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勉话音刚落,后头跟着的学子就有人递了火把来,居然是早有准备。
裴太傅惊疑不定:“你们——!”
这群人来他们裴家不是搬书的吗,带火把做什么!
周勉对清辞道:“你来吧。”
清辞微微点头。
清辞接过火把,讽刺笑道:“怎么,裴太傅不认得自己家的路吗?”
见裴太傅黑着脸不说话,清辞拿出一张裴家的地图,自顾自找路。
裴太傅惊怒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裴家地图!?”
裴家竟出了内奸?!这比发现薛安然算计他们裴家还要来得让他恐怖!
他可太清楚了,这种世家大族,外头来杀,一时是杀不死的,但是如果从根基烂掉,那绝对是一夕之间就能崩塌。
趁着裴太傅惊得回不过神来的时候,清辞已经不理睬他,带着人越过裴太傅走了过去。
裴太傅被那些寒门学子撞了一个趔趄,但处于过于震惊中,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而裴太傅身后的仆从,护卫也眼睁睁的看着清辞,周勉带人去往藏书阁,没人敢第一个站出来去拦。
世家内部自己并不惧皇权,底下的下人在他们得势时,有时也会狗仗人势在外耍横,但他们也非常清楚,如果他们对主子非常忠心,为了主子去得罪他们惹不起的人,主子也不会保他们。
就这样,清辞周勉等人没遇到什么大的阻碍来到藏书阁。
藏书阁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外表却看不出太多腐朽的痕迹,显然裴家对藏书阁颇为看重,时时养护。
裴太傅匆匆从清辞周勉等后头赶来。
他不可能真的无视清辞周勉在藏书阁为所欲为。
清辞周勉并不意外他跟上来,清辞将火把向裴太傅递过去,笑道:“你刚刚不是说要烧了藏书阁吗,现在火把在这里,你烧吧。”
裴太傅差点又被气得一个仰倒,他方才说“不如自己拿火烧了藏书阁”只是一时气话。
藏书阁是裴家百年的心血,他怎么可能真的舍得用火焚之?
清辞道:“噢,刚刚裴太傅自己说,宁愿烧了藏书阁,都不愿我们搬走书,对不对?”
“对!”那些跟在后头搬书的寒门子弟又高声应答。
寒门苦世家久矣,能有看世家笑话的一天,谁也乐得看。
清辞随即将火把点燃,往藏书阁的大门一扔。
“不!!!”裴太傅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
藏书阁建设的再怎么精致华美,还是木制的,根本经不起火烧,裴太傅也没想到清辞真的敢用火烧藏书阁。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藏书阁是裴家的骄傲,里头容纳了大胤近百年来各个时期的名家著作,而且不光是科考用的书包含其中,农、林、工等等各方面的名著,甚至杂书皆在其中。
藏书阁不只是裴家的瑰宝,可以说是整个大胤的瑰宝。
四大世家,其他三个世家的藏书,都没有裴家这么完整而丰富。
“快救火!救火!”裴太傅目眦欲裂,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抛弃了世家风度,从下人手里抢过水桶,亲自打水救火。
其他人也总算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开始救火。
清辞也示意自己这边的人救火。
幸好火势还没起来,也救的快,只是大门烧焦了一点。
饶是如此,裴太傅依然被吓的不轻。
他也不顾高温,站在被烧焦的木头旁边,试图用手轻轻去抚摸焦木。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碰上去,焦木散发的灼热的气息让他的手下意识的一缩。
“怎么样?”看着裴太傅如此心疼的样子,清辞的满目恨意消散了些许,转为嘲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啊,什么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会让你痛不欲生,是你的妻子吗?但是上次你毫不犹豫当众舍了你的妻子,那便一定不是她。是你的嫡子吗?但裴梓辰一出纰漏你就毫不犹豫的换掉他,所以也不是。那最让你伤心难过的是什么呢,无非是裴家崩塌!哈哈哈哈哈!”她忽然畅快的,毫不顾忌的大笑起来:“藏书阁,是裴家的根基,是裴家的骄傲,今天,我只是烧毁了它一根木头,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你有生之年,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裴家,是如何一步步在你手里崩溃!”
裴太傅猛然回头怒瞪着她,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从前从来没有把清辞放在眼里。
哪怕他毁掉了清辞的人生,但在他眼里跟踩死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
在他眼里,清辞死了也就死了,何况清辞还没死,只是成了花魁苟且偷生。
他可是给清辞,给林墨晨,给那狂傲的看不起裴家的林墨晨一个天大的恩典了啊!
他放过了他的独女,没让他们一家人在阎王爷面前团聚。
当初他为此还甚为志得意满,觉得林墨晨在地底下应该感激他才是。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丝一毫,林墨晨的独女有朝一日能站在他面前说这番话。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都只是那些永远爬不起来,被他们世家狠狠踩在脚下的贱民自我安慰的话罢了。
就让他们永远活在幻想里。
就让他们用尽了一生发现这些话只是空话。
世家垄断了大胤的民生经济,垄断了大胤的吏治政治,世家把大胤的一切资源财富狠狠攥在手里,他们允许谁过的好谁就能过得好,他们不许谁过的好,谁就过不好!
谁也别想越过世家,谁也别想越过世家?!
裴太傅心情激**之下,说不出话,忽的喷出了一口血。
清辞嫌恶的后退了一步。
等裴太傅好些了,清辞问道:“怎么样,裴太傅,还要拦我们搬书吗?”
裴太傅明白清辞的意思,他要是再敢耍花样阻拦,她就敢真的烧。
如果是别人,裴太傅还能想出各种办法为难,压制。
可她是清辞,是林墨晨的独女。
什么方法都对她没用,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裴家不好过。
别人多少会顾忌一些事,但清辞什么都不会顾忌。
就算烧了藏书阁会被天下文人耻笑谩骂,就算烧了藏书阁会被判流放处死,清辞都毫不在乎。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她什么都做的出来。
裴太傅是真的怕了。
裴太傅盯了清辞好一会,慢慢用帕子把嘴边的血迹抹干净。
他终于是让开了道来。
跟在裴太傅身后,裴家的那些仆从,心里隐隐约约也生出一种预感:裴太傅这一让,裴家走下坡路的时刻,真正开始了。
周勉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如果裴太傅强行阻拦,那么他们这次搬书会非常困难,横生许多波折,搞不好连搬书这件小事,都能被裴家拖上十天半个月,而事情迟则生变。
能被清辞这样狠厉的解决,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至少今天跟着他们来的这些寒门子弟,看到了对抗世家的希望。
他们出身贫苦,对清辞的偏见和鄙视弱很多,有些人甚至对清辞根本就没偏见。
因为穷,他们中很多人也做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来谋生计。
很多人心中早就磨灭了文人清高那种习性,而变得油滑世故。
所以对清辞这种手段也没有多么强烈的反对,反而心情激**的占大多数。
清辞等顺利完成薛安然交代的从裴家搬书一事后,大约整整半个月,才大致将此事落实完成。
与此同时,闻德书院的重新修建也慢慢完成。
院内的碑文还没有印刻,薛安然,赵承业,周勉,清辞四人站在无字的碑前。
清辞道:“这碑上还要写上裴家的功绩,实在是便宜他们了……”
哪怕她知道这个碑文不过是做个样子,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找个借口无缘无故的倒掉,语气仍是毫不掩藏隐隐的恨意。
薛安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打算把清谈会开展的地点,移到闻德书院来。”薛安然道:“这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想请周勉先生你来担任。”
周勉有些愕然:“我?”
想了想,他推辞道:“我随家师隐居已久,无名无势,恐不能服众。而且我隐居山野已久,俗世之事,怕已处理不好。再有家师年事已高,身边离不得人,我这次随师妹出来,也是因为这是困扰家师许久的一件心事,我想在家师有生之年,帮他了却遗憾……”
薛安然看着那无字碑:“周先生,你知道诸葛先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如果你真的了解你师父,你就不应该推辞我的邀约。”
周勉并不生气薛安然的态度强硬,有些好奇问道:“薛小姐不妨说说,家师心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他随在诸葛明身边十几年,诸葛明大多时候都是一副知足常乐的态度,但也时常望着遥远的天际,沉默不语。
师父有心事,他一直知道。
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师父如果愿意告诉他,自会告知,但诸葛明却从未曾对他说明。
在周勉看来,师父已经修到了万事不盈于心的地步,不知还有什么事,能让师父困扰至此。
薛安然轻轻吐出两个字:“天下。”
看到周勉诧异的眼神,薛安然解释道:“并不是说诸葛先生有称霸天下的野心,而是诸葛先生一直忧虑着天下万民。”
“世家垄断大胤的朝堂民生已久,但历经几任帝王,却拿世家一点办法都没有,前朝曾经试图打压过世家,但最后甚至不战自退。权势富贵一直被垄断在世家贵族手中,平民百姓的日子永远日复一日的无法得到改善。世家阳奉阴违制定的苛捐杂税压的平民百姓抬不起头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已经是大胤几代的写照,再这样下去,大胤离彻底改朝换代也不久了。”
她并不在意当着赵承业的面说这些。
赵承业也没有开口纠正或者反驳她,只是静静的听着。
一阵微风裹挟着细雨而来,几人的碎发淋湿,却谁也没有在意。
薛安然虽然前世今生没怎么经历过真正穷困的生活,但世家的专横跋扈,草芥人命她却深有领教。
今生去疫病的路途上,她也看到过许多因穷困而生的人间惨事。
一两银子在世家子弟的眼里不值一提,对穷苦的平民百姓而言,却可以让他们舍掉自己的一条命,舍掉自己的尊严,舍掉自己在这世上一切最重要的东西。
“你的师父诸葛先生,想改变这一切。我……也想。”
这一句话虽然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几人的耳侧。
周勉心中震动。
他其实很是佩服薛安然诡秘莫测的手段。
他并不是迂腐之人,一味守着清高,守着所谓的正义。
他知道要对付无耻小人,有时候只能迫不得已自己也无耻起来。
但是他不曾想到,薛安然一介还没有及笄的小女子,居然能有和他师父一样的胸怀。
对众生的悲悯。
哪怕这众生……愚昧不堪。
“教化万民,是毁掉世家根基的第一步,民智开,世家对他们的压榨反抗,他们才会更清楚的意识到,才会更激烈的开始反抗。想尽量和平的让世家倒台,并且再无能力站起来,必须要做到这一点。周先生,我想请你,来担任清谈会的主持。”
周勉微微一怔:“薛小姐的意思,是想效仿世家的门生制度?以师徒关系为纽带,将人牢牢掌握在自己这边?从而扩大我们对天下学子的影响力?”
“不是。”薛安然道:“清谈会的宗旨,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我们无需强制学子们拜你为师,也不必冠以师徒关系形成派系,你只需要认真的去根据他们每个人的特性,去引导他们,教导他们,让他们走向他们心中真正觉得值得走的道路,就可以了。只是……有此本事的人,安然目前只发现周先生一个,而且这种教学方式,安然是准备让周先生每月举行一次,若是反响好,每半个月也可以。并且……不收费。”
清辞道:“薛小姐,你这岂不是让我师兄打白工?”
薛安然道:“打白工倒也不会,这边自会为周先生奉上月俸。只是……安然预计,日后来听周先生讲学的学子,恐怕能有数以百计,千计,若是按学子人数收费的话,这月俸……安然确实付不起了。”薛安然有些歉意的看着周勉。
而周勉也彻底明白了薛安然的意思。
大多数平民百姓根本没有钱去学堂,所以要开民智,就只能完全无偿讲学,并且百姓愚昧,所以对讲师的要求非常高。
时下大多数讲师,是不愿意同这些愚民多费口舌的。
诸葛明之所以在文人学子心中的地位崇高,就是因为诸葛明不论对世家子弟还是愚民百姓,都一视同仁。
大多数人认为自己没有诸葛明这样的胸怀和气度。
薛安然让他担任主持之意,也有让他完成师父的心愿,继承师父的衣钵的意思。
周勉便不再推辞。
“闻德书院立碑之日,还请瑞王殿下配合做一场戏。”薛安然道:“当日裴太傅和周先生肯定都在,请瑞王殿下在天下人面前,对周先生行大礼,无视裴太傅。”
这是要为周勉造势,并且顺带打裴太傅的脸,好让裴家在闻德书院建成这一事情的功绩,尽量在人们心中淡化。
赵承业心中一动,想到了略微不妥之处,但并未言明,颔首答应。
计议敲定,几人散去。
闻德书院建成之日,赵承业果然当众向周勉行大礼,周勉名声大噪,同时闻德书院每月一次免费向所有人开放讲学的事情,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也许在世家多年的有意控制和打压下,民智未开,百姓多愚昧,但星星之火,只要燃起,就总能起燎原之势。
闻德书院、清谈会、周勉……的名声很快传遍天下。
薛谨修外放归京的路途上,收到孙氏的来信,详叙了家中最近发生的所有事,看完信的内容,薛谨修眼中闪过晦暗莫名的神色。
而裴梓辰则站在顾家家主的下首,声泪俱下道:“我被弃了是我自己作孽,但母亲做错了什么!多年为裴家殚精竭虑,被人算计一朝被弃,父亲不闻不问多日,如今病重生不如死!还请外祖为母亲做主!”
顾家家主听到自己曾经最疼爱最骄傲的嫡女如此惨状,心中大怒:“我看这裴家是坐在世家之首的位置太久了!自己看不清到底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给他的脸了!一个黄毛丫头都对付不了,居然敢把气撒在我们顾氏的女儿身上,真当我顾氏无人了吗!”
裴梓辰垂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老爷。”顾氏的夫人劝道:“勿要急躁,我们现在的敌人,可不是裴家啊,如果你现在对裴家发难,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顾家家主明悟道:“夫人提醒的对!呵呵,赵承业不是向周勉行大礼吗,他可有瑞王之尊,是武将之首啊,他愿意低头,可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低下这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