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今晚月色不错,杜荷走到院中,静待来客。
很快,一个身穿儒袍,甚是儒雅之人走来道:“深夜叨扰,还请杜大人勿怪!”
话是说得很客气,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从牙缝中溢出的寒意。
想来若不是他不想违背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恐怕在县衙门口就已经破口大骂了。
杜荷知道他此行为何,淡然一笑道:“颜大人说笑了,你愿意来,不仅让着县衙蓬荜生辉,也让我受宠若惊。”
此人乃是当世大儒,又是青史留名的经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历史学家,训诂学家。
他还是名儒颜之推之孙,仪同三司颜思鲁之子,故又被称为“小颜”。
按理说,颜师古官居秘书少监,爵封琅邪县男,现在应该在长安忙着校订古书呢。
听说暂时返回琅琊,是族内长辈病逝。
只能说太巧了。
在金銮殿上和孔颖达过招,随后又离开长安后,他本来还以为不用再和这些大儒过招了。
不是要故意躲着。
而是没有陛下恩准的话,他是不可能赶回琅琊,代表琅琊王氏与他文斗的。
何况孔庙文斗这一出,他虽不是临时起意,但也从未向其他人透露过。
世人估计都以为他离开叶县后会下江南。
从时间上来说,颜师古也赶不回来。
现在人既然在琅琊,也登门拜访了,那索性一鼓作气,今晚也让琅琊颜氏把钱给捐了。
琅琊王氏和琅琊颜氏同为山东士族。
尽管都颇有分量,但更有分量的还在等着他呢,他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听到杜荷的奉承之语,颜师古不仅没高兴,反而神色微变道:“看来杜大人并没有收手之意。”
来之前他就猜到了,杜荷不是那种心慈手软之辈。
琅琊王氏败了,那么下一个就是颜氏。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氏会败得那么快,那么惨!
不仅族内被搜刮一空,还要捐两万贯。
这就是在让他们倾家**产啊!
颜氏的财力本就不如王氏。
他如今又身在琅琊,必须得代颜氏与之文斗,可以说不能输,也输不起。
另外,杜荷最近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他势必要探探此子到底意欲何为。
毕竟从一定程度上而言,只要陛下没有出手阻止,那么他所为便很有可能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是陛下要对山东士族动刀,那么各大士族只能是明智保身,自求多福了!
不过,和琅琊王氏相比,他在朝为官,又颇得陛下赏识和信任。
陛下应该不会让琅琊颜氏也倾家**产吧?
杜荷笑着走了几步道:“不是小子狂妄,而是既然我放言要文斗整个山东士族了,那肯定要一个不落。”
“说实话,你们琅琊颜氏接连出大儒,我对你们还是颇为敬重的,但也要一视同仁,不然各大士族捐款修孔庙这事便推动不下去。”
“修孔庙?”
颜师古甩了一下衣袖,摇头道:“你我皆是在朝为官,何必用这等理由来搪塞于我?你会尊儒敬孔?”
“会!”
杜荷微微一笑道:“但需我执文坛牛耳!”
“你!”
颜师古叹声道:“我知你有泼天之才,但若全然为了……”
“颜大人!”
杜荷快速打断道:“有些话你心里明白就行,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可能你也知道,我所为对于宫里的那一位而言并未有错,就如同我也知道,做学问和传道授业解惑,也离不开你们这些大儒。”
“但大唐想要走得更远,需要迈出这一步,你们也需要舍弃私利。奈何私利全是累世积累而来,即便颜大人一心为国,可以舍弃,族内之人也不愿。所以这种事还需要有人来推动。”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颜师古甚至能够断定,他此前没有和其他士族的人提起过。
颜面还是给了的。
只不过捐款之事,他还是未有松口之意。
既如此,那就各凭本事吧。
他叹了一声道:“明日我来与你文斗。”
“不用等明日了,就现在吧。”
杜荷笑道:“我知道你也是一位书法大家,我虽独创了瘦金体,但比书法,必败无疑。咱们还是作赋吧。”
“作赋?”
在大唐文坛,颜师古都可以称得上是全才了,他也没有犹豫道:“可!”
“不知颜大人可愿帮我月下挥笔墨,把这首赋写出来?”
“你是要拿去拍卖?赢双份?杜大人,有些事你愿说,我自是感激,但我也上了年纪了,哪能禁得住你这般欺辱啊?”
“看来我赢双份赢得臭名远扬,都没人信我也能‘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了。”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颜师古一品再品后,忽然仰天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我写!”
“来人呢,速速备好案几和文房四宝。”
杜荷招了招手后,房遗爱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其他纨绔也是两眼冒光。
“一帮财迷!”
杜荷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当看到颜师古仅是将纸张铺在案几上就花了蛮长时间,还要亲自研磨。
他实在受不了了,当即道:“我的这首赋名为《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像是前世上学那会儿背诵课文一样,杜荷一口气给背完,然后哈欠连天地望向颜师古。
颜师古这会儿别说一个字没写了,就是墨都没研呢!
他似乎完全沉浸于赋中了,嘴中不断嘀咕着,品鉴着,脸上的表情是越来越丰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癫狂了一般,快速研磨,然后握笔速写。
只是尝试写了七八次,都没能一气呵成。
一众纨绔却是在他背后打起来了。
原因无他。
抢钱呢!
在他们眼里,那一张张并未废弃的墨宝,全是钱!
“我只是背诵了一遍,他竟然就记住了……”
杜荷惊讶于颜师古博闻强记的能力,也知道他现在缺点什么,直接让玉儿拿来了一壶美酒,却又没递给他。
等到众纨绔人手一份废弃的墨宝了,他才把美酒送上道:“颜大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点酒?”
颜师古接到手里,仰头灌了整壶,随后下笔如有神,整篇赋竟一气呵成,一字未错,一字未改,字字遒劲,而且力透纸背,让人叹为观止。
若是传之后世,那必是无价之宝。
“大哥!”
一众纨绔皆是两眼放光,个个想抢。
杜荷也是服了他们了,对颜师古道:“颜大人的字这般气势恢宏,当为后世多留墨宝才是。”
颜师古工书,然书迹后世无传。
这不得不说是一大缺憾。
杜荷自然要为后世弥补这缺憾。
颜师古沉声道:“你的这首赋言语工整而不堆砌,富丽而不浮华,气势雄健,风格豪放,以大秦骄奢亡国来劝谏陛下,实乃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如今我大唐正走向大治,他日很难摆脱奢靡之风,先让这首赋传遍朝野,也是对陛下和世人极好的警醒。我输了……而且是心服口服,琅琊颜氏愿捐一万贯!还请杜大人让我把这首赋带走!”
赋虽不是他写,但字绝对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作了。
他甚至有预感,余生再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字了。
尽管文斗失意,可若有此墨宝和《阿房宫赋》作伴,那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杜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颜大人真当我的眼里只有钱吗?当今天下,唯有你们‘颜氏四杰’可写此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