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韩无极及无极画的历史资料
民间戏曲脚本中的断章残页,蛛丝马迹
明代画工韩无极拒不降清,以一管铜杆紫毫笔剔破自己的双目,惨烈而亡的故事,虽不见载于各种版本的史书典册,却在民间的茶楼酒肆舞榭歌台中流传甚广并且经久不衰,江浙皖一带流行的地方戏曲,几乎都保留着有关韩无极生平逸事的剧目。譬如,有一出《血色梅》,便是演绎了韩无极生命最终的那幕悲剧。因为史典上没有任何记载,韩无极生卒年月不详,在这出戏中是以扇子生的角色饰演韩无极的,风流调倪,儒雅温厚却不失铮铮英雄气概。戏是从清兵攻下江南之时演起,韩无极遁入深山隐居,思念故国,泪湿衫襟,纵酒狂饮,奋笔走墨,所作《气节图》十二卷,以警示天下高士莫贪图了荣华富贵去做清朝官,丧失天良品节为后人所不齿。韩无极作完《气节图》,顿觉耗尽了全部心力,徒留一副躯壳而已,万念俱灰,只求速死。他脱下长衫,将平常钟爱的笔砚纸墨悉数包裹了,葬于屋后土坡之上,又仰面喝干了壶中残酒,便跟踉跄跄登上高崖,准备纵身跳入深涧,完成以身殉国的壮举。韩无极没来得及坠崖,却被一纸素笺挽住了。脚步。江南名妓秦朵娘差贴身r震绿儿扮作小憧模样进山送信,将韩无极从阎罗殿的门槛上拉了回来。韩无极隐居的地方连父母妻儿都不知晓,偏偏告知了秦朵娘,可见秦朵娘在韩无极心中的地位。韩无极视秦朵娘为红颜知己。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故而,韩无极虽然已下定了死的决心,读了秦朵娘的信,还是退下高崖,略整衣冠,出山赴约。事实上,绿儿虽奉命替秦朵娘送信,言语中却已向韩无极做了不少暗示,意欲阻止他出山。可韩无极哪里听得进去?趁着月色幽螟下了山,租了一叶乌篷小舟,沿刻溪直流而下。韩无极至死也没有想明白,他的可心称心贴心的秦朵娘如何会做了清廷的诱饵?三日后,韩无极在秦朵娘的锦绣帐中成了清兵的俘虏。原来,新到任的府台大人是个画迷,仰慕韩无极的名声,打听得他与秦朵娘的情缘,便施计将他骗出了山。府台大人好生款待韩无极,命其作十二屏条仕女通景。韩无极拒不捉笔,绝食以抗。府台大人使出最狠的一招,将其结发妻子和年方及笋的小儿子绑了来做筹码。韩无极肝肠寸断,欲哭无泪,想平生已愧对妻儿,岂忍心让他们再遭此凌辱?遂告罪于府台大人并非自己不肯作画,只因用惯了的铜管紫毫笔与抄手龙尾砚均于战乱中遗失,无法作上乘精品,惟恐衰读了大人,亦怕坏了自己一世的画名。府台大人捻须领首微微笑着,问道“倘若下官能替韩先生寻回那铜管紫毫笔和抄手龙尾砚呢?”韩无极想,这千山万岭,凭是神仙也难寻着我葬笔之处呀。便答道“倘若大人能帮我寻回铜管紫毫笔和抄手龙尾砚,小人感恩不及,何况区区几幅画呢?”府台大人当下广布告示,并差几路人马四处寻找,数日后,竟将那包笔墨纸砚拎了回来。府台大人亲自为韩无极铺好上等冷金纸,命人端一瓮热水置于抄手砚下空穴处,以防墨沉冻结。其时正值三九,窗外飘着碎麦粉似的细雪。府台大人笑容可掬地道“君子重然诺,韩先生,请作画吧。”韩无极双手捧起铜管紫毫笔,犹如捧起一块冰,寒气彻骨,又如捧起一块炭,炙心炙肺。恍惚间想起,那日与朵娘小别重逢,颠弯倒凤之间,朵娘似乎问起过文房四宝的下落。天哪,倾五湖四海之水,难洗我心头耻恨!有眼无珠,还要那眼作甚?韩先极一咬牙关,举起紫毫笔,猛地将那尖锐的铜管朝自己的双目戳去。霎那间,热血迸溅,鬼哭狼嚎。急变之下,护卫士兵蜂拥而上,可怜韩无极,惨痛痛死于乱刀下。府台大人惊魂甫定,却意外地发现那张冷金纸上溅满了韩无极的鲜血,竟如一幅如火如茶的红梅图,府台喜出望外,仰天大笑道“此乃天予我也。”遂上前仔细品赏,血色梅花竟也水晕姻组,浓淡相趣,千朵万簇,风致韵绝。府台看得入迷,情不自禁伸出双手将画捧起,不料那朵朵血色梅花在府台手中忽地化作了蓬蓬火焰,转眼间便酿成了冲天大火,将整座府台衙门烧成灰烬。
另外有出戏叫做《朵娘恨》的,却是怜香惜玉地叙述了韩无极和秦朵娘的生死恋情。秦朵娘虽是青楼女,但在此剧中通常以闺门旦应对。传说秦朵娘出身官宦人家,因其父遭奸臣陷害,家破人亡,方才沦落烟花的,故而秦朵娘在风月场中的名声不是凭她的容貌,而是凭她的才情和气度。 当时韩无极画名扬溢,秦朵娘对他心仪已久。适逢秦朵娘为超度她屈死的双亲,将平日积攒的卖笑钱悉数捐修天池庙,便出高价请韩无极为她作千手观音像。两人一见钟情,韩无极不受酬金,深深一揖道“只求朵娘为我舞长袖一曲,足矣!”秦朵娘欣然从命,翩翩起舞。据说,秦朵娘的玉龙长袖舞是堪与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舞媲美的,可以想象韩无极一定看得如痴如醉。他本是个多情种子,岂能不为秦朵娘倾倒?秦朵娘舞毕,娇喘吁吁,道个万福。韩无极精神亢奋,提起他那管斤半重的铜管紫毫笔,饱蘸瀚墨,立笔挥扫,势若风旅,只两个时辰,千手观音像便已画成。观者无不惊叹其行笔走线出神入化,背地里又纷纷私语,那尊观音面目神态分明是秦朵娘再现! 当晚,韩无极便是在秦朵娘的花楼中过的夜。可惜,韩无极与秦朵娘恩爱正浓之际,清兵便进关了。在这出《朵娘恨》中,韩无极的被俘又是另一种情节。韩无极遁入深山,无人知其所在。秦朵娘脱下锦绣罗裙,扮作樵夫模样,以弱柳之躯进山寻夫。挪一步三寸金莲,叫一声“我的韩郎”,真可谓一步一啼血啊。韩无极不愿牵累朵娘,深避不见。朵娘寻得筋疲力尽,气息奄奄,一个失足,跌下悬崖。韩无极听得朵娘凄厉的呼救声,心胆俱裂,不顾一切从藏身处奔出扑向崖边,却被悄悄尾随着朵娘的清兵捕获。而朵娘跌下悬崖后,被一株如冠如盖的古松挂住,幸免于难。韩无极被带进府台官邸,府台大人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命他为新筑的听鹏园作十二屏条通景画,他垂目肃立,不理不睬,寒光噢噢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坦然引颈就刃。
府台大人喝退刀斧手,冷冷地笑着命人将朵娘绑于堂外廊柱上。府台大人说“韩先生,如今只有你能救这位倾国倾城的美娇娘了。”府台大人这一着准确无误地击倒了韩无极,倘若他再不作画,那些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就会当着他的面将朵。娘剥光衣服,一刀刀地刻死。韩无极怒发冲冠,目眺俱裂,他发疯似的擎起了笔,只听得朵娘哀哀言道“韩郎莫管我,是朵娘害了你!”韩无极便愤然将笔管戳向双目,他既不忍目睹朵娘惨死,又不愿折腰屈从府台,他只有自栽这条路了。
《朵娘恨》同样保留了韩无极血溅素绞成梅的细节,结局却是朵娘焚烧府台府,携血色梅花逃进深山,无人知其所终。
关于韩无极的故事叙述得最详尽最完整的当属连台本戏《丹青泪》了。有些乡镇小戏班靠着这部戏,三年不愁开销银。拉开场子,一个月两个月地演下去,包厢雅座楼厅,座无虚席。韩氏无极画诸代传人的故事诡橘曲折、扑朔迷离,叫人牵肠挂肚,欲罢不能。据说韩无极生有三子一女,其妻韩芦氏十分贤惠,且具胆识。韩无极惨死之后,她变卖了房屋田产,携儿女远走他乡。其后数十年,韩芦氏含辛茹苦抚育儿女,将韩无极绝笔气节图挂于内室四壁,令儿女们日 日临摹。幸而韩门三子一女都勤勉聪颖,渐次都有了画名,尤以次子韩细布最得其父精髓,亦有人说细布之画已超过其父。韩细布羽翼丰满之后,便耐不住虎落平阳、龙困浅水的寂寞,再不愿隐姓埋名淹没于山野僻乡,遂亮出韩氏名讳,创办无极书画会,名噪一时。正值康熙帝大兴土木遍造宫楼殿宇,广招天下名工巧匠,韩氏兄弟也接到了入宫作画的召令。究竟入不入宫,韩芦氏忧心忡忡、举棋不定。如若拒不入宫,恐遭抗旨之罪,且孩儿们空怀冠世才华,何时得以舒展?如若入宫,却有违先夫韩无极之志,更何况皇宫如险恶之海,历来伴君如伴虎呀。韩细布却说“眼下太平盛世,康熙帝惜才如命,此番进宫,正当我韩门弟兄大显身手,将无极画派流传于世,彪炳史册,父亲在天有知,是会高兴的,岂可杯弓蛇影、庸人自扰,临路迟回而坐失良机呢?”韩芦氏理论不过他,只好由他们兄弟进宫去了。其时昭勋崇德楼方建成,楼前有琉璃瓦顶巨型影壁,拟作忠义功臣图。圣谕下来,宫中画匠无人敢接,皇亲国戚枝蔓纠葛,各有各的神通,哪一脉都得罪不起,真真是危机四伏。惟有韩细布年轻气盛,自恃才高艺绝,便雄心勃勃接下了这活计。 自然奉命惟谨,不敢有些许疏忽,兄弟几个到各处写生,把有关形象和环境作了详细的记录,务使不失其真。先勾了纸本草图,进呈皇上过目,待首肯发还,才正式落笔。历时三年有余方告完成。据说此画气象恢宏,傅彩壮丽,所画人物堆金沥粉,重色勾嗔,须眉飞扬,神态细腻逼真,衣袂飘忽,形状栩栩如生。画成之日,朝廷百官及内宫殡妃先后前往观看,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更有见画中人神气宛然,恍如先人再世,不觉潜然泪下,继而一片号陶。据说康熙帝是重赏了韩氏兄弟的,也有传说康熙帝还破格赐予韩细布进士出身,侍直南书房,常在如意馆内作画。然而,世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韩氏兄弟。韩芦氏以及韩氏兄弟的妻儿们日 日引颈翘望,等待亲人载誉归来,荣宗耀祖,却久久无有音讯,迟迟不见踪影。韩芦氏打点银两,辗转托人去京城查讯,宫中悄悄传出消息说,皇上是赏了韩氏兄弟,是封了韩细布的官,那忠义功臣图影壁是赫然竖在昭勋崇德楼前,这些都不是讹传。只是画成盛典之后,韩氏兄弟仿佛上了天、入了地似的,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韩芦氏已觉凶多吉少,意欲全家弃屋潜逃。可儿媳孙孩们都不相信老人的预测,皇家赏封的事天下传闻,皇家若再加害韩门,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全家人正在逃与不逃间忐忑不安地迟疑着、等待着,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群身着玄衣头缠玄巾的强人闯入韩宅,将韩门男女老少几十口人一个不留地杀害了,临走还点了一把火。据说韩宅地的大火烧了十天十夜不灭,方圆百里的人夜夜能听到冤魂愤慈的嘶哭。这一段故事虽然悲惨激烈,但一般戏班子演这本戏时都将它作为背景的陪衬,在戏台上演绎出来的却是韩细布与妓女白忍冬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韩芦氏因为秦朵娘鸿占雀案夺了丈夫的爱,故而对妓女深恶痛绝。韩芦氏家规森严,韩细布又是孝子,所以他与白忍冬相恋,只能躲躲藏藏偷偷摸摸,在母亲与妻子跟前编造谎言,洋相百出。后来韩细布入宫作画,母亲妻子儿子相携出城郭送行,白忍冬只好扮作过路的陌生村姑远近排徊,暗中眉目传情,依依不舍。原本辛酸沉重的故事,却以幽默轻松的喜剧样式演出,叫人笑着倒比哭还难受。这本戏结尾韩门惨遭洗劫之夜,白忍冬在玄黄庵中生下了韩细布的儿子韩陀子。 白忍冬原本最恼恨韩芦氏阻挠她和细布相爱,这时却连迭声阿弥陀佛地感谢韩芦氏了。 由于韩芦氏的威慑力,韩细布将这段恋情瞒上瞒下,极少有人知晓,才使白忍冬得以平安生下儿子。
在全本《丹青泪》中,韩氏无极画诸代传人惟有韩陀子是由文丑行当扮演的,着高檐帽,登破木展,嬉笑怒骂,放浪形骸。据说韩陀子嗜酒如命,因为有“酒能消愁,犹如兵之克敌”的说法,他便自号为酒兵,又号圣贤杯。戏台上韩陀子出场,腰间总是系一只斗大的酒壶和一管如椽之笔。他到酒店饮酒,总是先把那管笔摘下,交予账台抵账。待酒喝到七八分醉意了,便唤店小二将笔取来,蘸着残酒,拣四壁空白处随意涂抹,或奇石怪松,或翎羽花草,均顷刻而就,笔触跌宕纵横、奔放淋漓,常引得路人驻足、观者如堵。所以,凡是韩陀子常去的酒店,生意总是特别兴隆,韩陀子的画名就是从酒店里张扬开来的。以韩陀子的性情,自然是与功名无缘的,偏偏韩陀子讨得一房妻子叫罗珠儿,原是当地一名小官吏的女儿,因仰慕韩陀子的画名,才不择门第下嫁。那珠儿虽无闭花羞月之貌,却也风仪端整,且略通文墨,故韩陀子对她十分倾心。珠儿在枕边规劝陀子“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人生在世,如不能建功立业,虽寿百岁犹为天也。官人春秋正富,才华超人,正当百尺竿头一展宏图,何意独钟杯中浊物,反置功名事业于不顾呢?”遂夜夜红袖添香,敦促陀子攻读四书五经。其时,乾隆帝设立画学,扩充画院,招募八方高手。罗珠儿见机会已到,便摔掇韩陀子进京应试。韩母白忍冬苦苦阻拦,以先祖先父的惨痛教训告诫陀子。怎奈陀子已被珠儿蛊惑得心血沸扬,哪里还听得进?正所谓逐鹿者不顾兔也,便择日进京去了。初试画题为“野渡无人舟自横”,众人多作空舟系于岸畔,或立鹭于舷侧,或栖鸦于篷背。陀子却作一人横卧于舟尾,其意不在“舟中无人”,而在“无人渡水”,考官大为赞赏。复试时只余下十之一二人了,画题是“蝴蝶梦中家万里”。韩陀子摘下腰间酒葫芦,仰天喝了个痛快,无多加思索,挥笔画苏武牧羊于北海,披毡枕节而卧,有蝴蝶飞扬其上。此画笔触简洁酣畅,人物造型夸张,通幅画面了了数笔却萦绕着浓浓的思乡之情,寂寥而苍凉。考官将此画献于皇上,乾隆帝原本是风流才子,亦穷丹青之妙,赏识之下,点了魁首,并亲笔品题“神来之笔,无形之思,情在画外。”自有人将消息传回家乡,罗珠儿欣喜若狂,白忍冬虽是疑惑,自然也是喜欢的。韩家摆三天盛席款待贺喜的亲友乡邻。那几家壁上有陀子涂痕的酒店,一时竟身价百倍起来。罗珠儿整顿细耿,正准备进京共享荣华富贵,不料顷刻间风云突变,有人上奏皇上,韩陀子画苏武牧羊暗藏反叛之意,龙颜震怒,将韩陀子下了大狱,以谋反罪判处极刑。这本戏的最后一幕,罗珠儿编衣素裙到法场祭夫,泪涟涟斟上黄酒一杯,韩陀子反缚着双手,竟以头撞翻酒杯,怒目唾其面,骂道“刁妇,若不是你利欲熏心,成天在我耳边枯噪,我岂能落得身首异地的下场?!”珠儿泣不成声道“官人,妾身实是一片真心待你的呀。”陀子惨白着脸冷笑道“你是做梦也想着凤冠霞被做状元夫人的吧?”珠儿一口气噎在喉咙口,自忖再无颜活于世间,便哀叫一声“夫君,妾身先于黄泉路上等你了!”一头撞死在石柱上了。韩陀子仰天长叹“我本是一管笔、一锭墨、一张纸,一壶酒足以过一生的人,不想受惑于妇人,竟成了蝇营狗苟趋名逐利之徒,让世俗站了一生清白。娘啊,儿悔不听从娘的逆耳忠言,自取灭亡。孩儿不孝,不能替你老人家送终了,在此受不孝儿一拜吧!”遂以额叩地,血流如注。顷刻,午时三刻到,霎那间鼓号齐鸣,韩陀子的头颅便在这撼天动地声中落下了尘埃。
连台本戏《丹青泪》虽然主要是叙述韩氏无极画几代传人的故事,却有几位青楼女子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对于头本里的秦朵娘和后面的凌霄女一直颇多争议,褒贬不一,各有各的演绎法。而白忍冬则是最有光彩、集美丽、善良、坚贞为一身的理想形象了。按时间计算,乾隆年间的白忍冬应该是毫堂之年了。可是在戏台上,白忍冬总是青衣装扮,哀婉而清丽。后本戏序幕,急锣密鼓中,白忍冬怀抱韩陀子的一双儿女碟步圆场而上,两个鹤子翻身后,又跪步急急向前,形容凄苍而惊慌。闻听儿子媳妇双双惨死的噩耗,白忍冬头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如何要保住韩家一脉血根。她来不及悲伤哭号,亦来不及收拾行装,徒手抱起一对孪生婴儿,寅夜逃出村庄。一路餐风宿露,乞讨为生。辗转周折数百里,她逃到了海边的一座渔村,终于心身憔悴,昏死路旁。后来,白忍冬被一位沈姓客商救起。那沈老板虽是有万贯家产,却。年过半百,膝下无子无女,十分寂寞。老板娘见了白忍冬的一双孙孩,爱不释手。 白忍冬细察沈老板夫妇都是厚道之人,便将孙孩过继给了他们。沈老板夫妇老来得一双如花似玉的孩儿,喜在心里,笑上眉梢,贵宾似的款待白忍冬。几天后,沈老板船发东洋做生意,白忍冬随他们一家出海,船行中途,白忍冬纵身跃进了茫茫的大海。 白忍冬的故事就这么悲壮地结束了。在《丹青泪》这部连台本戏中,白忍冬是位承上启下的人物,她延续了韩氏的血脉,她生下了韩陀子又救出了韩妙鹿和韩妙鹃,所以,她的生命是与韩氏无极画融汇在一起的。
数十年以后,韩陀子的后代韩妙鹿和韩妙鹃乘船从日本回到故乡。养父是位旷达侠义的商人,在他们略通世事之日,便将他们的身世和盘托出。后来,养父养母相继去世,他们在异邦已毫无牵挂,他们为着振兴韩氏无极画的大业义无反顾地回来了。韩妙鹃生性静穆,早就厌倦尘世,回乡后倾其所有钱财重新翻修天池庙玄黄庵,然后削干净一头青黛的长发,做了玄黄庵年轻美貌的庵主。而韩妙鹿却雄心勃勃,四处联络无极画弟子,重建无极书画会。妙鹿在东洋正儿八经上过美术学堂,他将西画中的素描、透视、色彩、光线等技法融入水墨画,使韩氏无极画的面貌焕然一新,立刻引起了世人的瞻目。按照现在的观点,韩妙鹿实在应该算是二个改革家。他在东洋跟养父学过经商之道,深知单靠无极画弟子们的摇旗呐喊成不了大气候,便在无极书画会下开设了装满社和肖像馆。新无极画注重色彩光线处理,画面富丽辉煌且艳而不俗,人物肖像造型结实,素描关系准确,故装演社和肖像馆的生意很快就兴隆起采。随后,韩妙鹿又创办无极画学堂,亦实属惊世骇俗之举,平民百姓乃至富贵豪绅官宦人家竞相送子入学,倒冷落了许多私塾学馆。可以说,韩妙鹿将韩氏无极画推至了它的巅峰时期。天下之事,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只是处于鼎盛时候的人很少能明智一地意识到这一点的。
民间上演的连台本戏《丹青泪》中,展现在戏台上的是韩妙鹿与卖艺人凌霄女的一段传奇。韩妙鹿经常领着无极画学堂的学生到大街上去开速写课,任学生凭着艺术感觉随意选择描写对象。这在当时一度传为奇闻,乃至惊动了朝廷。据说,奉命编纂书画谱的都察院都御史曾差人微服察访,对韩妙鹿的新派无极画及其画学学风都有溢美之词。满清立朝以来,民族矛盾屏杂阶级矛盾关系复杂又奥妙,一般士大夫文人画家对人生社会抱着冷淡消极的态度,许多人榜徨排徊于野,放浪山水之间,绘画题材只取“山山由之云”或“傲霜之花。而疏于表现接触社会反映社会的“人事”,故而清代的人物画远远不及山水花鸟画发达。然韩妙鹿独独喜好画“人事”,常取民间生计为题材,譬如他画的《乞丐王》、《肉铺三娘》等,都名噪一时,还有长卷《鬼途拾趣》,写人死后去做鬼的路上的艰难坎坷,极尽讽刺之能,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异曲同工之妙。 曾有人考证嘉庆年间,一度衰败的人物画有过起死回生的繁荣,是因了韩妙鹿新派无极画的缘故。只是查遍清代出版的画录、画谱、画编,竟无一收载韩妙鹿的画作,这实为一桩憾事。其间缘由,因历史封尘的沉重驳杂而不得而知了。言归正传,有一日,韩妙鹿率众学生上街画画,正遇上一支杂耍班当街拉场子,团团转转吸引了不少看客,喝彩声此起彼伏。韩妙鹿先只是看看热闹,随便引颈瞄了一眼,不想竟此脱不了身,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陷进了泥淖。他正看见一个身着橙黄小团花包衣包裤的女子舞弄着两块猩红的丝罗方帕,那帕子尺半见方,在女子纤纤的柔指中旋转如轮,忽而是一朵怒放的花,忽而是一蓬炽烈的火。韩妙鹿承认,真正勾了他魂的却不是那两方帕子,而是舞帕女子轻巧玲珑、曲折有致的身姿。韩妙鹿在东洋时画过人体模特,对人体美特别敏感,只一眼他便感受到了那种摄人心魄、妙不可言的冲击。这时,杂耍班的老板忽地将笼中一只麻雀放上了天空,只见那女子一个倒弓步,手一挥,那帕子便箭似的飞了出去,但听得卿啾一声,那雀儿应声落地,众看官呼声雷动。韩妙鹿却只是痴痴地盯着那女子,她那件橙黄团花绣衣上有许多迷人的线条,随着她的婀娜多姿而折变出种种形态,实在是遐想无穷的。韩妙鹿甚至没有发现那杂耍班老板已经转到了他面前,将那只古铜圆盆齐眉举起,喊道“这位先生,多谢了!”韩妙鹿吃了一惊,他看见铜盆里小山似的堆起铜钱银子,不觉急出了一身冷汗。带学生出门上课,身上并无半分铜铀。这一刻真有点尴尬。老板见他呆立着,便从铜盆边上仰起了胡子拉碴的一张脸,又喊道“来啊,凌霄女,拜谢这位先生!”那舞帕女子便款款上前,道个万福,轻启红唇“多谢先生赏施!”韩妙鹿汗如雨下,连忙作揖,道“这位大爷,这位小娘子,并非我不懂场子的规矩,今朝出门匆促,未带银两……”那老板便吼了起来“没钱你还贼眼鸟珠地盯着人家姑娘看半天作甚?天底下有这么白吃豆腐的事吗?”于是,便有几个着玄色英雄结夸衣的壮汉从四面团团围住了韩妙鹿,韩妙鹿恨不得有条地缝钻了进去,却只得连连作揖道“大爷们千万别作怒,听我把话说完。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我韩某岂是偷鸡摸狗之徒?俗话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的店铺和学堂就在前面那条街上。韩某确实十分欣赏这位小娘子的技艺,想请大爷和小娘子收场后到我店铺来聚聚,其时定当奉还所欠银两,不知大爷意下如何?”老板的脸色虽还疑惑却已平和下来,周围看客中都有认识韩妙鹿的,也纷纷为他作证。老板脸上便有了笑意,说“既然韩先生是个爽快人,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又拉了凌霄女叩谢韩先生盛情。凌霄女双目剪水、脉脉含情,“谢”字还未出唇,已让韩妙鹿如痴如醉了。这以后的事体发展便如涨潮的春江水无可阻挡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凌霄女逃出杂耍班敲开了韩妙鹿的宅门,她哀哀哭诉身世,原是禽兽不如的杂耍班班主乘她父母双亡之际威逼她卖了身子。韩妙鹿不顾玄黄庵主韩妙鹃的劝阻,收留了凌霄女,后来又出重金与杂耍班老板了断了此事。韩妙鹃毕竟参禅悟道,洞察世事,她仰天长叹道“凡夫俗子,执迷不悟!吾韩氏无极画必断送在此女子手中也!”遂静守青灯古佛,不再踏进画馆一步。果不出韩妙鹃所料,自凌霄女进了无极画馆,韩妙鹿的事业便出现了走下坡路的趋势,装演社与肖像馆的生意逐渐清淡下来。不久,又有当地富豪绅士以伤风败俗的罪名到府台衙门告无极画馆,甚至还拉了两个学堂的学生在大堂上言之凿凿地作证,说是亲眼看见那个卖艺女脱得一丝不挂地让韩先生画画儿。自然又花费了不少银子才平息了这场官司。可无极画学堂却是办不下去了,学生纷纷退学,路人都绕道而行,惟恐**晦之气站污了自己。在这期间,正值皇上广征天下美女才女入宫,那杂耍班班主活生生被韩妙鹿连根拔去了摇钱树,岂不怀恨在心?便差手下高手半夜潜入无极画馆偷得韩妙鹿画凌霄女肖像一幅,秘密呈献给京城下来的抚台大人,抚台见了画像,惊叹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的佳人!班主便加油添醋摇唇鼓舌了一番,抚台当即下令,命无极画馆立时三刻将凌霄女送到抚台行辕。如果在这个当口韩妙鹿悬崖勒马,将凌霄女奉献给抚台,那么亡羊补牢,时犹未晚,韩门无极画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偏偏韩妙鹿是个天下少有的痴情汉,决不肯将心爱的女人拱手出让,他竟想出致命的绝招,与凌霄女正式拜堂成亲。他天真地以为皇上总不会强抢百姓的老婆作妃子吧?就在韩妙鹿与凌霄女结婚的那天晚上,官兵包围了无极画馆,抢走了凌霄女,韩妙鹿及韩门弟子无一幸免于难。其实,官兵的目的只是带走凌霄女,为了不牵连韩妙鹿,凌霄女是自己主动钻进官兵抬来的大轿的。可恨杂耍班班主公报私仇,当官兵的大轿抬走了凌霄女后,他便命手下打手血洗了无极画馆。多情而才华横溢的韩妙鹿就这样为了一个杂耍女子断送了自己,也断送了风靡一时的韩氏无极画。戏台上一般是这么展开情节的,民间流传的却另有一番隐情。老人们向后辈说起这段历史,都咬牙切齿地咒骂凌霄女,这个艳若桃花却毒如蛇蝎的女人,比姐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实际上,她是皇家画室如意馆中的宫女,长得冶容多姿,体态柔若无骨,且聪颖灵巧,书画笔墨,无师自通,被当时掌管宫廷画工、士流的大学士相中,命她乔装卖艺女**韩妙鹿,最终目的是要设法骗取韩氏无极画代代相传的画诀《传神秘要》。关于这《传神秘要》,传说中奥妙无穷,其间有“配色法”,“点睛法”、“烟云法”、“体态法”等等凡一百二十课,悟了这秘诀,下笔若有神助。据说大学士亦是当时著名的宫廷画家,曾几次三番许以高官厚禄,意欲从韩妙鹿手中觅取《传神秘要》,都被韩妙鹿拒绝了。大学士毕竟学问渊博,晓通人事,使出杀手铜美人计,天底下哪里真会有柳下惠似的男人呢?凌霄女在新婚之夜将韩妙鹿调拨得醉醇蘸迷沌沌,便轻而易举地取了《传神秘要》,又举灯为号,让潜伏着的官兵悄悄地血洗了韩氏画馆。不管哪种说法是真,韩妙鹿总是毁在一个女人的手中,这叫多少文人骚客心惊胆战却又意欲难平啊!
传说中韩妙鹿没有后代,似乎韩氏一脉到此断了香火,无极画也从此堰旗息鼓,尘寰中的一缕过眼烟云。不过连台本戏《丹青泪》却还有最后一折,说的是韩门弟子韩激与江南女丹青沈秀秀苦苦相恋的故事。这韩欲究竟出自韩氏门中哪一族哪一房?没有确切的说法,或许是唱戏人杜撰出来的,不过编排得倒也合情合理。说是韩溉乃玄黄庵主韩妙鹃的螟蛤之子,韩妙鹃洞察凌霄女的本性之后,暗中指使韩欲用一部伪《传神秘要》替换了真《传神秘要》》。就在韩妙鹿与凌霄女拜堂成亲之际,韩欲乔装小厮逃出了无极画馆,故而得以虎口余生。无极画馆惨遭血洗之后,韩妙鹃以香汤沐浴后垂目合掌端坐于玄黄庵中,十数日滴水不进,然后悄然圆寂了。韩欲化名成了一名浪迹萍踪的江湖艺人,云游八方,替人画肖像,画门神,神仙妖魅,龙凤鱼虫,天地古今,无所不能,不久便在江湖中有了声望。正值江南九峰间画业行会将与北方齐鲁画铺举行“人杰地灵”的绘画大赛,九峰间总堂沈茂元派出亲信,数月来寻遍大小城镇,终于咬住了韩澈的行踪,便备厚礼,亲自登门,躬请韩溉加盟九峰间画业行会,以壮声势。韩溉记得义母韩妙鹃临别时慎之又慎地叮泞“利为害本而福为祸先,惟不求利者为无害,不求福者为无祸。呜呼!世人皆见利而不见害,犹如鱼见食而不见钩也!”韩溉便婉拒道“草野之人,雕虫小技,岂敢当此重任?”立意不受礼聘。沈茂元久在江湖,老谋深算,亦不勉强。不久便是重阳日,韩澈正独自喝着闷酒,天涯孤旅,前程渺茫,心中郁闷,不觉潜然泪下。及时,沈茂元却差人来请他登九峰山观游,以画会友,他一则盛请难却,二则也想出去散散心,便应允了。韩溉自然料想不到这一登山便注定了他的悲欢离合。韩雕在九峰山上遇见了沈茂元的胞妹沈秀秀,秀秀长得纤巧秀媚像一株可人的含羞草,而且也有一手好丹青,平添了几分清雅脱俗之气。韩溉与秀秀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真是相见恨晚,今宵苦短!两人眉目传情,已是难舍难分。于是,当沈茂元再次提出请韩溉加盟九峰间画业行会的时候,面对秀秀哀恳的目光,韩溉不想答应也只好答应了。在后来“人杰地灵”的绘画大赛中,韩澈所作《重阳登临意》图卷独占鳌头,夺得魁首,九峰间画业行会因此声名大振。韩溉与沈秀秀终日在一起谈古论今,切磋画艺,两情眷眷,誓同生死。韩溉便委托行会中资深先生为媒,向沈茂元提亲,欲娶秀秀为妻。沈茂元胸有成竹,含笑道“秀秀虽非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却也是方圆几百里出了名的才女,我九峰间画业行会中扛鼎的女螺姑。敢问先生,你以为该出多少聘礼来娶秀秀呢?”即时,韩欲的画正是妙得火旺,价值连城,故而韩欲有恃无恐,答日“但凭沈总堂出价,为娶秀秀,晚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沈茂元朗声大笑道“听先生所言,吾妹得其所归也。我亦珍爱秀秀,嫁妹决非卖妹,不图先生金钱银两,只一卷《传神秘要》为聘足炙!才子佳人,丹青为媒,书腆为聘,岂不传为千古佳话?”韩欲一听此言,大惊失色,这些年来东躲西藏,一不经意,却又落入了人家经心设置的圈套!,原来,这沈茂元早年也是韩氏无极画的信徒,他初识韩溉便从那笔意墨韵间猜出韩澈的身份来了。韩欲想起义母韩妙鹃的一番警世恒言,冷汗流渡而下。他知道一旦世人明白了他的真面目,他便没有太平日子了。于是,他咬紧牙关,断然否认自己是韩门后代,更不知何为《传神秘要》。沈茂元便将他软禁于幽室之中。是夜,沈秀秀悄然入囚房与韩澈相会,情词切切地说道“先生既与奴家两情相悦,共修百年之盟,世间还有何物比此情此意更珍贵的呢?何意竟为区区一册旧卷而负山盟海誓?况且,先生如若真是韩门子弟,为韩氏无极画着想,与其将《传神秘要》藏之深山束之高阁,使之泯灭于日月更替之中,不如将它昭示于世,传播后人,使无极画得以春草复生,更行更远。先生是博雅宏达之士,岂能不明白这点世理?”韩溉勃然变色,拂袖而起,斥之道“想不到千娇百媚女儿身竟也包藏如此奸诈之心,何有颜面再提山盟海誓?古人云,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而改节。休再絮叨,从此你我情断义绝!”秀秀无奈,掩面饮泣而去。韩溉死不承认自己是韩无极传人,沈茂元顾及九峰间画业行会的声誉,只得放他出笼。韩溉离开了九峰间,又孤独地云游四方。不久,他听说沈秀秀被当时十分风靡的海上画派之力将重金聘纳为二房夫人,便觉得心灵的支撑旬然倒塌,从此一撅不振,抑郁寡欢,半年后因痒病死于山野僻乡的小店之中。连台本戏《丹青泪》就此降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