭的小菜了。她实在是不大会烧菜的,翻出了一本薄薄的烹调小册子,一五一十照着样子摆布,油盐酱醋与书上写的不差分毫,只刀功差了点。洗好切好拌好作料,先放着,先将紫砂茶具洗净了在茶几上摆好,想想马青城其实是不懂茶经的,不如冲咖啡来得实惠,便又换了套描金花边成窑咖啡杯,又烧开一铜吊水将暖瓶冲满了。她不常做这些事,手脚生疏,又过分把细,待这一切张罗好,窗外已擦黑了。想着韩此君快到了,忙着起油锅,油锅冒烟了,手忙脚乱下原料,僻里啪啦地爆,吓得逃开了去。好不容易将生的烧成熟的了,便在小饭桌上摆了两副碗碟,两只青花小酒盅,又将那瓶陈年竹叶青取了出来。一切停当,便去阳台上张望,心想小学校四点已下班了,怎么的也该到了呀!却等等不见动静,桌上小菜渐渐没了热气。良诸一会儿到阳台上看看,一会儿到门边听听,坐立不安,心里恨不得撕裂了他才好。忽然想到会不会遇上车祸?这么一想便坐不住了,拉开门便往外冲,也不知冲出去做什么,却劈面碰上刚刚登上楼梯的韩此君!陈良诸心落下来气冒上来,扭头往屋里走,狠狠地撞上门。韩此君忙抵住门道“师姐,你听我说。”良诸恨恨地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要听你说,你好回去了,何必再赶得来呢?”
韩此君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身体被门板挤着,哀求道“师姐,你让我进去。我实在没办法,木莲她们厂子拆了,工人都回家待工,木莲便给人家做钟点工烧晚饭,家里老的小的都要我做饭给他们吃,我自己都来不及喝口汤,叫了部出租车,一路吃红灯吃过来的。”良洁便松了手,让他进来,仍沉着脸不理他。韩此君左右瞥了瞥道“马青城他们呢?”陈良诸没好气地道“等你不来,都走了!”韩此君却看见了小餐桌上满铺铺的小菜和两副碗筷,晓得师姐说的是气话,那肚子却不饶人地咕咕叫起来,便眼睛碧绿地抓起筷子夹了块什么肉塞进嘴巴,又要倒酒,却被陈良诸夺去了酒瓶,慎道“这酒喝不得了,马青城恐怕快到了。好像饿了半世肚皮,这般急猴相。空肚皮灌酒最伤人脾胃。方才倒是存心等你来的……算了,你快嗔饱肚子,我好收掉,不要让马青城看出破绽……”没说完,兀自脸先红了。韩此君只顾狼吞虎咽,并没有顺出师姐话中的隐义。菜盆扫去一大半,忽然想到了,打着隔道“师姐你也没吃晚饭,怎么不吃?再不吃都被我扫光了。”陈良清只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咀嚼时牙关肌肉的蠕动,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心里面涨满了温情,柔声道“你管你吃,我吃过一点的。味道还好吗?”韩此君慌着嗔肚子,哪里知道是什么味道?只虚应着“唔,唔唔。”陈良诸便把盆子里的菜都往他碟子里堆。守着个男人,每日做几只可口的小菜,看着他吃得舒服,这便是陈良清想要的东西。陈良诸看着想着出了神,还是韩此君听到了响动,便道“师姐,好像有人叩门,怎么不欺门铃?”陈良洁一惊,必是马青城了。慌忙对着韩此君努嘴眨眼了一番,才去开门。
那马青城想到晚上要去绿玉青影斋与陈良清会面,便给叶知秋打了个电话,随便找了个不回家吃晚饭的理由。他怕回家了再要出来,叶知秋盘三盘四有得好烦了。他到快餐店胡乱对付了一顿,又去理发厅修脸吹风,只可惜不好回家换一身衣服。马青城在个体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兴冲冲地来见陈良诸。头一次来,楼道里又黑,摸不着门铃,只好敲门板。门一开,他便很绅士风度地微微鞠个躬,将花递上,笑道“良清”一抬头,张口结舌地愣住了,他越过陈良诸看到了韩此君!他看见韩此君嘴巴油光光地从餐桌边站起来,还打了个饱隔,那情景像是这屋里的男主人似的。马青城真懊悔买这束花呀,白白花了他五十块钱,好不容易才挤出笑脸,用足力气大声道“韩此君啊韩此君, 良诸说你一不小心画出了个当代清明上河图,我却是不信,难道比那套《天池长短歌》还要精彩?”韩此君不习惯客套,只尴尬地笑笑。良诸朝门外张了一眼,问道“就你一个?郝固还来不来?”马青城道“一下午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找到他,他是天马行空满世界转的人, 日后找机会再请他好了。”陈良诸见他的眼珠不时地朝狼藉一片的餐桌溜一圈,赶紧将他引人内室。幸而天黑了,马青城并没注意窗户里含着的一片竹林。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几件没有光泽的旧家什,简洁黯淡,是一个寂寞的老处女的闺房。门边靠墙一张三尺单人床,**素色的布罩铺得平平展展,冷淡孤独的样子,心稍微平缓了些。陈良洁道“马主任先坐一会,我去煮一壶咖啡来。”马青城却已兴趣索然,道“良诸,你不要去忙,我只有一点时间,早上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老婆还倚门相望着呢。不如就将那幅画拿了出来,让我过过目,究竟能不能打进新纪元画展,还得筹划筹划呀。”面孔上已是一副办公人的神气了。 良清本来就急这桩事体,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加长的锦盒,是她特意在博物馆里为《城春草木深》度身定做的。韩此君将画展开时手便微微地颤抖起来,心里恼恨自己,马青城什么水平?由他说好说坏去!却还是紧张,不晓得他肯不肯破格推荐自己?陈良诸和韩此君一边一个举起画,扑面而来市井一片混混沌沌的喧嚣与**,马青城大吃一惊 果然是幅难得的佳作!如何被韩此君这家伙想得出来的?竟盯着不做声了。陈良诸道“马主任,我们手都举得酸了,你也出个气,发个话呀!”马青城方笑道“嗯, 良诸是有眼光的,果然比那套《天池长短歌》精彩多了!”陈良清闭着眼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阿竹,马主任已经投了你一票!”韩此君松了口气,客套话却说不出口,笑也笑得尴尬。陈良清急得不行,只好翻他白眼。马青城却道“良诸,你应该晓得,现在评这个评那个豆瓣酱辣糊酱名目繁多,都是一个样,东西好不好只占三分,另外七分名堂就多了,方方面面的关系,赞助单位的要求,头头的意见,潮流的走向,等等、等等。这幅画好是好的,要人围却有难度,一是交稿时间已过,二是缺少舆论捧场。二十多个评委,我未必能一一疏通得了。”韩此君虽不言语,那神情又变得冷淡阴沉。 良诸略加思索,便道“马青城,依你之见呢?”马青城道“依了我,何必去挤新纪元?现成的无极传人画展不日即将在省美术馆举行,还要举办无极艺术研讨会,这档次不见得比新纪元低,宁愿将《天池长短歌》换下,将这幅《城春草木深》换上,作品一经面世,便由不得几个人说了算了。”良诸沉吟不语,想到父亲见了那幅《天池长短歌》已是血压升高,神经紧张,若再换了这《城春草木深》,说不定会一下子厥倒过去。一旦这《城春草木深》展出去,必定将父亲的画压下去,这也是很棘手的呀!片刻便道“无极传人画展不是都布置妥当了吗?我的意思,若能让郝固在报上替阿竹吹上几句,你在评委会上就好说话了,是吧?”马青城摇摇头道“要动郝固的脑筋却是更难,多少名家请他写他都不理不睬。依我看,还是让这幅画先在无极传人画展里露露面,大家都说好了,那郝固或许就动了,必。他虽然标榜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人哪里会完全脱俗呢?大家都说毕加索好,你说不好,不是显得你水平低了?尽管不晓得他好在哪里,却要说得好上加好才是。”陈良诸道“我们双管齐下吧。那无极传人画展定在几时开幕?”马青城道“过了年省美术馆头一个画展就是这个了,过几日就准备发请柬。”陈良清又沉思起来。
马青城抬腕看看表,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该抬起屁股走人了,却仍坐着不动,想到他若先走一步留下韩此君和陈良诸两个,心里怪别扭的。他盼韩此君先告退,偏偏这韩此君木头似的一根坐着不出声。马青城七搭八搭又聊了几句,实在无味,便道“韩此君,你走不走?我有车带你一段。”那陈良清连忙朝韩此君使眼色要他慢一步走,偏偏这眼神提醒了韩此君,马青城一走,他独对师姐恐难脱身,忙起身道“马主任带我一段也好的。”把个陈良清恨得双颊排红,双目发直。马青城松了口气,才关照道“上回提起的碧波春画画的事,已定了,就31号和1号两日,正好是放假日。 良清,你回头跟鹤老说一声,什么都不用带,宾馆里样样齐备。有几位老先生不去,叫鹤老多带几个学生。良浩,你也要去的,人家总经理特别想见见画观音菩萨的才女呢!韩此君多在这种社交场合露露面,逐步让大家了解你,我们再托你一把,也就出来啦。”一副救世主的慷慨。
良清要送他们下楼,马青城硬拦住她道“你送到门口不见得我们再送你上来呀。”良诸便止了步,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洞洞的楼道中。
次日韩此君刚到学校,陈良洁的电话便追了来,道“阿竹。明日去碧波春的事,再不要又是什么儿子女儿婆婆妈妈的给误了,昨晚当着马青城的面我又不好说什么。”话音里满是幽怨。韩此君瓮声道“师姐,你晓得这种嘈嘈杂杂的场合我不适应的。马青城油滑得很,紧要处他推三推四,弄点残羹剩汤打发了你,我也不是叫化子,还是不去的好。”陈良诸恨道“那你昨晚怎么一听他有小车送你,就巴巴地跟了去呢?”韩此君没说他因执意不肯搭马青城的车,还是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的,只沉默着。陈良洁叹了口气道“你也不要把马青城看得那样奸究,他答应我一定帮你的,也是了结他的良心债。哪里是残羹剩汤?那碧波春在省里也是算得上号的,听说省里头头都要去参加他们的庆典,生意一大半是海外港澳台胞,画挂在那儿等于替你做广告,也可以结识些方方面面的要人,这等现成的名利双收的事你还搭臭架子!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一半的遭遇都是你那臭脾气惹出来的,到最后我也爱莫能助,只好由你去了。”韩此君道“师姐真心为我好,就帮我把《城春草木深》送到省美术展览馆参加无极传人画展,我倒真不稀罕什么新纪元画展呢。”这回轮到陈良诸不响了。韩此君冷笑道“我怎么不晓得?师姐是生怕我的画压过了先生。”陈良浩恨声道“韩此君,亏你说出这种话,我这么多年待你的都成了虚妄,我跟你就此了断了的好!”韩此君一把捏紧话筒喊道“师姐,师姐你别挂断,我一时说的气话。,这世上你再不体谅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陈良清柔肠寸断,支撑着道“阿竹,你晓得我待你的心就好,再不可说没良心的话了。你说的事我总会竭尽全力去做的。明日去碧波春,你的身份是陈亭北的大弟子,你怎不想想,我爸好起来了,对你也是好处多的呀!”韩此君吁了口气,陈良清影子似的缠住他时他觉得腻烦,陈良清若真离他而去他又觉得少了依赖地恐慌,陈良诸是他命中的克星还是他的福星?
韩此君抽课间操空档跟陆校长和胡教导做了汇报,元旦两天国定假要参加美协组织的为碧波春集团公司五周年庆典举行的画事,陆校长很高兴,道“韩老师是要多出去参加些社会活动,也是为我们学校增光添彩。”胡教导笑道“韩老师以后名气大了,我们小学就关不住他了。”韩此君忙道“怎么会呢?我对天池小学有很深的感情,我不会离开天池小学的。”
放学后,韩此君又特意跟门房间老阿姨关照了,最近他会有一份特别要紧的信函,若到了,千万替他保存好,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不能让别人代领去了呀!老阿姨拍着松潜潜的胸脯道“韩老师,这点小事你就放心吧, 自我到天池小学从来没有丢掉过一片纸屑。”又挺神秘地道“韩老师,你是不是要发达啦?真发达了,不要忘记我们哟。”
韩此君回家途中顺便到自由市场买了点蔬菜。木莲工厂关门后,每天十个钟头帮人家做钟点工,早上八点钟出门要到晚上六七点钟才回家。小强出院了,木莲说一定要把借陈良诸的钱统统还清,否则这个家不会太平的。中饭木莲有一个小时的空当赶回来做给外婆和小强吃,晚饭便全交给韩此君了。经过小蓬莱时,韩此君差点认不出来了。瞿老板将相邻的街面房子都吃了下来,装演得耀武扬威十分气派,漆黑大理石上嵌着一块铜牌,刻着“小蓬莱贸易商行”的字样。这一段时间韩此君躲在师姐绿玉青影斋里画《城春草木深》,对天池街的变化竟有点看不懂了。正巧瞿老板送几位客人出来,韩此君因为那两万块钞票的事,总怀疑瞿老板存心坑他,头一低,便想走过去了。瞿老板却喊住了他,道“韩老师,近来不常看见你走动,听你老婆讲你在外面借了房子画大作品。有东西再拿过来看看,我一定给你出好价钱。”便递过来一张烫金字的名片。韩此君看了一眼,瞿老板名下又是董事长,又是总经理,肚子里冷笑了一声,道“该如何称呼你呢?瞿董事长,还是瞿总经理?”瞿老板笑道“韩老师,你我之间还客套什么?这上面的头衔是吓吓外头人的。现在做事情,要做就做得大,小舶板过汪洋大海几个浪头过来就沉掉了,我也叫做没有办法的办法。”韩此君道“听说天池街马上要市政动迁了,木莲她们的工厂不是已经在拆了?”瞿老板大笑道“我就是趁这个机会把店面搞搞大的,动迁的时候好有讨价还价的资本。韩老师,何不进去参观参观,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呢。”韩此君忙道“不了, 回去还要做饭,木莲不在家……”瞿老板捶了他一拳,笑道“韩老师怎舍得放老婆出去做钟点工的?你多画两张画拿过来,这点钞票就赚回来了嘛!”肚子里却骂你这种男人还配有女人啊?韩此君犹豫了一下,道“我一直想问问瞿老板的,我还有几张画在贵店存着的,实在卖不出去,不如还给我罢了。”瞿老板稍一愣,转而笑道“谁说卖不出去?我是硬扣着,要等韩老师慢慢升值了再抛出去卖大价钱的。我正在跟省美协洽谈,共同投资搞个艺术品拍卖公司。”停停,盯了韩此君一眼道“韩老师好像不大相信我了是不?我瞿福黎敢用人格担保,我要赚钞票,渠道不要太多,进出都是几十万几百万的,怎么会吞吃你韩老师可怜巴巴的两万块钱呢?我瞿福黎还要在天池街上做人吧?老实告诉你,我倒疑心是你那个本家兄弟搞的鬼。一开始我就觉得他的来路不大正,讲讲在香港生意做得怎么大怎么大, 口袋却总是瘪塌塌,住宾馆的钞票也都是我垫付的。”韩此君心一沉,忙问“瞿老板晓得他最近在什么地方么?”瞿老板摇摇头道“有个把月没有联系了,看来是凶多吉少。”韩此君道“瞿老板怎么没有打电话到他香港的公司去问问?”瞿老板道“韩老师你真是书生气十足,太不谙世风。现在名片满世界飞,单我看见你那本家兄弟就有三四种名片,你能信什么?”忽又压低声音问道“韩老师,莫非最终你还是帮他做了?”韩此君打了个寒襟,慌道“没、没有。瞿老板,我们以后再谈吧,我儿子肚子饿了要闹翻天的。”
韩此君七上八落地回到家,推开门头一眼却看见木莲的背影,心里倒是一喜,道“木莲,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小强人呢?”木莲却不回头不应话,外婆在**仄起身道“阿竹,你回来啦,小强在你们房中睡了。你劝劝木莲吧,事情都这样了,哭也没有用。幸好只有两年工夫,小绮出来也只有十八岁,重新做人还来得及。”韩此君这才发觉木莲肩膀一耸一耸的是在哭,忙扳过她的脸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不要哭嘛!”木莲缨缨道“今日下午里委会又把我叫去了,派出所也来了人,读了判决书,小绮是劳教两年,说还是宽大处理了的,因为她的事弄到外国人身上去了。我前世里究竟作了什么孽,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偏偏犯了这种事,一个儿子又偏偏是个惹大……”外婆喝道“木莲,你不要瞎话三千,我看看这两个小固都是好的,小强惹什么?平日你们不在家都是他帮我做这个做那个,这趟大难不死倒是个好兆头呢。小箔平日多少孝顺,进去前一日还帮我买了萨其马和橘红糕,都是我欢喜吃的。这种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大人有时候都晕头转向,何况一个小姑娘?走错了晓得走回来就好了嘛!”韩此君自己心里灰灰的,强打起精神道“木莲,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没有能耐,让老婆孩子跟着吃苦……”木莲埠了揖鼻涕道“你何苦说这种话,倒还来刺我,我何曾怨过你?我是心疼小绮,有了这一段,将来出来也是难做人的,天池街上的闲言碎语淹得死人。”外婆道“我就不信几口唾沫珠子真能把人呛死了。从前你们刚成亲那阵,走出去背脊骨差点被人戳穿了,也挺过来了。”韩此君道“天池街就要拆迁了,以后我们搬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人晓得我们从前的样子。这两年里我要为小鸽攒一笔钱,等她出来送她到最好的学校去念书。”木莲叹口气道“我也不指望有多少钱,快点把借人家的还清了就好。”韩此君道“你也不要催,我明日要到碧波春宾馆画布置画,马上就把钞票带回来给你。”木莲哼了声道“竟有这等美差?怕不是又去你那嫡嫡亲亲的师姐那儿吧?她是会掏出钱让你回家哄我的!”韩此君跺了一下脚道“木莲,你不要作践我,你不信明日就跟了我去看着,碧波春五周年庆典,请了一大堆画家,陈先生还是他们经理亲自点名请的呢,你又不看报纸。”木莲气道“我终究也没说错,你那师姐总是要陪她老爷子去的哆!我告诉你,明日中午我也没法子赶回来。今日欠了东家的钟点,我原想明日国定假休息,小强是可以指望你的,你就看着办吧!”韩此君道“你趁早把那钟点工辞了吧,叫别人看我的笑话,只道我还要靠老婆做佣人养活!”木莲道“笑话什么?不偷不盗不做野鸡,靠两只手劳动赚钞票。这你就觉得丢脸了?你一趟趟从陈良诸那里拿钱,吃人家的软饭倒不觉得丢脸了?”韩此君惨白了脸道“原来你就这样看我,那么我在这里吃的饭呢?是软是硬?还是不软不硬?我韩此君也是七尺之躯的汉子,这种日子叫我怎么过下去?”木莲硬咽道“谁说你在这儿吃软饭啦?你不过存心捉了个茬来闹,横竖不想和我们过就是了。”外婆敲了一下床板道“都少说一句行不行?也都是做父母的人了,就晓得任着性子说毒话,跟家里人争气算不得英雄好汉,要争,外面强手如林,去争去!”、两人都不说话了,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抽抽泣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