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韩此君下班回家,进门就喊“木莲”没有应声,便问外婆“木莲上哪里去了?”外婆道“巴掌大的地方,能到哪里去了?”平常韩此君下班回来,木莲总是团团围着他转,拿拖鞋啦,倒洗脸水啦,泡茶啦。韩此君往厨房间张了一眼,花木莲正在起油锅炒菜,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韩此君便立在她背后看她四周团圈掀动锅铲,花木莲也不看他,伸手道“盐!”他便将盐递过去,隔会又道“味精!”他又将味精递过去。花木莲将菜舀起来,用肩膀挤开他道“哎呀,这么丁点地方,你还戳在这里干什么呀?有闲空帮我端端碗筷!”韩此君终于忍不住了,道“木莲,你晓得吧?”花木莲没好气地道“我晓得你问的哪一桩?”韩此君目光闪亮道“下午瞿老板到我们学校来了,先找陆校长和胡教导谈,说要出两万块钱赞助我开个人画展。陆校长和胡教导一听有钞票进账当然高兴了,当下把我叫了去,三头六面敲实下来,算是小蓬莱贸易公司、天池小学和城西文化馆联合举办。瞿老板说,他还会到报纸上做一个通栏广告的。”停停,笑道“没想到瞿老板还挺仗义啊。木莲,你怎么说动了他的?”。花木莲心里着实感激瞿老板的一番举动,面上不动声色,冷笑道“我并没怎么多说,人家是钦佩你韩此君的人品画品嘛,总算趁了你的心思,用不到成天哭丧着脸了吧?”韩此君晓得她心里还在气他,便不敢多言了,格外勤快地帮她端碗盛饭。
吃了晚饭,花木莲照例收拾厨房,侍弄外婆和小强。韩此君回里屋翻弄他的画,真要办画展了,要做的事还很多,先得把画挑出来,一并送去托裱。韩此君眼睛看画,耳朵却捕捉着花木莲的动静,听她脚板在外面蹬蹬蹬走过来又蹬蹬蹬走过去,心里面搔挠得七上八落。好不容易花木莲做完了事体,一掀门帘进来了,韩此君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花木莲却又一掀门帘出去了,又听得哗哗的水声,花木莲在洗脸洗脚。韩此君已熬得不耐烦了,正待出去催她,她却进来了,刚洗了脸,面孔湿媲辘,眼睛波闪闪,很生动的样子。韩此君汕仙地笑道“我原想理理画,今天累了,就睡了吧。”花木莲也不理他, 自顾铺被子,仍将两床被分开了,三下五除二剥去外衣,骨碌钻进被窝。韩此君想说什么,张开嘴又闭拢了,也迅速脱了衣服躺下,便将一条长臂叭地搭在花木莲身上,花木莲用力一挥打开了,翻过身将背脊对着他。韩此君憋了一会,欠起身子凑了过去,慑懦着道“瞿……瞿老板,他、他、他没有碰你身子吧?”花木莲气不打一处出,猛地翻过身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旧历年尾这段时间,原是最喜人也是最烦人的,是最舒闲也是最忙碌的,是充满憧憬的也是令人懊恼不已的。一年里筹划做的事大都有了眉目,喘了口气好轻松轻松过节了,却有种种不如意,想着补救,想着挽回,翻着日历算时间,好一阵心急慌忙、手忙脚乱,又有了新的期盼和打算,希望和担忧便一起压在了心上,掸尘抹灰收拾房间,想着年复一年,万事翻覆,人便是这样将自己折腾老了的,不觉有许多伤感与叹息。却容不得你有许多空隙去感叹,纷纭杂沓的琐事、繁华喧闹的世态、大街上花花绿绿的年终大拍卖广告和商家此起彼伏的吃喝声,将你心里的空隙都嗔满了,就像水漫过沙滩一样。
陈亭北的生日恰恰就嵌在这段激动不安的日子里。囚居鹤案几十年里,陈亭北从来不过生日,差点就把这个日子忘了。今年先是杨嫂提起的,道“先生许久不做生日了,现在时运转回来了,索性借这个日子热闹热闹,也是庆贺的意思。也简便的,做几式点心,寿桃福糕之类的,烧几只家常菜,无非鸡鸭鱼肉,倒是好好地煮一回茶,先生你说呢?”先生却是兴趣不大,一来并不是逢五逢十的大生日,二来曹荒圃精神错乱住进了省城精神病医院,沈玛莉又回美国去了,韩此君自上回无极传人画展后一直未到令舞镇来过,傅小槐为了这出《丹青泪》大年三十在省城大剧院公演,没日没夜地排戏,也难得到鹤案坐坐,故而鹤案在热闹了一阵后又冷寂下来,反倒让陈亭北怅然若失,不堪清冷,其三,陈亭北一直没画出传神之目,不治的心病令他寝食不安。他的无面仕女画已被传媒炒得神乎其神。这一段社会活动繁多,频频到省城亮相,方方面面的关系,旧朋新友都来索讨墨宝,又无了韩此君代笔,他已是应接不暇,根本没有时间静心琢磨笔墨技法,心里却是虚空,生怕让人看出破绽。。有此三条他哪里还有心情做生日?便不耐烦地对杨嫂道“就你花头经透,你没听人讲生日越做越折寿的?你嫌我活得太长了是吧?”杨嫂热着心肠讨了个没趣,只得作罢。
谁知这生日却是不能不做的了。前一日便收到了四五只生日蛋糕,有县政府的,县文化局的,县文化馆的,还有无极画艺术纪念馆筹委会的,等等,后来还是跟周局长打了电话,让他关照其他方面不要再送蛋糕了,蛋糕快要堆成山了,这才止住。鲜花花篮却仍是源源不断,把鹤案的竹院装点得锦绣灿烂。陈良诸便对父亲造“爸,看来这生日不做也不行了,人家来贺你,你却无甚表示,那也说不过去呀。”陈亭北叹了口气道“要么太冷清要么太热闹,做人也是烦。”陈良诸笑道“到底还是热闹点好。爸,你最近忙是忙,脸色却好看多了。不过,也不要大动干戈,来的人都不会吃饭,小菜用不到做什么,只弄些家常糕点,反而稀罕,再煮些上等好茶也就对付了。”陈亭北点点头,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从前求之不得的东西,得了没多长时候又想躲却躲不得了。人一旦卷人潮流中便由不得自己,再不想随波逐流也只好随波逐流了。
当日一早,杨嫂便又欢欢喜喜地忙碌开了,做点心,洗茶具,将院子里的花篮都整整齐齐排好。陈良诸也早早地起床,淡淡地化了妆,穿的是蓝花土布制成的中西式对襟薄袄,深藏青毛哗叽西裤,一双黑羊皮高帮棉靴,静得不能再静,恬静中透露出沉稳和精干。这段日子博物馆等于放了她的假,陈亭北现在是省级重点保护的“文物”,到处参加社会活动需要人照顾,文化厅宣传部都跟博物馆领导打过招呼了,她不需要天天八小时到博物馆去上班,便有更多的时间管理鹤案内务。她起床后先巡察了一下院子,人冬以后竹枝上的叶子和地上的落叶都少了许多,院子便疏朗空廓起来,幸而有许多花篮点缀,不至于有萧条的感觉。便将花篮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将县政府和县文化局的花篮放在廊下最显著的地位。随后又去厨房,见杨嫂将做好的寿桃福糕都倒在漆盘中,便取出几只青花蛋形瓷盆,将寿桃与福糕分别垒成塔状,另用红纸剪了寿字铺在上面。又对杨嫂道“今日来的虽都是贵客,却不必当场煮茶的,因都是要人忙人,坐坐就去了,不过是一个礼到了就成。你只需将上等好茶一铺铺煮了灌在壶里,现来了现洒,茶具用得精巧些,它不又简便又周到么?”杨嫂原是想在众人面前大显身手的。她现在愈来愈不能违拗这位大小姐了,因为先生愈是名声在外,愈是活动频繁,愈是离不开良诸了。毕竟杨嫂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文化,上不了台面。杨嫂极不情愿地唔了声,心想 还是从前那样好,先生囚在鹤案,便是捏在她手心中的家雀,如今先生从鹤案走出去了,便是她捉不到的云中仙鹤了。
上午九点光景,便陆续有镇上的各方显要登鹤案给陈亭北祝寿,大都是送上贺礼,寒暄几句,端起茶盅湿湿嘴唇就走的流水客。近午时分,县文化局周局长和县文化馆贾馆长一同来了,也拎了一大包补品啊名酒啊,陈良诸道“周局长,你们太客气了,昨天已送了蛋糕,今日这礼就免了。”周局长笑道“昨天是文化局送的,今日是我个人送的,寿礼是不能退还的呀!”陈良诸只好收下,便道“今日周局长贾馆长非在我们这里吃碗寿面了。”贾馆长便道“我们文化馆在自己的餐厅里备了一桌酒菜给陈先生做寿呢,周局长也不要走,一起过去。””陈良清道“来了不坐一会怎么行?茶总归要喝一口的。”便叫杨嫂上了茶,主客依次坐定。周局长捧起青花玲珑小茶盅,抿了口茶,顺顺嘴道“恐怕我们也是最后一次在鹤案对竹品茶了。听说陈先生在省城的房子已经有着落了是吧?”陈亭北沉着脸道“我是不离开鹤案的,任是洋房公寓哪有这里随心所欲?”陈良清笑道。“让我们去看了三处,都不错,也都有不满意处, 自然是拿鹤巢做标准的。爸是看鹤案一千一万个顺眼,看人家的房子一千一万个不是,现在还没定下呢。”周局长道“索性等无极艺术纪念馆落成后再搬。我有个新设想,借无极艺术纪念馆的落成典礼,索性搞成一个无极艺术节。”贾馆长笑道“周局长点子就是多,跟着周局长千事情总有出人意料的惊喜。”正说话间,听得院门外汽车喇叭人声笑语一阵喧哗,周局长便站了起来“准是省美协马主任到了!”
陈良清急忙跑去开院门,果然是马青城,拎着一只硕大的蛋糕盒,后面还跟着一位一身牛仔服却留着齐腰长发的漂亮女子,双手捧着一只鲜花花篮。马青城进门就喊“鹤老,给您祝寿来了,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陈良涪朝门外看看,没其他人了,才关了院门,道“蛋糕你带回去,谁吃得了?吃多了倒真,长寿不了呢。”马青城道“这蛋糕可是省政协主席托我带来的。你们还不晓得,我今天还有个任务,特来报喜,鹤老已被增补为省政协委员了!”周局长贾馆长都向陈亭北贺喜,陈亭北虽仍矜持着,面孔线条却柔顺多了。贾馆长道“马主任这喜讯来得真及时,我们那桌酒便是双喜临门的意思了。马主任,你也别走,我们都为陈先生多干几杯。”陈良诸见那摩登女子还捧着花篮立在一边,便示意马青城。马青城笑道“沙沙今日怎么腼腆起来了?”忙介绍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省报记者沙沙小姐,她今天特意来采访鹤老的。”陈亭北道“我已经说不出什么了,角角落落里的事情都被人家挖出来曝光,再谈也是炒冷饭了。”沙沙便灿然一笑道“陈先生你不要紧张,我不会采用一问一答的采访形式的,太呆板了。你们自顾交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或者只当没有我这个人,或者把我也当作你们自己人。”贾馆长提议道“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就过去,边吃边谈,酒逢知己千杯少嘛。”陈亭北掏出紫铜怀表看看,道“再坐一会,沙沙小姐也品尝一下鹤案的茶。傅小槐说好上午排练一结束就过来的。”杨嫂便给马青城和沙沙也上了茶,又端点心,笑嘻嘻地扭来扭去。陈良诸便道“杨嫂,上去陪陪我妈!”杨嫂虽不情愿,只得汕汕离去。那沙沙捧起茶盅就喝,苦得要命,璞地喷了出来。马青城便笑道“沙沙这叫牛饮水,鹤案里的茶要一噬一哩地抿,那味儿就出来了。”
这边陈良诸也顾不得许多了,问道“马青城,韩此君没跟你联系搭车的事?”昨天陈良洁特地给韩此君打电话,要他千万来鹤案给先生做寿。韩此君不在学校,学校说校长准了韩老师半个月假去布置他的个人画展了。陈良诸又打传呼到他家里,是韩此君那位大白鹅似的老婆来接电话的,也说韩此君到文化馆布置画展去了。她便关照他老婆,让韩此君去搭马青城的小车到令舞镇来。陈良诸想借这个机会让父亲和阿竹和好,至少表面上仍保持师生之谊。马青城并不很清楚其间曲折,笑道“韩此君这个时候怎么有空来啊?他那个画展里里外外就他自已操持,我们美协也没人手。证明是给他开了,也只有从道义上支持他。”陈亭北唆了陈良诸一眼,良诸从来没跟他提过这桩事体!便似随意地问道“韩此君也在省美术馆开画展吗?”马青城惊讶道“鹤老你不晓得?听说是一个个体户老板赞助了他两万块钱,借了城西文化馆即将拆迁的旧展厅,也真是难为了他。我担心那地方偏了点。”陈亭北沉吟片刻,道“阿竹这个人就是自视太高,他这样沉不住气,我担心他要碰钉子的。”马青城道“让他碰碰钉子也好的,吃一堑方能长一智嘛。”那贾馆长便道“像马主任这样又是行家又是领导,胸怀还要这样五湖四海的人,现在真是难找了呀!”陈亭北冷笑道“马主任方寸海纳、八面见光的气度,我等是向来钦佩的,却有不敢苟同之处。就在最近一期《墨凹》上读到一篇奇文,字句信屈瞥牙,文法狗屁不通,马大主编竟堂而皇之将它放在首篇,真不知这是宽容大度呢还是同流合污了?”马青城知道老先生指的就是郝固评论世纪末印象画展的那篇文章,其中似隐似现地抨击了他陈亭北的画作。便笑道“鹤老是在敲我木鱼了。我也是没办法,办本杂志总得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好。鹤老不妨写篇文章与其针锋相对,我也一定以头条位置登载。”听了一会的周局长忽然插嘴道“不过马主任,我却听到一个内部消息,上面对这个郝因有些论调的灰涩极不感冒,对那个什么世纪末印象画展也很不满意。我是没去看。听说在那个画展里**已不足为奇,有的竟**裸地描绘变形了的**。所以,文化厅宣传部正着手筹办魏子峰纪念画展,以正压邪,作正面引导。马主任,难道你不知道这件事吗?”马青城勉强拉起嘴角笑道“听、听说了,因为杂七杂八事太多,又摊上老婆生癌住院开刀,也就没有精力去过问这桩事了。”心里却万分震惊,他晓得周局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路子很粗,这个消息一定有根有据。厅里部里却为何不和他这美协艺办主任通气?倘若上面真是这个意思,对他马青城便是个危险信号!他已是方寸紊乱,坐立不安了,硬撑着又敷衍了一番,便借口下午还要去医院看老婆,坚决告辞。他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喝酒?要立即赶回省城摸透情况寻找对策。沙沙叫起来“马主任,你走了我怎么回去呀?”周局长是猜着了马青城匆忙告辞的原因的,便道“我下午要去省城办点事,沙沙小姐跟我的车走好了。”这才替马青城解了围。
马青城刚刚离去,那傅小槐带着一张舞台妆的脸赶到了,见了周局长贾馆长,抱歉道“今天我们是着装连排,我想怎不见你们两位剧本改编者来骨头里挑刺,原来跑到鹤案里喝茶来了。”便朝着陈亭北双膝跪下,磕了三下头,道“先生身体康健,多活几年,便是我们的福气了。”陈亭北不由得长叹一声,学生中也只剩下这半路出家的傅小槐了。
周局长蛮有兴致地问道“小槐,连排下来,感觉怎么样?”傅小槐夸张地叹道“周局长,你改的本子,真能把人折磨死了。就说那头场里的秦朵娘,以往一直是与韩无级同生死共患难的贞烈女子,如今要演成为府台大人作钓饵,诱得韩无极束手就擒,这样一个水性女人,不要被台下观众骂死了?!”贾馆长道“这正是周局长的高明之处。试想一个青楼女子,被带进府台衙门,一边是酷刑死牢,一边是荣华富贵,她能坚持多久?何况,韩无极只不过是她众多漂客中比较投缘的一个,她的变节改志是可想而知的了。以往将她描绘得忠贞不贰,只是传统戏曲中的俗套。最妙的一笔是末了秦朵娘眼见韩无极剔目而亡,受到良心谴责而自找,这个人物的内心复杂便淋漓尽致了。”傅小槐频频点头道“确是如此,秦朵娘临死前那段唱腔真把我的血都唱出来了呢!”周局长呵呵笑道“小槐,你若得了最佳表演奖,可怎么谢我们呢?到时候鲜花掌声都是属于你的,人们往往不会记得编剧的功劳。”傅小槐动情地说“周局长,我傅小槐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贾馆长便道“陈先生,不等什么人了吧?我们这就去餐厅,好吧?”
众人便说说笑笑地朝院门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忽听得顷吮一声巨响,接着便是怪诞的声音“……两眼碧波青,不是好人心,面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众人惊回首,韩素馨半个上身探在窗外,两手挥舞着,声嘶力竭地喊着,傅小槐惊恐万分,抱头逃出院门,陈亭北面如死灰,泥塑木雕般呆着,陈良清跺了一下脚,恨道“杨嫂,你好!”便要奔上楼,却在这一瞬,那韩素馨朝前一跃,身如薄纱飘飘****地落下来了。陈良诸尖叫着扑上去接,哪里还接得住?只听得风旋起竹叶簌哗哗一阵响,这位曾也是冰肌玉骨才华超人的韩无级第九代嫡孙女叭嚓一声落在那梅桩边的青砖地上,脑浆迸溅,当下气绝身亡,可怜一缕冤魂缠绕徘徊不肯离去。
鹤案里发生的惨剧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令舞镇,传闻的版本五花八门,离奇曲折。消息传到省城不过两三日工夫,省报记者沙沙有幸成为现场目睹者,非常含蓄地在报上发了一则短讯。县文化局周局长也亲眼目睹了这幕悲剧,痛心疾首之余,当下组织专门班子帮助陈家料理后事。在场的还有傅小槐,好几日惊魂不定无法进排练场排戏。陈亭北先生不堪那惊心动魄的一瞬,血压陡增,心律失常,住进了医院。鹤案里的另外两个女人却因此差点对簿公堂,陈良洁一口咬定是杨嫂从背后将她母亲推下楼的,多少年来她母亲住在这个小楼上从未有过向下跳的举动。县公安局派了资深警探进鹤案调查,却找不到任何谋杀的证据。杨嫂泪涟涟伸出手臂持起衣袖,露出斑斑伤痕道“我哪里拉得住她呀。我要谋害师母也用不到等着这么多人看着的时候呀。师母每次看到傅小槐来总要发作,你们为什么不追究这里面的原因?”此事自然与傅小槐风马牛不相及的,在一定程度上傅小槐也是受害者。陈良诸深思熟虑地道“杨嫂就是存心选择这么多人看着的这一刻下手,便可以此脱了干系呀,她谋害我母亲之心是由来已久的了。”警探问及她这么分析的根据,她却缄默不语了。警探到医院询问陈先生的看法,陈亭北一口咬定“杨嫂决不会谋害我妻子的,这么多年了,多亏了她服侍她呀!”最终,警探以“韩素馨精神病发作跳楼身亡”作了结论,这便是上上下下都希望的结论。传闻中却说得有板有眼杨金凤早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近来陈亭北声名重振,大有破壁而去的迹象,杨金凤日渐失宠,见先生青睐于傅小槐,便生妒意。取此下策,一来除却眼中钉,二来亦可嫁祸傅小槐,败坏她的名声。传闻毕竟只是传闻。都说在陈亭北寿诞之日发生了这起惨祸,实在是凶多吉少的不祥之兆,它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韩此君是跟鹤案多少有关联的人们中最晚得知这个噩耗的。这段日子,他一门心思扑在城西文化馆的展厅里布置自己的画展,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闭目不见。再三斟酌,韩此君为自己的画展取名“寒竹的画”。开始,陆校长觉得不好,太多的伤感,不料赞助商瞿老板却拍案叫绝,认为既有艺术品味,又耐人寻味,写在海报和门票上也很漂亮,便敲定下来了。瞿老板赞助了两万块钱,根据三方面的合同,一万块上缴给天池小学,韩此君便换得了理直气壮的假期。还有一万块除了场租费,还包括装裱、印门票和请柬,还要订几桌酒,实在是紧得不能再紧了。为了省钱,也是不放心别人来摆布自己的画,韩此君从清扫场地开始,装裱布置都自己动手。晚上弄到深更半夜,只在展厅地板上棉大衣一裹眼睛一闭将就了。花木莲隔日给他送些小菜,看到那些就在他们的床板上画出来的画,原本皱巴巴地塞在床底下的,现在一经装裱,便像注人了生命一般鲜活起来,每次去展厅都有焕然一新的惊喜。文化馆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都啧啧赞叹,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精彩的画展。花木莲心里的气渐渐地也就消释了,只盼着“寒竹的画”快点展出,只盼着这个画展能给阿竹和他们家带来好运气。
陆校长和胡教导也到文化馆来检查过一次,基本上还是满意的,也对其中一二幅画提出一些并不很内行的意见。最后,陆校长道“人家开画展前面都要有个前言和作者简介的,韩老师你也应该补上。在作者简介里,你就把获宋庆龄儿童艺术教育园丁奖写上去,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十有八九你被评上了,这个奖档次还是很高的。另外,若是能请到艺术权威人士写一个前言就更完美了。”韩此君笑笑不置可否,当夜便在展厅的地板上铺纸泼毫,画了一幅六尺整幅的“寒山野竹”图,荒山野岭中层层叠叠的竹将整幅画面挤得密不透风,他像是犯了中国画的大忌,纸上没留一处空隙,令人透不过气来。他便将这幅画挂在展厅一进门处的影壁上,真像当门横亘起一道岭,野山竹在风雨中挣扎呐喊。什么说明也没有,韩此君想这便是我的简介,这便是我的前言。转过这寒山野竹的影壁,一眼就可见正厅笃底巨幅《城春草木深》,雄郁勃发之气扑面而来,整个展厅便有种让人回肠**气的苍凉感。韩此君对这种感觉很满意。
展厅终于布置好了,预定的展期也就迫在眉睫了。文化馆已陆续开始搬迁,展厅后面的一些附设平房也开始拆除,整日价灰尘蔽日、噪声隆隆,让人觉得焦躁不安,心猿意马。又等了两日,瞿老板终于把印好的请柬拿来了。他们的计划,持请柬的来宾,中午便留下吃饭,根据钱款尺度订了四桌酒,便有四十份请柬。天池小学十份,瞿老板十份,还有二十份由韩此君支配。瞿老板提醒韩此君道“给木莲几份,让她请请厂里的头头和小姐妹,也好出口恶气,风光风光。”韩此君只是冷冷地笑笑,碍着瞿老板掏出钞票的面子没有发作,心想 要你想得这么周到做啥?结果韩此君没有给木莲一张请柬,他的画展给那些街道工厂的老阿姨看有什么意思呢?他掐指算算,从文化厅宣传部到美协美术学院,相关的人都分不够,还要请几个跑美术的记者,他甚至决定给郝固也送一份。他私心里暗暗期望着这次画展能在美术圈甚至整个文化界引起人们对他的足够重视,这才是他呕心沥血苦苦追求的真正目的啊。
一看日程,请柬送邮局寄已是来不及了,瞿老板发兴,一拍大腿道“送佛送上西天,我叫天池街上的几位兄弟分头去送。反正都有屁股冒烟的,虽是两只轮子,总也比两条腿走得快。”韩此君只将先生、师姐和马青城的三份留下,其余的都交给瞿老板去送。他曾有过闪念,把辛小苦的那张请柬亲自送到她家去,却总想到辛小苦鬼鬼祟祟钻到郝固家里去的一幕,便打消了这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