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瑶并没有倒在赵承业身上。
赵承业习过武,上过战场,听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就是下意识迅速避开。
谢清瑶再次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上,这回真摔疼了,痛呼一声,也作不出那楚楚可怜的表情了。
赵承业不明白两步路的距离,为什么谢清瑶还能再次摔倒,他忽然觉得谢清瑶这套操作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皇叔,原来你在这里。”三皇子笑着走了过来:“找了你好久。”
赵承业简短的嗯了一声,准备离开。
“咦?”三皇子突然有些惊讶道:“皇叔,这位姑娘手腕上的金镯子好生奇特,这上面的红宝石,有些不同寻常。”
赵承业瞳孔微缩,终于发现了谢清瑶手腕上的金镯子。
金镯子色泽有些暗沉,显然是年久之物。
他记得薛安然的那只金镯子,闪闪发亮……
“还不快把你家小姐扶起来!姑娘的尊长是哪个府里头的,我和皇叔送姑娘回去,这马球会人多眼杂,也好让姑娘少被惊扰。”
谢清瑶羞涩道:“我本名唤作谢清瑶,是长平侯府的表小姐。”
“听说长平侯府最近来了位表小姐,美貌才情兼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谢姑娘来长平侯府之前,一直没来过上京?”
“是。”谢清瑶咬了咬唇,有些难为情道:“清瑶出身小门小户,到了年纪姑母怜惜,让清瑶来上京……”来上京干嘛,她也没说完,一边说着,一双妙目看向赵承业。
三皇子在两人之间看了看,笑道:“皇叔,我听说,你幼时曾被一名平民女子搭救,她的手腕上,便戴着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金镯子,如今谢姑娘也有,又与你在这马球会上相见,难说不是天作之合?”
赵承业瞳孔微缩。
他被平民女子搭救过一事,只有他自己和皇兄知道,还有当时跟在他身边的心腹,但是那名心腹已经死了。
赵承业缓缓道:“不错,确有此事。但本王的救命恩人一事,事关重大,若是就凭一只金镯子指认人选,万一有误,岂不污了姑娘家的清名。”
“皇叔是我们大胤的英雄,不论指认谁是皇叔的救命恩人,于她都是莫大的荣耀,怎会是污人清名?如今谢姑娘正戴着这只金镯子,又曾经在平民家生活,岂不是巧上加巧?父皇也常常担忧,皇叔内宅里没有个能理事的人,如今……”
赵承业打断他:“救命恩人是救命恩人,王妃是王妃,此二事不能混为一谈。你说的不错,镶嵌卢比石的金镯子确实罕见,谢姑娘很有可能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既然如此,不能怠慢,劳烦三皇侄为我召集马球会的所有人,我要当众确认宣布此事,以防以后还有人冒认。”
谢清瑶惊愕的抬起头。
薛安然正百无聊赖的看着马球会。
她并不会骑马,自然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正无聊时,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骚乱。
陆续有内侍过来传话,召集所有人去校场的凉棚。
薛安然一头雾水,跟着众人一道去了,方到地时,她就看到赵承业和谢清瑶站在一起。
谢清瑶痴痴地望着赵承业,那眼神就跟曾经望着裴梓辰没差。
薛安然脚步一晃,差点摔倒。
她就这么一会没注意,谢清瑶她怎么就……
难道,难道谢清瑶和赵承业的姻缘是天定姻缘,她怎么拆都拆不散?!
不!她不信!
虽然在心底极力否定着,但是前世种种回忆仍然扑面而来。
那种用尽全力却撼动不了对方分毫的窒息感,让薛安然手脚战栗,居然停在原地,讷讷不动。
赵承业一转头,便看到了薛安然。
此时她满面惊恐,不似寻常,但她自己好像没发现。
赵承业本想叫青骓把薛安然请上来,见此情形,他亲自走了过去,沉声道:“薛大小姐。”
他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灼目的阳光,自他经过之地,人群恭敬的自动分开而站。
薛安然脑中仿佛有水在沸腾嗡鸣,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看她和赵承业的窃窃私语和八卦目光。
直到赵承业又唤了她一声,她才醒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两人私下见面的场合,她赶紧行礼道:“瑞王殿下。”薛安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之前她在赵承业面前是不是太放肆了?
赵承业道:“可还撑得住?”
“什……什么?”薛安然愣住,有些不明所以。
赵承业淡然道:“日头有些大,你可能还要在外面站好一会,随我来。”
薛安然只好跟着赵承业越过人群。
她虽然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女,但长平侯府不过空有虚名,去什么场合都是安排在末座的,薛安然是第一次越过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贵族,站在了最前排。
她莫名有点兴奋。
她其实是可以理解谢清瑶不愿意回归民女身份的。
这世道弱肉强食,强者只会更强,弱者只能更弱,如果变成平民的身份,一生的抱负才学,将再难有施展之地,纵使她是女子,也不想过那种日复一日,麻木辛苦的生活。
她不想成为一个只能生儿育女的木偶人。
即使她不能做官,她也想要做很多很多事……
薛安然看着谢清瑶,再次确定了内心所想,她不能让!
薛安然和谢清瑶并排站在同一高地。
谢清瑶原本雀跃的心在看到赵承业带着薛安然走上来的时候冷了下来。
她基本上已经确定自己幼年时碰到的人就是瑞王赵承业。
可是这跟薛安然有什么关系?
她以为瑞王把马球会上所有人召集起来是为了给她体面和尊重,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赵承业站在最高处,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底下所有人,方才说道:“本王幼年时经历了什么事,想必大家都知道。”
大家当然都知道,葵酉之变举世皆惊。且是发生在光天白日之下的,谁不知道?大胤的史书上都将这件事记载的清清楚楚。
新皇并不避讳史书记载自己杀了两个兄弟登上皇位的事。
“本王逃难的时候曾经碰到一个小女孩,将死之时,她救回了我。”赵承业继续说道。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赵承业并没有王妃,且是不近女色的性格,但若有女子对他有救命之恩,很可能可以入主王妃之位。
赵承业的正妃之位意味着什么?!
一时所有人都打起精神听了起来。
赵承业道:“本王本以为再也找不到这个小女孩。但是最近,本王有了些眉目。当初,那个小女孩救本王的时候,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镯子,是她娘亲留给她的遗物。这只金镯子非常罕见,可以说整个大胤只有一只,因为上面的卢比石是北苍的产物,但北苍与我大胤交恶已经几十年了,早已断了商贸往来,所以拥有这只金镯子的人,几乎可以确定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但是,本王得知,长平侯府的薛大小姐,和表小姐,都有这只金镯子,且本王也已查验过,上面的红宝石确实都是卢比石,没有伪造。”
场上先是哗然,随即讨论声平息下去,无数目光在薛安然和谢清瑶身上来回打量。
谢清瑶死死盯着薛安然,满眼不可置信。
三皇子笑道:“真巧啊,两位都是长平侯府的小姐。看来皇叔,和长平侯府有缘啊……”
赵承业淡淡道:“本王从来不相信什么缘分,只相信事实。虽说两位小姐都有金镯子,但本王逃难的时候路经哪里,除了本王和皇兄,谁也不知道。现在请两位小姐分别回答本王一个问题,假如说你们是搭救本王的那个小姑娘,请说出,遇到本王的时候,是在哪个州市。”
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她不是答错过吗?!
薛安然有些愕然的抬头看了一眼赵承业。
正巧赵承业也看着她。
谢清瑶率先抢答道:“回王爷的话,清瑶碰到王爷的时候,是在苍州。”
她很肯定的回答。
她现在已经确定了,赵承业就是她小时候救的那个人!不然不可能说出金镯子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这种细节!
这薛安然,居然假冒她的身份,同瑞王勾搭上,真是……真是无耻至极……
不过,哄骗瑞王的代价,她恐怕承受不起!
谢清瑶不再掩饰眼神中的鄙夷和挑衅,看着薛安然。
“大姐姐,你自小养在长平侯府中,金尊玉贵,许是不知道哪里机缘巧合,得来一只有卢比石的金镯子吧。难不成,你一时失言,没有否认你是瑞王殿下的救命恩人?”
谢清瑶声音很大,至少离她近的人,都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那些站在台阶下前排的贵族,也能听得清楚,一传十十传百,这话顷刻间就能传出去。
赵承业并没有理台下的纷纷扰扰,目光始终锁定着薛安然。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薛安然凝目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冀州。”
赵承业笑了。
“传本王的命令,薛安然是本王的救命恩人。”赵承业淡淡道。
“薛安然是瑞王的救命恩人。”
“薛安然是瑞王的救命恩人……”
“薛安然是瑞王的救命恩人…………”
内侍由近及远,一声声传道,将这句话传遍了整个校场。
赵承业微微俯下身,向薛安然伸出手,低声道:“来。”
薛安然迟疑了一下,搭上他的手,一个借力,轻轻跃上和他同一层台阶,面向底下的所有人。
她看到孙氏和谢清瑶不可置信的目光,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却不受控制的用力捏紧了赵承业的手。
赵承业没有甩开她,顺着她的力道握紧她。
当天,“瑞王殿下和薛大小姐交握双手并肩立于高台之上”的小道消息传遍了所有的贵女圈。
“为什么是我?”薛安然随着赵承业来到无人的……男子换衣间。
宣布完消息后,赵承业就把所有人打发走了,说和薛安然有私事商量,在三皇子八卦的目光中,拉着薛安然离开了。
青骓和绛雪都在屋外等候着,两人大开着房门。
“你上次对我说,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这是我给你的回答。”赵承业语气很平淡的说。
纵使薛安然脸皮很厚,听到这话,脸上也不由一窘。
缓了缓心跳,她干笑道:“王爷倒也不必如此牺牲如此之大。”
已经习惯了赵承业从不说废话的习惯,薛安然自觉的说了下去:“王爷上次问安然,到底是选皇上还是世家,安然因当时不知王爷的真实想法,所以没说实话,还请勿怪。”
虽然赵承业明面上是跟皇上好的跟穿同一条裤子似的,但看多了史书的薛安然,并不会只看这些表面,就确定赵承业是真的保皇党。
倘若赵承业的真实身份是世家党,她能比上一世死得更惨。
而且后宅女子一般不会议论前朝之事,赵承业突如其来的问话实在让她莫名其妙,摸不准赵承业的真实意图。
但赵承业这次广而告之她才是救命恩人,并非谢清瑶,等于直接站在世家党的对面了。
太后也是世家贵女出身,薛安然前世在大牢里知道了刑部尚书是皇上的人,所以太后要对付他。
“后宅一般不涉前朝之争,安然真的很奇怪,为什么王爷会想到要用上安然。”薛安然从赵承业问话后,就想了很多事情,既想到了吴伶俐入赏花会是保皇党的手笔,自然也就猜到了,由于自己在赏花会上的种种所为,误打误撞的帮了保皇党,所以赵承业才想到要来接触她,也是为了探听她是否知道什么内幕。
“后宅与前朝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息息相关。”赵承业干脆和盘托出:“你可知当今圣上为何未立东宫。”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安然也不再推诿隐藏,直言道:“安然不知。”
赵承业道:“太后并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原本太后支持的也是德宣帝。”德宣帝就是被当今皇上杀掉的上任皇帝。
赵承业见薛安然神色镇静,便继续道:“圣上能顺利入上京,也有太后的一份功劳。”
懂了,意思是太后最后从德宣帝那里反水了。
“太后是顾氏女出身,而皇后是平民女子出身。”
这个薛安然也知道,当今皇上的正妻,皇后,是皇上逃难的时候认识的。
当今皇上和皇后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一度被民间野史和说书人翻写了无数个版本,广为流传。
“皇上回宫后,太后以皇上子嗣不丰为由,开始为皇上选秀,广纳后宫,如今后宫位份高的妃子,都是世家贵女出身。”
薛安然秒懂,意思是皇后平民女子出身,双拳难敌四手。
赵承业顿了顿,方道:“皇后曾经有孕,但是没有保住,此后再难有身孕。”
薛安然这才心中一震。
这个消息绝对是绝对的皇室秘闻,如果不是把自己当自己人,赵承业不可能告诉她。
中宫无子,很可能会被废后。再不济也要立别的皇子为太子,很难再拖了。
但别的皇子都是世家贵女所出,皇上要清算世家贵族,怎么可能立这些皇子为太子。
薛安然艰难道:“所以宫中皇子只有三皇子长到成年?”
三皇子还是皇上逃难之前生的孩子。
赵承业默然不语。
“我虽掌握着军权,但世家贵族掌握着吏治。就算将现有的掌权世家灭族,吏治一日不变,眼前的形势便不会有分毫变动。再说一旦动兵,不论阵仗多大,苦的都是百姓。”
薛安然道:“所以……王爷是看中我聪慧机警,才想到用我?”
赵承业淡淡道:“狡诈奸滑。”
薛安然笑道:“这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话啊,但是,我喜欢。”
赵承业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此时眼中透露出笑意,才是她真正的笑。
赵承业垂下头,避开她的笑容,手指无意识的绞在一起,又察觉到不对,便放松起来。
“不过,我也有一事要向王爷说明,王爷需得答应我。”薛安然正色道。
“你说。”
“王爷知道我的性子,不是那么的光明正大。”薛安然直言不讳:“有时候我做事,可能用的手段,不会为王爷所喜。我不知道王爷手下还有什么其他人,但是如果是我主导某一件事,我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插手我的决定。”
赵承业沉默片刻:“你若做了违反律法,不甚道德之事呢?”
薛安然道:“世家贵族,哪个没有做过违反律法之事。便是王爷,敢说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堂堂正正?”
门口的青骓倒吸一口凉气。
赵承业不由自主又正视了薛安然。
她仍然笑着。
她容颜明艳,笑也是艳丽妩媚的,但是眼神中又透露出些许少女的俏皮和天真,妩媚和纯正糅合在一起,本应该是一张让人看了就恨不得据为己有的脸,但是……
但是她的笑容里隐藏着刀锋一般的锐利。
仿佛你只要稍有轻侮,她便能出鞘见血。
赵承业道:“你的意思是,你替我行事,也会像你对付孙氏和谢清瑶那般?”
薛安然笑容一僵。
虽然自己不在乎自己的手段如何,但是自己做下的阴私事被人洞若观火,可不是什么好的感受。
薛安然道:“王爷,有时候你很讨厌,你知道吗?”
赵承业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沉声说:“你打算不择手段,可想过不择手段要面对的后果?一旦东窗事发,圣上清名,不容有误。”
这是让她自行了断的意思。
前世太后利用她做棋子,这辈子换成皇上利用她做棋子。
从她下手算计谢清瑶开始,她就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好结局。
她不论怎么走,前路都会艰险无比,因为有一个无比庞大的敌人,横卧在她的前方。
除了敌人的敌人,她已经无法可想。
哪怕这也是一条不归路。
“这就不劳王爷担心了。”薛安然笑着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既然已经谈妥,安然也该早些回去了。对了,王爷让安然做的事实在太危险,先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赵承业道:“我会启奏皇上,封你为县主。”有县主这个身份,至少薛安然不会那么容易悄无声息的死掉。
薛安然笑道:“不,不用县主,我要真金白银,王爷给我几张银票吧,越多越好。”
赵承业道:“有了县主之位,每年自然也会有相应的俸禄。”
薛安然道:“听闻王爷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怎么在这些阴谋诡计上,仿佛糊涂了。”
赵承业瞬间懂了她的意思:“……你要做一只纯粹的伏兵。”
薛安然满意的点点头,至少赵承业这个新“主子”,看起来很是聪明。
她薛安然不喜欢笨蛋。
赵承业让青骓送来银票凭据,刷刷刷写下了数字。
薛安然看到数字,很是满意,准备抽走。
赵承业却用手押住了银票的另一侧。
两人的手指微微触碰,一暖一凉,赵承业感受到指尖的柔软,下意识手指微微一缩。
“我会保护你。”他依然作下了郑重的承诺。
“不需要。”薛安然轻笑一声,用力抽走了银票。
她眨了眨眼:“对伏兵说你还能有回头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王爷,既然要成大事,切莫心软。”
赵承业的心脏猛然一缩。
“王爷!”青骓敲了敲门:“有消息来报,吴小姐惊了九公主的马,九公主在马场摔断了腿,出事了!”
赵承业豁然站起。
薛安然施施然站起身,笑道:“吴大人刚为皇上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世家就朝他的女儿下手了,快得让我都有些措手不及呢。”
赵承业忍不住转头看她:“你有办法?”
薛安然向他微微行了一礼:“王爷信安然,安然自会投桃报李。这同世家贵族开始的第一仗,就让安然为先锋,为王爷,打开一个缺口吧。”
她姿态优雅的仿佛不是要去行阴私诡秘之事,而是去奔赴一场美妙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