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底渊源非常复杂,可以说是混合汉族各种原始的思想所成底宗教。但从玄想这方面看来,道教除了后来参合了些佛教思想与仪式以外,几乎全是出于道家底理论。道家思想底渊源也与儒家一样同出于《易》。从传说方面,我们知道在现存的《周易》以外,还有《连山》与《归藏》两种。三《易》不同之点,在乎对于卦底安排次序。学者又以为《归藏》是殷朝底《易》,为道家思想之所从出;《周易》是周人用底,儒家思想本于它而来。《周易》底《系辞传》虽然说是孔子作底,但其中引申《归藏》底意思比较《周易》似乎多一点。《系辞传》当成于先秦时代,与《吕氏春秋》《道德经》《礼运》等先后出现于世。如将这几本书用比较的方法去研究一下,定然很有兴味。
由巫进为术数,由术数进为阴阳,后来又进而为五行,由五行而进为黄老道家,推其原始也出于《河图》《洛书》,故亦可视为解《易》底一派。《河图》《洛书》是阴阳与术数学底雏形,《易》就是从这两样脱形出来底。故《易》为阴阳象数之学,全书所有解释都不外乎此。郑康成以为“《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这三面的意义为道家思想或道教玄学之所从出。《系辞传上》载:“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无论对于什么事体,总要把这个简易底道理明白了,然后可以成德立业,然后德业可以久大。
简易底道理在《道德经》里更说得明白。“易”本是要人生趋到无思无为底境地,故为政者当存我无为而民自治底心,不必用什么法律、道德、风俗等等,来约束人民,政府越管得简易,人民越觉得安适。“治大国若烹小鲜”,小鲜不必,也不能用力去煮它,犹如国君不必用权势去治国一样。人民所以能治是顺乎自然底性情而来,如果用权势去压迫或勉强他们顺从一件事情,那就是违反了自然。在自然里头自然有一种不可摧灭的势力,它底自身能够成坏事物,毋须人去激发它。可惜我们日常的生活已经失了道德之自然状态,而被仁义礼教所约束及压迫,因此人民越难治。欲望便是从使用不自然的权势去治理人民才会产生出来底。人民底欲望越多,越不能知足,不知足,则国越难治,灾祸就随着发生了。要灭绝这种不自然的权势,自然得从寡欲知足做起。而知足寡欲必要与外界接触底机会少,所处底社会简单才能办得到。所以小社会是最理想的国家。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下八十)
能够实现返到原始的小社会去过那简易的生活,自是道家底政治理想。从这点,道家立了柔弱与清静底教义,因为这两点是简易生活底要素。柔静是坤道,是秉承天道底自然,本来含着刚动底能力,自然调和,人若跟着它进行,也不至于失掉刚柔动静底调和生活。《庄子》所说“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在宥》),也是表明人如能承顺自然,保守天地所赋与底性情,一切事物都要自己调和地发展了。
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易·文言传》)
道家之所谓“道”与儒家之所谓“道”,其不同的地方在前者以为人生应当顺从天地之道与万物同流同化,故立基在阴阳、动静、刚柔、强弱等等自然相生、自然相克底观念上头,而忽视人为底仁义;后者偏重于人道底探索与维持,故主张仁义。我们或者可以说道家与儒家皆以顺应天道为生活底法则,所不同底在前者以地道为用,后者以人道为用而已。地道是无成无为底,故《易》(《坤》)有“地道无成而代有终”底说法。地底德不在创作,而在承顺天道以资生长养万物,所以常是站在静底或消极底地位,凡天所赋与底事物,它都不必费力去改作,只能保守便够了。假如必定要说地道也有“作”,那么,这个“作”必是“作成”,“作成”不过是就所有现成底事物去培养它们,使它们长成,故仍是属于保守底。“保守”是道家对于生活底态度,因为保守比创作简易,也合乎地道底柔弱静止底品性。《系辞传》(下)说:“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然示人简矣。”又说:“夫乾,天下之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知是守最重要底事情。《道德经》(二十八)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全部《道德经》都是教人怎样知,和怎样去守,而这个“知”就是《系辞传》所谓“乾知大始”底“知”,“守”就是《坤卦》底“顺”。道家所谓顺乎自然,及无为而治,都是本乎地道而来底。道一有造作,便有所私;有所私,则不能长久。《道德经》(七)说: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假使天地有所造作,那就有恩有为,而物失其本真了,故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所谓“长生”,就是万物柔和地顺从自然。人从自然而来,本是能与天地同其久长底,为何人生不过百年就要归于死亡呢?因为人爱护自己的虚形,比爱住在内里底“真人”更甚,为他创造许多娱乐受用。在创造中,根本地说,就有创造底苦;在进行中,难免夺人所有以自饶益,结果便成此得彼失。既然有得失,便不能免于生死。死亡底存在,只是私心和“创造的冲动”所致;故说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本于自然化育万物,故“万物持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自然并非有所创作,因为一说到“作”便是不自然了。天地本着自然底进行长养万物,表面上似乎有所作为,其实是极无所作,也无所私,无所享受,故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在人与人相处底时候,如柔弱能让,便是顺乎自然之理。让底反面是争,故圣人要使人不争,必得使他们少有接触底机会更好。为国也是要本着这自然底道理,使为政者“无为而民自治”。“自治”云者,是人民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无须要什么政府来替他们立仁义,制法度,作礼乐。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马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澶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
民与民相疑相争都由于圣人为他们立仁义,作礼乐。人若顺着自然,守着天地所赋与固有的性情,一切的需要本已齐备,何必再与外境交通,去要求什么供给呢?民人相争相攘至于死亡,都是因为他们底要求过于他们所需要底,后面又有一个强有力的圣人或国家去替他们出力,替他们维持,使他们遂意,于是贪得底心就发达到不可制止的地步。“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剖斗折衡”是根本解决底方法,因为没有人代人规定权衡,贪得贪利底心也就消灭了。
生活要求简易,欲望要尽量排除,就是道家所谓“葆真”底工夫。人一有了欲望,便想去求满足,从欲而“得”,从得又想多得一些。欲得之心日盛一日,不安宁的生活因之而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就是清心宁志底工夫。世间一切的作为都是根于“我想做”这个念头来底,故越有作为,越多欲望。所得愈多,欲望愈大,对于所作愈不知足,而精神上底苦痛常敌不住获得时底愉快。一不愉快,心便乱了。从需要方面说,所造作底愈多,需要之量也随着增加起来。人本是可以简易地过日子底,但因我们底祖先对于物质上底要求不已,以致形成今日烦琐的生活,使人与外境底关系越来越深切,甚至有缺乏了些少便有不能生活底情形,《老子》说,“少则得,多得惑”(二十二)便是这个意思。譬如水是日用必需的,从前几家共用一口井,所关系底极小,纵使一旦井枯了,还可以想法子,生活犹不致于受多大的累。今日住几十万人底大城市,水底供给集中了,从用水方面看固然利便得多,假使水源一旦断绝,全城人民所受底痛苦比起从前用井底时代就大多了。故人民与公共事业底关系越大,越是危险,越发痛苦。生活越繁琐,人物彼此底关系大有拔一发而动全身底光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底话,正是为此而发。如我们今日用一副机器可当千百人底劳力,可是他已使千万人变成物质及机械底牺牲了。“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五十七),也就是这个意思。是故圣人当使民无欲。无欲并非有欲以后用强力去压制底意思,乃是根本地排除它,使人各乐其生而安其居。要这样,才能保持“三宝”(六十七)。无欲故不争,不争故无伤害,而能“慈”。无欲故生活简易,简易故省物力,而能“俭”。无欲故静,静故谦让,“不敢为天下先”而能长久。
明白了返到自然及简易底道理,我们当再进一步去研究道家对于宇宙底见解。道家以为宇宙底进行即是“造化”底现象。世间一切事物都是由于一造一化循环地迁变,并没有什么成就。这就是《易》始于《乾》终于《未济》底意思。造化本无全功,成就与失败,祸患与福利都是互相循环底。我们所见宇宙底现象没有一样不是由造而化,由化而造,故可以说道只是不断的造化。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五十八),庄子更进一步说,“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齐物论》)。成败生死是存在天道与地道里头循环底造化。
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刻意》)
这与《易》所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同一意义。所谓感应就是在虚无恬淡中理会造化循环之理,既然知道这个现象,事物底成毁自不能有何影响,来扰乱我底心神。
凡一种事情底成就皆有它底来由,并非由于一朝一夕之故。所谓“成功”或者是从许多失败积下来底,或者是从许多小成功结成底。积涓滴成海,积沙石成山,积愚成智。但海有时也会枯,山有时也会平;今日之智,未必不是将来之愚:故成海成山成智底“成”只是相对的话,绝对的成就究竟不能得着。道之所以大,在乎虚空不积,虽积而不见,不理会其积。老子说:“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十一)车行因于毂之虚空,而毂底自身并没有车底功用。庄子更申明这个意义。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
原始道家底“长生说”并非恋世主义,只是要随着造化底玄机运转,自然能够年寿永久。人所以会衰老底原故是由于忧患;忧患由于心不虚静恬淡,一味去求知。这个“知”,与上头知白守黑底“知”不同,乃我们底心对于事物底解释,即是平常所谓“知识”与“智慧”。从我们心中或经验中所生底知与智并非真的,故应当舍弃掉。道在于无,有心则非,吾人求知,均赖心识,故欲去知,先当虚心。人所以求知底原故,必是由于一种成法不适宜,欲知其所以然,进而求其处治之方。在这种情形底下才会产生圣人。圣人之生在于道德沦亡之后,而仁义底建立,权利底分别,都是知所以处置当前的情境底结果。但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十八);智本以防害,而害反因之而彰,仁本以成德,而德反由之而坠,仁义智慧究竟是靠不住。社会越知道防止盗贼底方法,不见得就能把盗贼扑灭,有时反可以养成他们的机巧。知本是靠不住,又是一件无底止的事,纵使用一生底心力去探求也不能有多少把握,甚至产出许多烦恼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
自然底道本是大智,不必用人心去思虑知觉就能够使生活安适,寿命久长。故老子以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大道具有无限知识,可是永远没曾表示出来,天地所以能够长久地存在也是在此。人如能效法天地,就可以长生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
知愈多,性命愈疲,故圣人治国务使人返朴还淳。人生底最大困难是在生活底机械化。用知愈多,则是非、取舍、去就等愈明,而机械愈繁。所谓“经常”或“法则”,都是社会积了许多经验知识才能成立底。但社会一有了这些机械的法则,人们便不能自由,必要时常受它底辖制。机械的生活,总一句说,都是知底毛病。所以我们要由自然得着解放。自然是不立何等法则,不有何等知识底。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老子》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