桧山把车停在明治路旁。
他看了看表,快12点了。从车窗射进来的阳光好刺眼。桧山眯起眼睛,朝左手边长长的墙看过去。还很新的墙再往前十公尺便是校门。
桧山取出烟,点了火。学校可能还有后门,所以这个办法并不保险,但他也别无选择。他决定在这里等。
收到录像带已过了一周。对照过向友里借的照片之后,桧山确信录像带中的人正是杀害祥子的那三个少年。
从少年们的模样可知,那是许久前拍摄的,大概是友里那张照片拍摄的时候。这么一来,这段影片所拍摄的少年们,就是在犯下祥子命案之前的样子。
看着录影带,桧山脑海中闪过八木的话。
“我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八木所说的“有趣的东西”,指的莫非就是这卷录像带?
想到这里,桧山又想,假如这卷录像带就是八木所说的“有趣的东西”,那么杀害八木的凶手已经拿走了录像带。现在桧山手上却有同样的东西,那么少年们遇袭和这卷录像带有关系吗?
桧山考虑过该不该把录像带送交给三枝刑警。假如这和少年们遇袭有关,那么这对办案应该会是重要的线索。
但是,桧山犹豫了。因为录像带是送到他这里来的,其中一定有什么用意。
桧山心想,只能直接向丸山纯问出真相了,听了丸山的说法之后再送去给警方也不迟。
桧山拜托友里找出联络丸山的方法。友里从以前的朋友那里收集了一些情报,虽然不知道住在哪里,但问出了丸山所念的学校。那所学校位于东京都丰岛区,是新设的男校。
围墙中传出铃声。这所高中周六也上课。过了十分钟,穿着白色短袖上衣的学生们走出校门,三三两两四散而去。
桧山看着照片的视线转向人行道。学生们从旁边的人行道经过。他认得出来吗?这已经是四年多前的照片了,虽然丸山或多或少应该还保有原来的影子。桧山以不至于令人起疑的程度,注视人行道上的人群。
他不由自主地别过脸。
因为他在黑白交杂的人群中,发现了可能是目标少年的身影。短袖校服底下露出来的手臂,呈现那种只有他一人也能让人想到冬天的白皙。这个少年给人的印象就是没有印象。他全身透出警戒的气息,战战兢兢地一个人走着。他没变。被眼镜抹消了存在感的淡淡表情中,唯有卑微地歪斜的嘴角,和那个时候握着刀子蹲在幼童前的表情一致。
桧山下了车,混进人行道的人群中。四周的学生和朋友们谈笑,十分热闹,不必担心会跟丢。在这嘈杂的人流中,只有他一个人格格不入。
白皙的少年过了马路,并没有走通往车站的大马路,而是选择了小巷。是舍弃了热闹中的孤独,选择了宁静中的孤独吗?对桧山而言,这还真是求之不得。
“丸山。”一转进小巷,桧山便从后面叫他。
忽然被叫住的丸山身体一震,在恐惧中缓缓回头。
“你是丸山纯没错吧?”桧山问。
丸山回望桧山片刻,接着,印象稀薄、五官平淡的脸上浮现丑陋的阴影。
桧山慢慢走近丸山。丸山浑身发抖,像只寻找洞穴的小动物般,眼珠左右不停转动。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想跟你谈谈。”
“救命!”
或许是觉悟到只有后方才有退路,他转身想跑。
“我想问你这卷录像带的事!”
丸山突然停下脚步,向前倒下去。他一手撑着地,回头看着桧山。
看到桧山手上高举的录像带,他的表情仿佛冻结一般。
桧山在适当的地方掉头,往池袋方向行驶。
一拿出录像带,丸山便乖乖上了车。丸山坐在副驾驶座上,桧山朝他放在膝上的手看了一眼,那双透明般的手感觉不到血液的脉动。就是这双手拿刀刺了祥子的身体,就是这双手置祥子于死地。桧山拼命将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按在方向盘上。
明治路上有好几家家庭餐厅,但他要谈的事并不适合在平静的午餐情景中进行。桧山直接驶过这些餐厅,把车开进路上看到的KTV停车场。
可能因为是星期六中午,柜台挤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和附近的主妇。即使如此,等候不到十分钟,店员便把桧山他们领进狭小的房间。他们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向店员点了两杯可乐。店员关上门离去后,令人窒息的沉闷立刻包围了他们。
眼前的丸山始终低着头。隔壁传来应该是女学生的歌声。
可乐送来之后,丸山的视线定在黑色桌上的某一点,动也不动。
桧山一直盯着丸山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他缺乏变化的表情中感觉出他内心的波动,即使是一丝一毫也好。但桧山一无所获。他有好多事要问这名少年,有好多事想得到答案。如今,眼前这名少年是唯一知道祥子临死状况的人了。
桧山心中再度泛起无法遏制的憎恨。在祥子临终的那一刻,桧山无法陪在她身边。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够陪在祥子身旁,直到她停止呼吸、失去意识的那瞬间,就算那一幕再怎么悲惨,他也希望能够送她最后一程。现在桧山只能依靠想象实现,而祥子临终的模样,到底又在这个少年的记忆里留下了多少?
“你、你……想对我怎么样?”丸山又惊又怕地问。
“我不会对你怎样。我有很多事必须问你。”
桧山压抑着感情回答。
“我没去补习班,我妈妈可能会因为担心去报警。”
桧山勉强忍着不对他动手,但这句话惹火了他,他瞪着丸山。
“你以后多的是时间。在读书之前,你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
丸山感觉到紧张的气氛,身子显得更畏缩了。他垂着头,肩膀颤抖着,开始哭泣:“对不起……对不起……”
桧山一直盯着沿着丸山脸颊滴落的水滴。这只是一般的生理现象吗?或者这是从丸山心中溢出的情感呢?桧山无法判断,问:
“你还记得我太太临死前的样子吗?”
丸山掩住脸,抽噎着点头。
“你绝对不能忘记。你以后还会继续活着,无论你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太太被你们杀害时最后的表情、那时候的痛苦,你都绝对不能忘记。”
桧山激动地吐出如沸腾般的感情。
“对不起……对不起……”
丸山的啜泣声在室内回响。
“接下来我问你的事,你要老实回答。”
丸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咬字并不清楚,好像回答了“是”。
“这卷录像带拍的是你、八木和泽村对吧?”桧山说着,把录像带放在桌上。
丸山看到这卷录像带的表情让桧山觉得丸山本来就知道有这卷录像带。
“对……”丸山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点头。
“这是谁拍的?”
“不知道。”丸山摇摇他细瘦的脖子。
“可是你知道这卷录像带的内容。你们对年纪那么小的小孩子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这卷录像带究竟是什么?”
丸山紧闭着嘴不出声。桧山双手交叉抱胸,等丸山回答,他却没有反应。
“好吧。”桧山站起来,“我是在浪费时间。”
丸山抬头看在开门的桧山。
“你要做什么?”
“把录像带交给警方。”
“等一下!”丸山一脸急切地站起来,“我并不想做那种事!”他头一次表达意见。
桧山关上门,在沙发上坐下,紧盯着丸山的脸。
“我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转学的……”丸山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开始诉说,“马上就受到班上同学欺负。每天上学不是被捉弄就是被当成空气,没有半个要好的朋友。我不想让爸妈担心,不敢把我一直受欺负的事说出来。小学毕业以后,几乎所有同学都会上附近的初中,可是我妈叫我去考私立中学。考上那所学校是远离他们唯一的机会……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
丸山一副“这就是罪魁祸首”的样子,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些并不是桧山想知道的,但他决定默默听下去。
“考试前一天,班上的人把我叫出去,说我摆架子,打我,还说什么你这种人不管到哪里都注定受欺负。他们对我全身又踢又打,结果害我没办法专心考试,落榜了。我妈很失望,我自己一想到接下来三年还要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甚至考虑要自杀。就在这时候,泽村同学来找我。在那之前,我几乎没和泽村同学说过话,可是他运动很强,偶尔会找我一起玩接传球。我很高兴。”
丸山的表情略微放松了。但嘴角马上又是一紧,继续说:
“我们偶尔会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很快就在游乐中心跟泽村同学的朋友八木同学也熟悉了。八木同学从小就被人家说成是不良少年,可是一起玩的时候没有那种感觉。而且,只要和八木同学他们在一起,就不会有别人欺负我。虽然偶尔会跟我要钱,可是只要当成是保护费,也就觉得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叫我做那种事……”
仿佛想起了骇人的情景般,丸山的脸抽搐了。
“是八木命令的?”
“本来是八木同学自己干的。他会把在航空公园的小孩子带出去,威胁他们、欺负他们。”
“为什么要对小孩子做那种事?既然八木以不良少年自居,找同年纪的不良少年打架不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他很恨那个年纪的小孩。”
桧山想起前往八木家时,从门后探出头的弟弟,四年前年纪应该和影片里的幼童差不多。继母只疼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理自己。八木是将心中累积的不满和憎恨发泄在无辜又无力抵抗的幼童身上吗?
“不过,事情要是在附近传开,会被警察盯上,所以他就命令我去把小孩子带出来。我不想做那种事,可是要是反抗八木同学,在学校又要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敢反抗。那么丢脸的事,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丸山之所以吐露真相,其实并不是基于罪恶感,而是一心害怕这卷录像带会送到警方手里吧。
“这是谁拍的?”
“我不知道。”丸山摇摇头。
“你知道有这卷录像带,没错吧?那你应该猜得到是谁拍的吧?”
丸山苍白的脸上越发没有血色。他有所隐瞒。这一点桧山非常肯定。
“对你来说,这是极想要隐藏的污点,可是这卷录像带里毕竟有重要的线索。我认为,泽村和八木被杀、你遭到攻击,都和这卷录像带有关。还是应该报警才对。”
“是拍这个的人攻击我的?”
丸山露出害怕的眼神。
“这样想才合理。再来就由警方去调查了。”桧山站起来,“你自己也要小心。”然后冷冷地加上这一句。
“凶手在你太太身边……”丸山喃喃地说。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让桧山转过身来。
“什么意思?”
或许是被桧山激动的神情吓到了,丸山的嘴像拼命喘气的鱼般不断张合。
“这是什么意思!”
丸山那句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让桧山勉强锁住理性的最后一颗螺丝钉也弹开了。桧山双手抓住丸山的衣领,把他按在沙发的椅背上。
“你隐瞒了什么!说!”
他对即使衣领被抓住仍迟迟不肯吐露实情的丸山勃然大怒。
“那卷录像带是寄到八木同学那里的。”
丸山哭叫着。桧山松开抓住丸山的手。
“怎么回事?”
“那件事的前一个礼拜,八木同学收到了一个包裹。”
“‘那件事’是指杀害祥子吗?”
丸山涨红着脸拼命点头。
“里面有这卷录像带,还有用电脑打的信和照片。”
“照片?”
“桧山太太的照片,在公园里推婴儿车的照片。”
桧山茫然地看着丸山。他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他却无法理解丸山的话,简直就像看着外星人似的。
“怎么会有祥子的照片?你少胡说八道!”
丸山拼命摇头。
“信上写着桧山先生家的公寓住址,要我们杀掉这个女人,否则就把这卷录像带的拷贝寄给警察,还要到父母的公司散布……”
桧山为这番出乎意料的话感到惊愕不已,视线在丸山脸上打转。丸山平滑的脸颊不断抽搐。
这叫他如何相信?有人利用这些少年杀害祥子?祥子不是那种会引起别人杀意、和人结仇的人。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总是专注、认真、善良、体贴。有谁会想杀害这样的祥子?
“骗人……”桧山喃喃地说。
丸山啜泣着。
说话啊!说这一切都是谎话!啜泣的声音在桧山的鼓膜环绕。
“我讨厌这样,可是他们两个说我们只能照做。”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你们遭到恐吓之后才进行的预谋杀人吗?”桧山难以置信地大叫,“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宁可杀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卷录像带的内容?”
“那时候我们吓坏了。自己做的事居然被拍成录像带放在眼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那时候还小,如果是现在,就知道杀人比那种猥亵行为被公开要严重,可是当时我们只想:如果父母和学校的人知道自己做的事,那该怎么办?满脑子就只想着怎么办?怎么办……”
桧山茫然若失,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瞪着眼前抽噎着的丸山,他只觉得体温急剧下降。他无法不对他们心中的标准感到战栗。对幼童做出那种事固然是不可原谅的严重犯罪行为,但他们为了隐瞒这件事,居然选择了杀人,他们心中衡量罪行轻重的那架天平令人惊恐,这是“不成熟”这个词所难以解释的内在心理。
只是,在桧山心底有一股急速增长的情绪压过了其他感觉:那是对利用这些不成熟的孩子、命令他们杀害祥子的人的强烈憎恶。这个人不必弄脏自己的手,利用孩子缺乏犯罪意识的心态达成目的,而且此刻仍逍遥法外。
“八木同学说,就算杀了她,反正我们和她又不认识,警察一定查不出来。我们事先说好要逃课,因为不知道桧山先生从事什么工作,周末说不定在家。我们到信上写的住址去,八木同学带了他恐吓别人时用的刀子,我和泽村同学带了美工刀。”
桧山真想塞住耳朵。
但是他不能不听。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拼命对抗想夺门而出的冲动。
“可是,到了门口,却怎么都不敢按铃。没办法,我们只好绕了公寓一圈,发现桧山先生家有院子,就想故意把球丢进院子,在露台先观察一下状况,所以我们到附近的体育用品店去买球。可是,我们爬墙进院子的时候却跟你太太碰个正着,我们吓得动都动不了。我们拼命找借口,说球跑进去了,我们在找球,你太太微微一笑,很温柔地跟我们说请进。我们假装找球,可是我心里很痛苦,我想其他两个人也是。八木同学和泽村同学好像下定了决心,直接穿着鞋子走进屋里……”
丸山哭得喘不过气来,痛苦地弓起背呕吐了,像是胃液的东西从按住嘴巴的指缝滴在地板上,他难受得眼睛泛泪。
“你去厕所吐一吐。”
丸山以道歉的神情看了桧山一眼,弯着腰出去了。
房间只剩下桧山一人,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什么都不想再听了,目前为止,他一直希望能知道祥子临终的状况,但过程简直远胜凌迟炮烙。
桧山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但是当他将听到的事视为事实时,他觉得交错纠结的线团解开了。桧山至今一直百思不解的事、他目前为止所知道的事,全都变成一条粗线串联起来。
少年们为何特地前往北浦和、泽村为何要寻找八木,全都得到了答案。泽村一定是想从八木那里取得这卷录像带,向警方说出真相吧。这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赎罪。通过某种方式得知此事的主谋杀害了泽村,然后陆续加害知道这卷录像带的两位少年。
八木在电话里对桧山说的“你恨我们根本就是搞错对象”那句话,也因此得到了解释。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开。就是这卷录像带为何会在桧山手上?究竟是谁送来的?是杀害祥子的主谋送来的?这恐怕不太可能。送来录像带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丸山用手帕按着嘴回来了。
“四年前送来的录像带和信呢?”
“我不知道。”丸山摇头,“可能在八木同学那里,也可能处理掉了。我接受保护辅导之后就没见过八木了。”
桧山集中精神,专心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要去报警吗?”丸山怯怯地问。
桧山紧盯着丸山。报警的念头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而且已经深植心中:他要亲手找出恐吓他们杀害祥子的主谋。为了不像以前一样,所有的真相都在警方和法院等桧山无法触及的地方,他无论如何都要自己亲自质问那名主谋,为何非要置祥子于死地。
“不,我要去找恐吓你们的人。”桧山回答。
“找?怎么找?”
“不知道。”桧山胸口一阵疼痛,“但是,我一定要找出来。”
车子从池袋驶入川越街道。
虽说要找出恐吓少年们的人,桧山却没有任何线索。总之,先到拍摄这卷录像带的现场,在那个地区寻找与祥子有关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一这么说,丸山便说“请让我帮忙”,大概是不抓到这个犯人,丸山就害怕自己不知何时又会遭到攻击吧。
丸山想怎么样,桧山管不着,但对于案件多少有些线索的,现在也只有他了。桧山要求丸山带他到录像带的拍摄地点。
一进浦和所泽疏洪道,两旁便是一片片田园风光。前几天他才带着爱实和美雪走过这条路,但阳光下的景色和前几天显得截然不同。
桧山的心跳逐渐加速。他试着不去想原因,却办不到。
和祥子有关、熟悉这附近一带、可能了解少年们行为的人──美雪的笑容差点在那瞬间浮现脑海,桧山硬是甩掉。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虽然刹那间就将影像删除了,但桧山仍在心中痛骂差点做出这种想象的自己。
坐在前座的丸山遥望着前方。
桧山沿着丸山的视线看过去,广阔的田园风景中耸立着一幢不协调的建筑。从葛西临海公园的回家路上看来,那只像是浮现在寂静中的一团光,但是从这边看过去,大学医院的现代化建筑正向四周展现它威武的面貌。
桧山想起大厦管理员说的话。丸山曾经是个善良的少年,经常带着漂亮的花朵去探望心脏不好的祖母。丸山是个和祖母很亲的孩子吗?那样一个善良的少年,他的心究竟是在哪里走错了方向?就算是受到别人命令,他终究猥亵了幼童,最后还杀了人;泽村也一样,平常是个疼爱妹妹的善良少年。丸山和泽村的操控装置究竟是哪里出故障了?
他看向丸山,只见丸山把手放在膝上的书包上,视线仍旧望着远方。
他最爱的祖母还在人世吗?桧山虽然想问,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杂木林位于八木旧家的住宅区后方。一望无际的树林包围着遭到水泥侵蚀的住宅区和柏油马路。
丸山从铁丝网破掉的地方钻进去,桧山也跟在他身后。踩着小草、树枝,爬上不好走的斜坡。覆盖在头顶的枝叶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在昏暗中,领头走在前面的丸山默默拨开细枝前进。以前或许常来,但他的脚步熟悉得不像已经四年没来了。到底有多少孩子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呢?光是想象幼童在这座杂木林中感受到的恐惧,桧山就觉得快喘不过气来。
在桧山看来,照片中的三个少年只不过是天真无邪的孩子。然而,在受害的幼童看来,他们绝对是恶魔。在这里发生的事,造成了幼童们无法抹掉的心灵创伤,对少年们更是无法挽回的罪与罚。他们遭人恐吓,犯下了杀害祥子这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也因此断送了自己宝贵的人生。
桧山看着泥泞的脚边,曾走过这里的恐吓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在暗地里嘲笑他。
“就是这里。”
丸山站定的地方有一棵大松树,脚边是高及膝盖的杂草。桧山环视四周一圈,周边草木丛生。
“我本来永远不想再来的。”
丸山咬着唇,从他所在之处向后退。
桧山看了丸山一眼。
“你最好偶尔来一下。你不能忘记自己所做的事。”
丸山低下头。他别开视线,从桧山的视野边缘消失。
桧山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就算来到这里,也不可能找到恐吓者的形迹。
也许他只是想否认而已,否认丸山那些完全没有现实感的话,否认祥子遭到某人怨恨、死于预谋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昏暗树林中的情景也好,此刻站在其中的自己也好,他毫无现实感。只是,就算走出这座杂木林,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祥子也不在了。这才是现实。
“你们做什么!”茂密的草木中突然传来男子的呵斥。
桧山回过神,朝声音的来源看。
两个戴着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拨开草丛走出来。
“这里是私有土地,请不要擅自闯入。”
“对不起。”桧山低头道歉。
桧山一回头,只见丸山脸色苍白地呆立着,或许是突然挨骂吓了一跳。
桧山他们在作业员的催赶下,循着原路走回,被赶到铁丝网之外。
丸山说要搭电车回去,桧山便送他到航空公园站。
在车站停了车,丸山却迟迟不下车。
“下次,我可以,去上香……吗……”
只听他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桧山看着丸山的侧脸,举棋不定。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无法接受。”
丸山低着头下了车。
桧山朝那个走向车站的纤细背影看了一眼,将车开走。
他的眼睛因为前方行驶车辆的后车灯而模糊了,看不清楚。直到此刻,背离现实的感觉仍挥之不去。唯有锥心的痛将桧山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与加害者的首次会面,只是徒然加深了桧山的伤口。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即使看到丸山的眼泪,也只觉得空洞,只觉得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空虚盘踞在心中。他想知道的真相所带给他的,只有更多痛苦。
为什么祥子非死不可呢?桧山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而已,摆在眼前的全新事实却折磨着他、无所不用其极地玩弄他。
要不是收到这种录像带……
该不会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推动他?因为这卷录像带,他才知道有人恐吓、教唆少年们杀害祥子。将这卷录像带送来的人,是否希望桧山把这个恐吓者找出来?
送件者的用意不得而知,但桧山心里坚定地发誓:一定要把这个逃过刑罚、至今仍安然生活在社会某处的狡猾恐吓者揪出来。