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末,突厥数抄边境。

率军进扰河西地带,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对于边疆的百姓来说,又是一年冷冽禀冬。

漫天碎雪之中,此刻已是夹杂着一片焦土战场。

渡鸦群盘旋交错,黑烟滚滚在山头攀升。

田舍烧毁,旌旗横折,马匹伏倒于稠血秽土的车毂旁,妇孺军士尸骸遍野。

死人堆里,范长河猛地睁开眼睛,赫然对上了死去同僚那怒不瞑目的双眼,苍白浮肿。

他伸出手,推开淹没在头顶的尸骸,立时从死人堆里奋力站了起来。

胸腔里沉闷难耐,范长河压抑住喘息,孤身屹立在荒野。

放眼所过之处,尽是模糊的血色,这是一片被突厥摧毁的田寨。

尸体堆叠成山,矢刃摧折,长矛斧钺戳地而放,恍如人间炼狱。

范长河打量着周围,从地上抽出一把断了半截锋的陌刀,心里悲痛难鸣。

为了掩护大军撤退,和自己一同被分拨出来拖延突厥敌军的弟兄们,全都折戟在于此!

连同这些悲苦的无辜百姓,一起葬送在了田野之中。

但身为一名军中的陪戎副尉,自己也不过是兵灾乱世的无根浮萍,官居九品至下,根本没有过多的话语权。

和黎民百姓相比,也不过是多了一身甲胄戎装。

“如今秦王登基已三载,可这入娘贼蛮夷,到底何时能灭?”

范长河望向头顶阴郁的乌云,心里气愤,随后强忍悲痛。

搜索这修罗战场,开始寻找那幸存的同僚。

满地的尸体覆着细雪,一双双如发白鱼目的死人眼睛,盯着范长河。

就在这时。

一阵窸窣动静从烧毁的田舍间传来。

似乎有人活动!

“谁在那?”

范长河蓦然紧张起来,紧盯着声源方向逼近,持刀喝问道,“出来!”

话音落下,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童,从青墙后颤巍地走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天寒,浑身都抖成了筛糠,手指生疮红肿,怯生生地盯着自己。

“原来是田宅里的生者!”

范长河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贼寇野兽,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抵御。

这名孩童应该是和家人躲避兵灾,既见一个,或许田舍里还有不少幸存者。

范长河心里一喜,从军多年,他见过不少百姓躲避敌军的手段。

米面成砖,柴木成梁。地基凿空作窖,垒墙夹层已供家人屈居。

天衍四九,而老百姓们总会去寻得那一线生机!

范长河哼哧着气,刚要上前询问这孩童家人在哪,却听到孩童身旁的青墙,又是传来一阵扑腾的嘈杂动静。

不多时,一名蓬头垢面的老者从中跑了出来。

拉着幼童,噗通跪倒在范长河的面前,哐哐磕起头。

“军爷饶命!”

老者涕泗横流,“我是此地村正,这小儿全家已经死在突厥蛮子手里,如今孤零一人,恳请军爷放过。”

乱世山河百姓苦。

看到此情此景,范长河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早已病逝的老母,心揪一痛,连忙上前扶起老者。

“村正莫要惊慌,我非那突厥蛮夷,是太宗治下的陪戎副尉,怎会和孩童计较?”

“谢……谢军爷开恩。”

刚刚起身的老村长浑身颤抖,感恩道,忽然猛地一拍幼童后脑勺,“还犹豫作甚,快谢谢军士老爷!”

幼童莫名被揍得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谢谢军士老爷。”

“不打紧。”

范长河叹着气,沙哑着声问道:“村正,村中可有其他幸存者?且随我一起搜索战场,寻觅剩下的兵士。”

“这…..”村长看了一眼远处的田舍,随后眼神飘忽打转,犹豫不决。

范长河见这反应,立时明白了村长的顾虑,村中必定还剩有生者,他这是在恐惧暴露后,被村民耻恨!

但现在绝不是行驶妇人之仁的时候,少一分时机,就多一位弟兄逝去!

“妇人愚见,目光短浅!”

范长河当即怒斥道,声音洪亮,吓得孩童一抖,看似在骂村长,却是在对着田舍废墟怒骂。

“躲得了一时突厥,还能躲过那山匪不成?

真要待那时匪寇来寻战场,墙倒人散,妇孺虏去,你我皆成刀下魂,眼下唯有靠兵民合力,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振聋发聩的叱咤过后,范长河闭上眼睛,聆听动静。

手里的陌刀握得更紧了,心里倏然一横。

要是再无村民出来,他就先礼后兵,哪怕把刀架在老村长的脖子上,也要去把那些村民寻来!

好在片刻过后,动静再次从废墟中传了出来,隐隐伴随着窃语。

不多时,真的有几名青壮走了出来,目光炯炯而坚定。

“军爷说得在理,是老朽榆木脑袋不开窍。”

村长叹了口气,朝着废墟大声道,“你们都听到了,愿出来帮忙的都出来,不愿出来的亦不勉强……”

范长河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一边寻找,一边朗声道:

“感谢诸位,眼下什么处境无需置疑,大家四下找找,能救则救,在贼寇来前尽力而寻,不能救则给个痛快。”

说话间,更多的幸存青壮已是走了出来,有胆大的甚至已经开始翻找战场,孩童身姿灵活,迅速查找生者,收集兵刃甲盔。

不多时,伤员便搜来了大半。

而就在这时——

远处马哼嘶鸣声乍起,伴随着哼哧嬉笑声。

范长河心底一沉,循声而望,果然见到一伙马队奔赴而至!

搜刮战场的山匪来了!

周围的村民本能地惊慌无措,隐隐有逃窜的趋势。

“不要乱!自救者天救之,神明自会相助!”

范长河厉声安抚道,“拿起兵刃,寻好位置,准备迎击!”

铿锵顿挫的声音起到了一定作用,有青壮已经拿起锄头镰刀,与范长河并肩而战。

但更多的村民依旧难掩恐惧,在废墟间瑟瑟发抖。

“真的会有神明么?”

范长河扪心自问,更多的只是自嘲,那只是安抚民心的工具,手里的陌刀攥得更紧。

视野里,黑压压的贼寇马队即将临至,头顶乌云密布,所过之处补刀伤员,仿佛荒野里的鬓狗。

范长河站在前方,朝锋刃哈气暖刀,抑住内心的绝望。

眼见这些贼寇头顶之上的乌云愈加浓重如墨。

下一刻。

范长河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厚沉的乌云压抑,浑然化为遥无边际的山峦,朝着贼寇扣下,犹如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